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此时此刻,电子元器件厂的职工宿舍里,技术员小关正在用大号搪瓷缸子装满热水熨烫自己的料子裤,衣架上悬挂着他上个月买的的确凉衬衫,床底下摆着刚擦过油的皮鞋,还有桌上放着的宝石花牌手表,这是今天约会的行头。
  想到昨天在百货大楼的邂逅,小关就禁不住心旌荡漾,他早就喜欢局机关的小路姑娘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也怕别人说自己攀高枝,小路的父亲是省工业厅的处长,属于高干子女,而自己则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唯一值得夸耀的是1977年第一批高考大学生,正经北清大学机电工程系的高材生。
  小路姑娘昨天主动示好,还让自己下班去她家玩,这说明人家姑娘心里早有自己,先前茶不思饭不想的单相思真是可笑,月下老人早就把线牵好了。
  下午很难熬,小关心不在蔫,坐在办公室里神游,面前的罐头瓶里插着一束花,是他从厂里后山树上摘的紫色丁香花。
  电铃响了,下班时间到了,小关一跃而起,拿着丁香花冲出办公室,进车棚,推出科长借给自己的凤凰牌26男车,车条锃亮,车胎漆黑,崭新的自行车啊,凭票供应的稀罕货。
  小关认识路处长的家,穿过一条巷子,有栋两层小楼就是了,小路姑娘就住在二楼,他经常故意从门口经过,可是从来没遇到过意中人。
  忽然开始下雨,雨淅淅沥沥,别样的浪漫,小关下车,从后座上拿雨衣,这时候关璐也撑着伞从巷子对面走来了,她凭借童年的记忆找到了外公的家,一栋灰色的两层楼,楼上阳台摆着花盆,自己小时候经常在门口玩耍。
  她沉浸在童年记忆中,撑着伞默默站着,想到了外婆,想到了小伙伴们,不禁有一丝哀愁。
  远远地,刚套上塑料雨披的小关隔着长长的雨巷看到了撑着伞的关璐,不由得呆了,一首诗脱口而出: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第二十七章 摆不脱的黄牛党
  关璐一扭头,看到雨巷尽头的爸爸,展颜一笑,正打算迎过去,忽然身后传来谈话声,是两个姑娘在讨论汪国真的诗,悄悄回头瞧了一眼,倒吸一口,是妈妈和她的闺蜜,打着折叠伞,手拿着诗集,雨中漫步而来。
  年轻的妈妈扎着马尾辫,穿着月白色的确良上衣和黑裤子塑料凉鞋,清纯的如同一株莲花,那面容,那身条,和现在的关璐别无二致。
  决不能穿帮,关璐一颗心砰砰跳,强忍着和妈妈相认的念头,把撑在头顶的伞抗在肩上,走进了巷口,她成功的遮挡住了小关的视线,悠长、寂寥的雨巷,青石板路被小雨洗刷的湿漉漉,墙角青绿的苔藓充满生机,雨点落在树叶上沙沙响,小关同志不由得迷醉了。
  关璐快速通过巷口,冲她爸爸甜甜道:“你来了。”
  小关一颗心砰砰乱跳,拿出紫丁香花束:“送给你。”
  关璐接了花,很开心:“谢谢,很美。”
  小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关璐回头瞅了一眼,妈妈和她的闺蜜还在门口聊天,依然在危险距离内。
  “咱们走吧。”关璐说,“去看电影。”
  小关跨上自行车,关璐很自然的坐上了后座,就像小时候爸爸带自己去动物园那样,还伸手搂住了爸爸的腰:“出发。”
  自行车颤微微的开动了,小关激动的发抖,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虽然没有任何口头承诺,但是姑娘的这些行动,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男朋友,激动很快被幸福替代,他满腔热情蹬着自行车,向中山电影院进发。
  中山电影院是近江最大最好的电影院,虽然下雨,售票窗口前依然人满为患,大幅海报上是李连杰的身影,正在上映最新香港宽银幕彩色武打电影《少林小子》。
  小关先去寄存自行车,看车子的大妈在他凤凰车头上夹了个小小的竹片,又发给他一个写着对应号码的竹片,交了一分钱停车费,这才去买票,但是电影票已经售完,要么买黄牛票,要么只能买明天的了,小关不是死脑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毅然花高价搞了两张黄牛票,带着关璐进了电影院。
  ……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午,刘彦直坐在韦生文家的小院里,思考着怎么才能去美国,八十年代的中国,出国何其艰难,首先护照就根本不对普通老百姓开放办理,即便有了护照,签证也是难于上青天,和二十一世纪的土豪中国游客完全是天渊之别。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偷渡!
