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妻 第57节
次日天阴,有微雨斜落。
阿殷如常去定王府中,才一到长史司的衙署,就见有侍卫在外头恭候,道:“陶司马,殿下请你去趟古意斋。”
古意斋是定王的小书房,平常极少叫人踏足,阿殷同长史禀报了一声,才要出门,就见常荀大步走来。
“陶殷。”他的面上藏着笑意,比平时更见精神振奋,走至阿殷身边,低声道:“十三那日处决姜家众人,知会令尊一声。”这自是要陶靖到时候去亲眼看看的意思了,阿殷感他好意,朝他笑了笑,“多谢常司马。”
绕过熟悉的楼阁回廊,渐渐靠近古意斋,阿殷的脚步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稳。
这古意斋外有几百竿修竹,这时节竹枝葱翠,那雨丝儿飘来,更见润泽安静。小书房的门是紧锁着的,那几个值守的侍卫也都站在十丈之外,应是被特意吩咐过。她走至门口,在阶下朗声道:“殿下,卑职陶殷求见。”
“进来。”定王的声音与平常无异。
推门而入的时候,阿殷有些莫名的紧张。她几乎能猜到定王今日找她是要说什么,心中稍有忐忑,然而想到昨晚与父亲的深谈,却又觉无可畏惧,理了理心绪,进屋后掩门,抬头便见定王站在紫檀长案旁边,面前悬着张大弓,看其材质,像是北域之物。
“殿下召卑职前来,是有吩咐?”她立在门边。
“过来。”定王召手叫她,往桌边走去。他今日未做王爷的打扮,腰间诸多配饰一概不用,檀色的长衫之外是青金色的披风,因为肩宽之故,愈见身姿挺拔,胸膛宽阔结识。待得阿殷走至跟前,他忽然笑了笑,躬身靠近些,“怎么这副样子,怕我吃了你?”
“殿下又不是虎狼,哪会吃人。”阿殷抬头,冠帽之下的一张脸白净姣好,挑眉道:“殿下有话就吩咐吧。”
“昨天你不大对劲,碍着陶将军没有深问,这会儿说说缘由。”定王坐在桌边,取了茶壶慢慢倒茶,“你说完了,我还有要紧事告诉你。”
阿殷倒没隐瞒,听见窗扇被风吹得乱响,过去随手关了,道:“昨日卑职应皇后的旨意去万寿寺,碰见了高相夫人和他府上的千金高妘。殿下想必记得——”她接了茶杯,因为是站着,便是俯视定王,“上回在北苑,高相带了高元骁兄妹过来,那位高妘生得很好看。昨日太子妃有意引荐,皇后娘娘对高妘赞不绝口,有意让她跟太子妃做个妯娌。”
“所以你这是喝醋了?”
“才不是!”阿殷别过头,觉得自己委实不划算。
“没喝醋,昨天还那样咄咄逼人。”定王喃喃而笑,随即起身,绕到阿殷面前,“有东西给你。”
阿殷抬眼,便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羊脂玉镯子。她愕然抬头,便见他眼底藏了笑意,“母妃送的,给她相中的儿媳。”
他伸手就要来捉她的手腕,阿殷下意识的往后疾退,忽然明白定王挑选这僻静的书房恐怕另有深意。她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在凤翔的那回,她被他骗入屋中去收拾糕点,却被他偷偷亲吻。他端肃之外若无赖起来,当真是防不胜防,阿殷才不想被讨便宜,当即就往门口走,“家父还没点头,殿下胡说什么!殿下若没旁的吩咐,卑职便告退了。”
“谁许你告退。”定王欺身而来,占着身材的优势,将阿殷堵在门板跟前,“这时候不恭敬了?”
“卑职只在公事时恭敬!”阿殷仰头,眼底闪过狡黠笑意。
近在咫尺的笑脸若朝霞明媚,这才是定王所熟悉的阿殷,他微微愣神之间,阿殷已经矮身从旁溜走。
定王哪里肯放,当即追过去,从后将她肩膀牢牢钳住,而后脚下生风,一扭身到了阿殷跟前。那只肩膀上的手却瞬顺势而下,握住阿殷的左臂,滑落到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秀,盈盈不堪一握,定王忍不住松开了劲道,察觉阿殷想抽开时,复用力握住。
外头刷刷的雨声大了起来,阿殷强忍住跟定王过招试试身手的冲动,暂时驻足。
“送给你了,权做定礼。”定王抬起她的手腕,将那枚羊脂玉镯戴在阿殷腕上,就势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略微发烫,身子前倾,徐徐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同你说,来。”带着阿殷到了里间,才道:“昨晚与陶将军深谈,我才得知你生母的身世。”
阿殷愕然抬头,“父亲告诉殿下了?”
