第2节

  如今祖父突然要叔父一家带他去宁安,简晓年太容易就猜到个中原因。
  他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慌张,免得祖父看着自己心疼,他明知故问:“年节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回老家是要探亲吗?”
  简遵友看着自己带大的长孙,满脸慈爱:“冬天路不好走,现在开春,外面不冷也不热,正是出行的好机会,你和令哥儿长这么大了,也该是时候出去看看,开拓开拓眼界。”
  简晓年见祖父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根本没有对他坦言的意思,一时之间又是伤心又是无奈。
  伤心的是祖父要留下来一力承担灾祸,无奈的是,在祖父眼里,自己还是少不更事的孩子,没办法为这个家做任何努力,只能遁走避祸。
  可最现实的问题是,那位摄政王既然要为难简府,又怎么可能让他们离开京城呢?
  好似明白简晓年心中所想,简遵友怕他是带着仇恨和不解离去,这辈子都无法好好生活,于是斟酌了一下,还是隐晦地解释道:“年哥儿,你要记住,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是祖父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你们离开京城后,也不会有人为难咱们家了……这次去了宁安,就再也不要回京城,听祖父的话。”
  他的话说的模棱两可,但简晓年毕竟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少年,他听出了不少值得推敲的意思。
  按照祖父的意思,这场祸端的起源在于祖父自身,再联系之前的情况,简晓年猜测应当是为了皇长子的脉案,祖父和陈御医有了龃龉,还牵扯到了摄政王身上,这其中少不了别人栽赃陷害的把戏,但祖父自己的态度也十分奇怪,不像是完全被奸人诬陷了的意思。
  那个煜亲王看似要置祖父于死地,但却又好像并不打算赶尽杀绝——毕竟以对方权倾朝野的势力,若真的想让简家倾覆,又怎么会让祖父有机会送子孙离开京城,还不再为难呢?
  这些想法萦绕在胸口,让简晓年生出更深的迷茫,但他非常清楚,以祖父的性格,说这些给他听已经是极限,之后恐怕不会再跟他解释更多。
  对于逃命的人来说,其实知道的东西越少,就越幸运,也越容易活下去……
  正是明白祖父的良苦用心,简晓年才更加焦急。
  ——那个煜亲王不会为难他们这些要离开天京的人,但他的祖父呢?祖父会怎么样?
  ……
  简遵友看着眼中流露出痛苦和担忧的长孙,想想将来不能陪着他的年哥儿长大,还要让他们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他就难过至极。
  他没有想到聪慧无比的简晓年已经猜中了事情的关键,他只知道,宫中发生的事情,绝不能让晓年他们知晓。
  灾祸的源头,确实是他自己,或者说,因为他的选择,引发了这场无妄之灾。
  陛下身体欠佳,大皇子自娘胎起就有不足,幼时体弱多病,是以太医院里能被称为御医的十五人中,有两位擅长小方脉,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陈岩。
  两人共事多年,但道不同不为谋,并没有深交,于皇长子的脉案上也是分工明确,大多时候井水不犯河水。
  简遵友知道陈岩是皇太后的人,大皇子的生母徐贵妃又是太后的亲侄女,对于大皇子来说,他这个简太医才是外人。
  所以除了正常的问脉,简遵友极少与大皇子有过多的接触,一方面是为了避嫌,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卷入宫中的事情,免得一不小心祸及自家。
  陛下和摄政王并非同母兄弟,而且他们都不是太后的亲子,宫中的情况复杂至极。
  若非自己是小方脉的圣手,皇长子身边缺少名医,太医院不愿放人,他早就辞去官职,带家人远走。
  原本以为皇长子终于长大,身体虽不算极为康健,但至少没有大问题,他这个简御医“多余”出来,只要谨小慎微些,再过个几年就可以“功成身退”,告老还乡,把位置完全让给太后亲信陈御医。
  然而,世事难料,他再谨言慎行,也躲不过人祸。