  先坐火车去广东,从深圳偷渡香港,然后再想办法弄假证件去美国,干掉现在只有二十来对的塞缪尔·福克斯,返回二十一世纪,任务结束,万事大吉。
  时间有限,必须立刻行动起来,近江火车站就有开往广州的列车,而且买票不需要身份证,说干就干,刘彦直带着小鬼,直奔近江火车站。
  近江火车站是一栋三十年代的欧式建筑,据说出自于当年陈子锟将军的夫人林文静的设计,时至今日依然屹立在淮江之滨,雄风依旧,站外广场上停着几辆大通道公交车,还有一排人力三轮车,售票大厅也是门可罗雀,这年头还没有民工潮,出差的人也不多,火车票应该不紧张。
  进了售票大厅,年代感扑面而来,迎面一幅巨大的油画,是身着蓝色警服的铁路公安威严的伸出手来,旁边画着汽油、硫酸、香蕉水、雷管等不许带上列车的违禁品,墙角的柜台里摆着橘子水、面包,高高的小窗口里,穿蓝色铁路制服的售票员拨弄着算盘珠子。
  刘彦直站在窗口前,摸出一叠钞票来:“同志,我买两张明天去广州的卧铺。”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软卧。”
  “没有。”售票员头也不抬,继续打算盘。
  “那就买最近的,两张软卧。”刘彦直说。
  “没有软卧。”售票员说,“下一个。”
  刘彦直回头看看,没有其他买票的旅客,他忍着想投诉的欲望再次说道:“那硬卧也行。”
  “没有。”
  “硬座呢?”
  “没有。”
  “站票呢?”
  “说多少遍了,没有!都卖完了!”
  中年售票员大妈已经很不耐烦,说完就把小窗口关上了。
  刘彦直没招了,离开了售票窗口,一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凑了过来:“朋友,要票么?”
  又是黄牛党,刘彦直问他,软卧票能搞到么?
  黄牛笑了:“朋友,你不大懂行啊,软卧要处级以上干部才能买,硬卧也全是内部分完了的,在售票处根本买不到,要么你托关系找站长签字拿票,要么加钱在我这儿买。”
  刘彦直很痛快:“加钱无所谓,给我两张明天去广州的卧铺,要下铺。”
  黄牛说:“时间这么紧张,就是站长也拿不到票,早卖完了,别说硬卧,硬座都没有,去广州的车就这么一班,那么多的个体户南下进货,都坐这趟车,票老紧俏了。”
  刘彦直说:“你废那么多话干什么,搞不到票你当什么黄牛。”
  黄牛说:“我有我的路数,你先交给我五块钱,明天我带你们进站,包送上车,上车你再补票,过十几站再补卧铺。”
  刘彦直摆摆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黄牛很不高兴:“你还不信,大家都是这么坐车的,你有本事你坐飞机去,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狗屁不懂……”
  车站广场上,刘彦直闷闷不乐,他空有一麻袋钞票,却连一张卧铺都买不到。
  小鬼善解人意的递过来一支香烟:“师父,来支红塔山。”
  刘彦直拍掉他叼着的香烟,喝道:“小孩子不许抽烟,明天就给我上学去,没有文化,就算做贼也一辈子是个小毛贼。”
  小鬼讪笑:“师父别生气,不就是买不到票么,这事儿好办,托关系找站长去呗,送点礼,别说硬卧,软卧也没问题。”
  刘彦直豁然开朗:“送什么好呢?”
  小鬼说:“先找黄牛兑点外汇券,友谊商店里买些进口烟酒,绝对好使。”
  ……
  人民银行门口,小鬼找到了黄牛张家福,带着他三条街的菜市场,银行后面的巷口已经不安全,公安经常在那里蹲坑抓人。
  张家福看到刘彦直,顿时乐了:“是你啊,那天跑的挺快,哥们打算兑多少美金?”