“冯太傅当年与季先生齐名,当年身为太子太傅,至今都叫父皇时常想起。阿殷——”他的声音低沉了些许,沉着柔缓的落入阿殷耳中,目光中的激赏并未掩饰,“没想到你生母还有这样出色的底子,难怪连季先生都对你夸赞不止,这些年反倒委屈你。”
既然是陶靖告诉了定王实情,必定是已有把握。阿殷强压心绪,手指在袖中缩起。
她对当年的事情并不了解,亦不知诚太子“谋逆案”是否确凿。然而以她这些年对冯太傅的了解,对诚太子的了解,阿殷并不相信诚太子会愚蠢到那个地步,在皇位唾手可得时做出什么宫变谋逆之举,反将大好江山拱手让给了景兴帝。甚至景兴帝禅位于永初帝,这背后恐怕也另有故事。
然而这些她都还不清楚底细,有疑惑也只能压着。
“殿下是在怪我吗?”阿殷抬起头,望向定王,“我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母亲身世特殊,所以未曾细说。”
到了此时,她所考虑的竟还是怕他怪罪欺瞒。她究竟是有多忌惮他的身份?
定王没忍住将她揽进怀里,“怪你做甚。今日我想说的事,关乎你的身份。季先生与你外祖是旧交,时常为当年的事扼腕叹息,我有意请他出面,将你生母认作他女儿,如何?”
“季先生?”阿殷直起身来,满是惊诧,“可是平白无故的,如何认呢?”
“他早年在地方为官,曾走失爱女,年纪比你生母大两岁,认回来也可以。”定王指了指外头,“我请他今日来此喝茶,你若没有异议,我便及早安排此事。陶殷——”他忽然笑了笑,猝不及防的亲吻阿殷的脸颊,“想叫你更风光的嫁进来。”
*
季先生没想到阿殷果真是冯崇的外孙女,听过实情,惊喜追思之余,很乐意认冯卿这个女儿。只是这毕竟是已逝之人,陶靖不能擅自做主,便告假半月,单身出京,去找冯远道的父亲。为着此事,他连姜家的结局都不想看,只纵马匆匆离去。
于是斩首那日,便只有阿殷和陶秉兰结伴而去,半路上碰见了冯远道。
冯远道如今已入宫内当差,永初帝知晓他的身世,这回姜家受处,自然放他出来观刑。
砍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专程过去瞧,也无非是为了那大仇得报、尘埃落定的结果。
阿殷远远的同陶秉兰站着,瞧见那边穿囚衣跪着的姜善兄弟父子,曾经威势赫赫的怀恩侯爷,脱下那袭官袍之后,也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罢了,甚至因面色灰败,更显寥落穷途。阿殷目光扫过,想到的却是前世的结局——彼时也是这座刑场,只是侯斩的人群里还有代王和寿安公主,还有她和兄长。
如今兄妹二人完好无损的站在场外,往后他们都还有大好的前程可以去追寻。
这已是万分庆幸。
正午骄阳正浓,刽子手执刀而立,阿殷亲眼见着姜家败落被查抄,对于砍头的那一瞬,却没什么兴致了。
冯远道和陶秉兰都还紧盯着刑场,阿殷目光微偏,却在人群中看到了另一位熟人。
高元骁。他也来了?
那边的高元骁也正往这边看来,面色沉稳肃然,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有在与阿殷目光相触时,稍稍和缓。阿殷不知道前世高元骁结局如何,然而看他神情,想必也是因谋逆的罪名而论处了的。两人相视无声,片刻之后,阿殷牵起唇角,以唇为形,朝高元骁道:“多谢。”
高元骁亦是一笑,远远的冲她点了点头。
待得刑罢,因为正是晌午时候,冯远道邀请陶秉兰和阿殷同往附近的酒楼里去用饭。
他与阿殷两度联手擒匪,之后又同时立功加封,认识的人皆知他二人是定王府中交情颇厚的同僚,如今走在街上,也没人会怀疑什么。
三人怀着心事,均未做声,走出刑场侧门,冯远道忽然道:“送走了姜善父子,还有个人,也许你们想见见。”
“是郡主?”陶秉兰立时猜到了,“她也在此处?”