  年节前夕,封地在南面的摄政王给大皇子这个皇侄带了些青国和荆国来的小玩意,还送了两张糕点方子,也是九州南部的东西,不算贵重,胜在新巧。
  不送吃食,只送方子,这原本就是避嫌的意思,按照惯例,这方子自然是要经过太医院御医的手,尤其是要他和陈岩过目,确定没有问题,御膳房才能照方子做出南方的新奇糕点给大皇子尝鲜。
  可不看不打紧,一看,就出了问题。
  这糕点方子里,有两样材料单看都不打眼,都是极普通常见的食材,对人也无害,但让它们碰到一起,却好克了大皇子最近新用的汤药。
  简遵友也是后来才想明白,这其中必然有陈岩的手笔。
  按照太医院的惯例,皇族的脉案,尤其是陛下、太后、大皇子和贵妃等尊者的脉案是绝对保密的,如果不是贵人的当值太医,就算是太医院的长官院使大人,也不能在没有陛下旨意的情况下翻看其他太医的处方。
  换句话说,皇长子换了新药,新药里有什么药材,只有简太医和陈太医知晓,连煎药的宫侍和医助也只知道煎煮的时辰、用水量等基本注意事项。
  简遵友不知道这糕点方子的事情摄政王事先是否知情,但它克了皇长子的药,却是事实。
  那个时候,在简遵友面前,有两条路。
  一条路,是跟陈太医一样,选择“装傻”。
  反正克了药,不过是让汤药减了药性而已,又不是变成了毒药,对皇长子并没有实质的伤害。更何况那糕点也不能当饭吃,或许皇长子根本不喜欢或者吃不惯异国的味道,过不了两天就不再食用,那就更碍不到事了。
  这对于简遵友和陈岩来说,似乎是最“聪明”,也是最无害的选择。
  另一条路,就是说出来,至少在大皇子服用新药的期间,让御膳房不要用摄政王送的糕点方子来做吃食。
  但这样一来,难免会让送方子的摄政王陷入尴尬甚至不好的境地,毕竟这种事情,很难说得清有意无意,正如简遵友也没有实质证据证明是陈岩泄露了大皇子的处方。
  是为了保命而昧着身为医者的德行良知选择“沉默”,还是不畏强权选择“出声”……简遵友不能否认,那一刻的他其实犹豫了。
  若他只有孑然一人,自然是毫不惧怕的。
  但他还有年哥儿,还有儿子简行远和小孙子令哥儿,要让他们跟自己一起面对摄政王的雷霆之怒,举家获罪,他于心何忍?
  不过,正如简遵友一直教导简晓年的那样,他认为行医者,医德为先,医术次之,两者兼备,方能悬壶济世,救助病痛之人。
  所以最后,简遵友还是选择将此事提了出来。
  尽管他已经想办法用最平和的方式表达出来,但别人心怀叵测,早就有所准备,又怎么可能让他这样大事化小地处理。
  很快的,摄政王送的糕点方子不妥一事,就迅速传开了来。
  虽然陛下和太后都表示这只是巧合,完全没有在意,甚至当天就让御膳房照着方子做出了糕点,两人亲自品尝,以表示对煜亲王的亲厚,顺带也帮忙解了围。
  但摄政王因此失了面子,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揭露”了这一事实的简太医,就成了摄政王重点“关注”的对象。
  “简太医一眼就能辨出不妥,可见医术高明,本王受魇症困扰多年,正需要简太医这样的名医相助……不如,简太医也为孤诊诊脉,开开方子?”
  皇长子已经平安长大,他身边有一个陈岩足矣,有没有简遵友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太后和陛下对摄政王宠爱有加,但凡他说出的、甚至还没有说出口的要求,向来是有求必应的,现在他不过是要一个对宫中已经没有“用处”的老太医,他们当然不会吝啬。
  就这样,煜亲王的一句话,让简遵友提前完成了“离开宫中”的愿望。
  但众人皆知,得罪了摄政王之后再去煜亲王府,绝对不是条走向善终的路。
  果然,那三个月的期限,就像在告诉世人,简太医还剩下三个月的寿命,但却只能在彷徨惊恐中度过“余生”了。
  就连简遵友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过去的近两个月,他不再被召入宫,甚至连去太医院,也无人敢理会简遵友,对此他早有预料,并不感到失落。
  等到摄政王府里去,情况却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那位煜亲王并没有对他视而不见,纡尊降贵接见了他几次,对简太医的态度虽冷淡,但还算平和。
  这位王爷看上去确实有些骇人,不过在简遵友看来,皆是因为刘煜气势逼人,对方并不像传闻那般阴郁凶狠。
  不过这并不代表,自己就安全了——悬在简遵友头上的刀刃,一直都在!