  刘彦直说:“我要外汇券,先给我来五百块钱的。”
  张家福咋舌,这哥们胃口很大啊,张嘴就是五百块外汇券,这是打算把友谊商店搬空的节奏么。
  “行,先说好价钱,你也知道外汇券比美金还难弄,不过咱哥们一回生二回熟,给你个优惠价,七百块钱换五百外汇券。”张家福故作豪爽道。
  刘彦直不知道汇率,小鬼却懂行,他鄙夷道:“你骗鬼呢,行价是一百三换一百,五百外汇券,六百五人民币就行了。”
  张家福嘿嘿一笑:“好,六百五就六百五,权当交你这个朋友了,我身上没带,跟我回家拿去。”
  黄牛家就住在不远的五金配件厂宿舍,张家福原来是五金厂的青工,因为盗窃厂里的钢筋被开除,沦落为社会青年,靠倒卖外汇养家糊口,虽然被厂子开除,但是宿舍照样住着,这是一栋六十年代的筒子楼,楼道里摆满杂物,各家各户的煤球炉也摆在外面,炒菜做饭的时候可以分享煎炒烹炸的缤纷味道。
  刘彦直和小鬼在楼下等候,张家福上楼拿钱,过了五分钟下来了,三人在僻静处交易,刘彦直打开随身提包,点了六十五张大团结,张家福瞥了一眼,包里还有很多很多钱,不由得吞了一口涎水。
  五百元中国银行发行的外汇兑换券到手,都是崭新的票子,正面是风景画,背面是英文注释,数目清点完毕,交易结束,分道扬镳。
  张家福回到家里,抽了一支烟,下了决定,正好儿子张宗伟回来,血头血脸的,看样子又在外面打架了。
  “打回去,打不赢别回家吃饭。”张家福在十二岁的儿子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
  儿子性格倔强,眼泪都没流,一声不吭从铅笔盒里拿出磨的锋利的钢尺出去了。
  “小兔崽子,一点都不省心。”张家福嘀咕着下楼,来到宿舍区门卫室,丢下一毛钱纸币,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派出所吗,我找马所长,马国庆。”
  ……
  马国庆是去年才从省公安干校毕业的新民警,一心想办大案要案,却被分配到派出所,干些抓黄牛、扒手之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这让他郁郁不得志,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了。
  他正在枪柜旁擦拭着五四手枪,值班员的大嗓门喊道:“小马,电话。”于是锁上枪,跑去接电话,电话是一个被他抓过的黄牛打来的,师傅说要培养自己的线人才能在破案的时候随时得到线索,所以他培养张家福做自己的特情。
  张家福报告说,刚才有人在他那里高价换了五百元外汇券,那人包里还有大笔的现金,起码好几万。
  “那人长什么样子,什么体貌特征?”马国庆兴奋起来,摸过记录本和圆珠笔。
  第二十八章 绞索下的交易
  普通市民找黄牛兑换外汇券并不犯罪,但是谁包里塞着几万现金那就不正常了,这年头万元户可是稀罕物,只有那些胆子大,路子野的个体工商户才能在短时间能赚到如此丰厚的身家,随身携带巨款的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罪犯!
  马国庆的肾上腺素在急剧分泌,他隐隐感觉奖章和英模称号在向自己招手,握着圆珠笔的手汗津津的,在纸上飞速记录着情报线索。
  张家福说,兑换外汇券的人是个生面孔,一米七五左右身高,二三十岁年纪,没什么太突出的特征,就是穿得比较时髦而已,不过此人身边带了个小孩,是个扒手,外号小鬼。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马国庆立刻去户籍科翻阅了相关档案,从浩如烟海的资料里找到了小鬼的户口记录,这个小孩叫韦生文,曾经因为盗窃被派出所处理过,只是因为年龄太小,所以没送少年管教所,只是留下了案底。
  韦生文,1971年生,现年十三岁,辍学,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在他四岁的时候工伤死亡,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奶奶,祖孙二人相依为命,无依无靠,因为缺乏管教,结识了社会上的不良分子,小小年纪就成了惯偷。
  马国庆决定自己调查这个案子,凭他公安干校学到的刑侦本领,足以侦破一个盗窃团伙,虽然案子还是不够大,但也聊胜于无,比抓黄牛要强的多。
  ……
  中山电影院,灯亮了,一场诙谐幽默的武打电影在笑声中散场,观众们慢慢往外走,关璐担心走散,主动拉住了爸爸的手,年轻的小关再次被幸福冲击的近乎眩晕,两人随着人流出了电影院,雨已经停了,取了自行车,漫步回家,只恨路太短。
  在巷口尽头,关璐停下脚步,外公楼下有一盏路灯,在那儿话别可就要穿帮了。
  “小关,给我写信吧。”关璐说,“不要怕我外……爸爸,他是个很开明的人,有时候严厉一些,也是为了考验你,所以,勇敢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吧。”
  “嗯,我记住了。”小关用力的点头。
  “赶快回去吧。”关璐怕爸爸信心不够足,想了想在他脸上蜻蜓点水的啄了一口,这才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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