“姜家男丁斩首,女眷流放,皆定在今日。临阳郡主——哦,姜玉妩又怎会避开?”
这却是不能不看,陶秉兰低头瞧向阿殷,见她亦有此意,便道:“请冯将军带路。”
“方才我见她躲在人群里,这时候应该是去送女眷了,这边。”冯远道在定王府的日子不短,京城里的人事也熟悉,随便寻个人,便到了刑场旁边那片围起来的场地。今日要流放的人全都在此处,共有四五十个人,分别放往各处,除了三十余个男子之外,便是姜家的女眷。
阿殷随冯远道进去,在那一堆显眼的囚服之中,果然瞧见了临阳郡主的身影。她的旁边还站着个熟人,却是代王妃。
那头并未察觉外人的到来,只是手儿相牵,各自垂泪。
这回姜家犯事着实太过大胆,即便代王妃苦苦相求,恳请永初帝能宽恕她母亲姜二夫人,永初帝也未动容,褫夺姜家所有女眷的诰命之余,也判将她流放两千里。那姜二夫人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在侯府里享福一辈子,到五十余岁却被扔入牢狱,哪能受得住其中苦楚,此时早已是面色灰败,气息奄奄。余下的姜善夫人和姜哲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各自垂首丧气。倒是姜玉嬛站在人群之外,仿佛冷眼旁观似的,看代王妃和临阳郡主依依作别,并未则声,目光微抬,看着不远处的高墙画角。
这姿势有些熟悉,阿殷稍稍回想,才觉得有些像那回在百里春见到她。
彼时姜玉嬛走出屋门泪流满面,靠在门墙上咬唇抬头,也是这般姿态。只是此时神情更加冷清倔强了,也不见泪水闪避,甚至察觉阿殷的目光望过来时,她也未像上次那般躲避,反倒扯出个嘲讽般的笑容。
阿殷心中微跳,“冯将军可知道姜玉嬛要流放去哪里?”
“老的都往南边瘴疠之地,她应该会去北边。”
阿殷点头不语,那头负责送犯人的军士已然吆喝着启程,代王妃命人送了好大的包袱给他们,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女眷被装上囚车,辘辘远去。
临阳郡主垂首擦泪,面色苍白的转过头,一眼便瞧见了阿殷和陶秉兰。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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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1.23
阿殷瞧见临阳郡主的正脸时,着实有些吃惊——
她的容颜依旧,然而面色却苍白得吓人,甚至那双眼睛都憔悴凹陷了进去,黯然无光。从前倨傲跋扈,颐指气使,出入则奴仆成群,珠玉绫罗夺目,而今穿着寻常衣裳,发间虽也簪了金银,然而因为面色灰败丧气,反倒格格不入,愈显颓丧。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临阳郡主下意识的往代王妃身旁靠过去。
阿殷远远瞧见,觉其罪有应得,便只微微冷笑,看向陶秉兰,“我们走吧?”
“不打个招呼?”
阿殷瞥向那边,道:“我专程过来,也只是想看看她如今下场。姜家势败大快人心,剩下的便是清算当年的杀母之仇。与她无话可说,何必多留?”
陶秉兰却道:“我有件东西要给她看,再等等。”
那边代王妃似有察觉,回头瞧了阿殷一眼,眼见得囚车已经走远,便同临阳郡主齐往这边行来。
今日代王妃是为送流放的姜家女眷而来,大抵是怕戳她们的眼睛,打扮得也颇素净,身后只有两个丫鬟跟随。她们走近,代王妃面上已无方才的悲伤之态,眼神徐徐扫过三人,最后扎在阿殷身上,“怎么,惦记着过来看看?”