  至于能送年哥儿他们离开京城,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从离开煜亲王府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清楚,为何对方要给自己这份“恩典”。
  ——也许,摄政王只需要一个人“获罪”来平息他的怒火,挽回他的颜面,确立他的威严……除此之外,祸不及家人,所以煜亲王才准许他送儿子和孙子离开京城,远离祸端?
  想起对方那双幽暗深邃的眼眸,年逾杖乡之年的简遵友也不禁有些战栗,他始终不敢确认这是真的“恩典”,还是对方雷霆之怒的一部分……等他死去,灾祸依旧会蔓延到年哥儿他们身上。
  ……
  简晓年能够看出祖父眼中流露出的痛苦,他不是无知少年,非常清楚此去宁安,恐怕要与祖父天人永隔。
  他心中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这股坚定驱散了疑虑和害怕,铸成了无所畏惧的勇气。
  ——既然他有或可一试的机会,为了祖父和家人,他必须一试!
  清隽少年温和而平静地对简遵友道:“祖父,您还记不记得,我少时曾去过镇国寺给父亲和母亲点长明灯,在乘音住过一段时日,还曾遇到擅长草药的高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双更,晚上还会送上一章,么么哒大家~
  ——小剧场——
  大喵王:为什么本王出场的时候像个反派?
  作者君:放心,马上会给你洗白白的~
  大喵王:喵个咪,什么叫洗白?!本王又不是真反派!(╯‵□′)╯︵┻━┻
  作者君:可怜的小攻,昨晚肯定又没有睡好觉,所以脾气这么暴躁╮(╯▽╰)╭
  大喵王亮爪子……
  作者君(怂成一团):别别……别激动,伦家下章就把小受受送你床上……啊呸,是送你船上!
  第3章 王府
  简遵友原本正在思索如何平安将他们送走,突然听到长孙提起昔年旧事,很是反应了一会儿。
  好在他对晓年极为上心,有些连晓年自己都记不得的事情,他还记得,所以很快就想起来,并回道:“当然记得,你那时身体好些,说想要为你爹娘点长明灯,乘音寺离京城不远,恰你叔父要给岳家长辈祝寿,就顺路送你去了乘音。”
  说起这镇国古刹乘音寺的来历,还有些故事。
  据后世卷籍记载,数百年前,位于九州西南的梁国大乱,西方雷音寺的高僧曾入梁境解除祸乱,随后在九州境内行走,于梁、荆、青、翼、雍分别建造了华音、敏音、琼音、乘音和怀音五座古刹,历时两百多年才返回西方。
  因其长寿,又有大神通,世人极信,于是他建造的五座古刹,之后皆成为诸国镇国之寺,传承至今依旧香火鼎盛。
  说来也是奇怪,这五座古刹都不在诸国京城之中,有的还距京中甚远,像翼州这样就在临郡的,只此一家。
  因为乘音寺离天京不远,上至皇族、达官贵人,下至平民老百姓,都愿去烧香拜佛、祈福求愿,到那里给逝去的亲人点上一盏长明灯,并不稀奇。
  那个时候因为有年哥儿的陪伴,简遵友终于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中走了出来,听长孙说要给父母点长明灯,知道这是孩子有孝心,于是就同意了。
  后来听小儿子简行远说乘音寺的环境极好,供香客居住的居士寮也干净整洁,适合休养。
  恰逢大皇子的病症不稳,简遵友常常要宿守宫中,再加上行远一家外出祝寿,不在京里,他就就让简晓年干脆留在乘音寺住上一段时间,有周齐陪着晓年,书信来往不断,自己也放心。
  几个月过去,大皇子的病情稳定,简晓年回到京中,详细地跟他这个祖父说起自己在信中提到的“奇遇”。
  这孩子从小就对草药学问十分感兴趣,在乘音寺遇到一位擅长此道的高僧,竟与对方成了忘年之友,不仅受到对方不少指点,还获赠了些高僧旧年游历所得的稀罕药草和种子。
  简遵友自己也是名医,听长孙描述一番,心里就清楚了,这位高僧恐怕确实医术高明。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游历四方所致,高僧有些见解与中原的医理颇为不同。
  简遵友虽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老古板,但为简晓年着想,还是让长孙不要轻易将对方不同寻常的医论拿出去说道。
  至于僧人给年哥儿的种子,简遵友知道孩子一直在盘弄,倒没有去阻止什么,反正就当是让他种些花花草草,陶冶陶冶情操也好。
  ……
  见祖父还记得旧事,简晓年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后面的话,他也好说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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