“见过王妃,今日过来,是有事情。”陶秉兰侧身向前护住阿殷,冲代王妃行过礼,旋即自袖中取出个锦袋递给临阳郡主,“父亲托我转呈此物,请郡主过目。”
“什么东西?”临阳郡主眼睁睁看着父兄被斩首,又送家人上了囚车,此时眼中还留着泪痕。她接过那锦袋,摊在掌心瞧了瞧,有些失神,旋即手指微微颤抖着探入袋中摸索,像是有些意外,从中逃出一角帛带,上面沾着陈旧的血渍。她面露茫然,将东西全都掏出来,却是尺许染着血污的帛带,上头血渍像是陈年旧迹,微微发黑。
“这是……”
“是当年旧人遗物。”陶秉兰面色淡漠,伸手将那锦袋血帛夺回,“父亲说,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阿殷瞧着那段陌生的帛带,心念电转之间,忽然明白过来。
对面临阳郡主面色更差,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那帛带,直到陶秉兰将其收入袋中,她才微微颤抖起来。像是有些失措,她下意识的握住了代王妃的手臂,片刻后才寻回些微镇定,冷声道:“他说血债血偿,那恩情如何偿还?陶秉兰,这十六年,我待你不薄吧?郡主府中何等尊贵荣耀,你的吃穿用度,莫不是我的恩赐。当初在我脚下摇尾乞怜,如今就翻脸不认人了?”
“恩情?”陶秉兰嗤笑,“若不是为了阿殷,你以为我愿意叫你母亲?若不是当年你强逼父亲入府,你以为谁想吃你的饭?先前皇上欲因当年郡主所为而判重罪,家父恳请赦免,这便算还了你所谓的‘恩情’,往后各走大道,再无干系!”
“你!”临阳郡主未料他说得这样直白,反倒被噎住。
多年习惯使然,临阳郡主气怒之下,便转向阿殷,“你们今日过来,便是为落井下石,得意猖狂?”
“郡主误会了,只是将话说清楚些,谈何落井下石?再说,总归也曾亲戚一场,临行总该瞧瞧,这一路山长水远,还不知相见何期。”阿殷今日穿的还是四品官的绯色官服,因为身姿修长窈窕,加之满头青丝束在冠帽之内,明眸红唇虽无胭脂水粉装点,却因气质洒脱,更显得精神奕奕,挺拔如春竹。
这般姿态,愈发让临阳郡主碍眼。
自三月始,她便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先是为寿安公主的事担忧,其后便是突摩被捕,陶靖和离,再往后姜家被查,她被褫夺郡主之位,从云端跌入尘泥。桩桩件件,虽然都有前因,却都是自那翟绍荣被刺之案开始,在突摩被捕后突然爆发,乃至今日姜家男丁被斩,女眷流放。那样多的血,全都与眼前这个陶殷有关——
她踩着姜家的倾塌而官居四品,如今还来这里来耀武扬威!
临阳郡主满腔的伤心不甘与屈辱,皆化作怨恨,看着阿殷那袭官服,恨不得当场撕烂。还有那张脸,与她当年在南郡见到的那个女人那样相似!每回见着,都叫她恨不得拿刀子划花。十数年过去,陶靖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甚至今日,还拿了那血帛出来……
数日来诸般情绪交杂,临阳郡主无处发泄,便冲着阿殷走过去。
“你们得意什么?”她目中的怨毒半点都不掩饰,伸手指在阿殷胸前,冷笑道:“无非是贱人生出来的小杂种,以为有定王撑腰就能一步登天?痴心妄想!等着,会有你上刑场的日子!”
“郡主慎言!”阿殷未料她会辱骂冯卿,当即冷了目光。
“慎言?”临阳郡主冷嗤,“纵我如今已除了爵位,依旧是侯门尊贵出身,依旧曾是你们的母亲。她算什么?你又算什么?吃着我郡主府的饭长大,回头却恩将仇报,帮着定王来坑害我父兄姐妹,你这……”跬怒之下,她伸手便想往阿殷身上招呼,未待阿殷出手,旁边冯远道已牢牢将她手臂钳住——
“姜侧妃。”冯远道并未理会临阳郡主,只朝代王妃道:“你要坐视不理吗?”
“姐姐虽与陶靖和离,然而从前也是他们兄妹的嫡母,教训子女,有何不可?”
“是吗?”冯远道本就钳着临阳郡主的手臂,闻言猛然一扭,在轻微的断骨声中,逼出临阳郡主一声痛呼。他是习武之人,战场上杀人斩将全无犹豫,如今愤而出手,更是毫不留情。未等代王妃出言,冯远道就势一推,将临阳郡主推过去,怒道:“陶司马的生母已是亡人,郡主如此出言羞辱,有什么资格教训子女?姜侧妃如此不明事理,是忘了皇上的嘱咐?”
代王妃哪料他竟会为这一对兄妹出手?加之他后半句话提及永初帝,更是一愣。随即听见临阳郡主的痛呼,忙叫丫鬟扶住,想要怒斥对方,便见冯远道和阿殷齐齐朝她怒目,眼神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