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很久,很久灵芝才又开口,“在这种时刻,我们……逃走了。”眼泪划过面颊,她不知道为谁而哭,被轰焦的土地,炮火下的同胞?卢小南挽住她单薄的肩膀,无力而又肯定,“只是暂时退到香港。”
  与此同时,明芝和徐仲九也上了往南京的船,船是一家日本商社的。沪宁铁路在交战中被破坏得千疮百孔,而数百公里的路途有多处日本人的驻防,眼下来说,这是最快到达的办法了。他俩穿着黑色的长袍,搽过药水的脸蜡黄浮肿,除了《圣经》、美国大使馆的文书和几张钞票外,身无长物,手无寸铁。
  ***
  船在战前运坯布,如今运士兵和补给,明芝和徐仲九所在的舱房小而又小。房内十分简陋,除了两张单人床外只有一付桌椅,好在只消一昼夜就能到,不难熬。明芝进了房便靠着床头闭目养神,徐仲九拿起热水瓶,却是空瓶。他去打了热水,替自己和明芝各倒一杯。
  捧着热水,徐仲九发了会呆,视线慢慢溜到明芝身上。她那头乌鸦鸦的长发已经尽数剪去,现在只剩寸把长,和他一样。然而不管怎么乔装,她依然鼻端唇秀,要是男孩子长成这付模样,搁从前可以做探花。
  徐仲九一手端着杯子喝水,一手去摸自己的后脑勺,短发蹭得掌心作痒。明芝人是来了,正事也和他有商有量,然而其他,想都别想,他略提些旁的她便似笑非笑看着他,言外之义自不用说。但徐仲九也是个百折不挠的性子,闲下来就忍不住想撩两下,谁教他心里丢不开她,如今朝夕相对,更嗖嗖地酝酿着要澎湃。
  舱内静悄悄的,徐仲九低头想起正事,他和明芝再三商量,却没想出运走所有人的办法。沈凤书一定要走,他手上有枪茧,一旦被小鬼子查到,定死无疑。眼看着安全区并不安全,日本鬼子在南京尝到甜头,连洋鬼子的面子也不给,天天从安全区往外拉人。幸好沈凤书被藏在美国牧师的家里,但牧师好心太过,家里藏着不少人,早晚会被注意。
  明芝的意思,她留下守着季家的老老小小,这样进来两个,出去还是两个,不打眼。
  然而徐仲九不放心,明芝再有本事,落在陷落的城市里,周围成千上万的敌人,谁知道英美的交涉能否成功、又在什么时候成功,万一,要是万一……他想都不敢想。
  他抬眼看向明芝,后者睡着了,面容安宁。
  徐仲九站起身,放掉手上的杯子,回头看去。很好,她仍睡着。
  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她。
  他缓缓低下头,越来越近,她的睫毛一动不动,她鼻息清长,唇角分明。
  就差那么一公分,她睁开眼。
  四目相对。
  只消再低一公分就可以吻到;而后果?一巴掌,一脚?他停在那里,在她冰凉的目光中。
  她微扬长眉,“怎么,不敢?”
  “不,怕你不高兴。”他轻声说。
  她觉得讽刺,“我不知道就不会不高兴?”
  他居然又应道,“嗯。”
  怎么有人堂而皇之自欺欺人,明芝服了他,“滚!”
  船身一荡,不多不少恰恰好,刚够他立足不稳倒下来。滚的是明芝,她侧身一滚避了过去。然而床太小,这一滚就得下去了。
  徐仲九伸手拉住她,“小心!”
  她不声不响一个肘锤,他吃痛,但不松手,“别闹。”
  这人,还真是……
  就在明芝要给徐仲九点厉害瞧瞧的时候,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约而同,她和他悄无声息地滑下床,双膝跪在地上,正是两个虔诚信徒。
  第一百一十五章
  门开了,几个日本兵冲进来,为首的上前两枪托,把徐仲九和明芝砸了个东倒西歪,打完人便翻行李。文书贴身收着,箱子里只有《圣经》,还有些衣物。日本兵用刺刀挑起黑袍,呜哩哇啦乱笑,又用刺刀去戳书。
  徐仲九涨红了脸,把明芝护在身后,跃跃欲试地打算讲理:神的子民不接受侮辱神的举动。
  日本兵不懂英语,凭身体语言知道面前的支那人已经气到极点,但那又如何-他们长驱直入占领了南京,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当然现在还不能惹美国人,可这两个信教的毕竟不是真的洋人嘛。
  徐仲九又挨了两枪托,血从额头涔涔地淌下来。对方的油盐不进让他兴起真正的愤怒,论身手他一个人对付得了这五只矮倭瓜,更别提还有明芝在。杀掉几头畜牲,跳江逃跑未必没有活路。
  然而他不能。
  血糊住徐仲九的眼,望出去是腥红的一片。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脑袋又麻又烫,是伤口在作怪。好日子过得太久,忍耐力已经降得出乎意料的低,他咬紧后槽牙,暗暗发誓要用鲜血洗清此刻的耻辱。即使在穷到讨饭的过往,徐仲九也不是任人打骂的性子,他从来睚眦必报。
  日本兵从徐仲九的敢怒不敢言中得到乐趣,嘻嘻哈哈地把视线转移到他身后的人上。那人静静站在那,大概是吓呆了,竟没有跪下求饶,他们打算让他知道懂点事。
  “我们是美国大使馆的人。”明芝举起手中的纸张,继续用日语说,“去南京处理公务,这是松井司令官亲手签名的通行证。”她跟沈凤书学的日语,带了些东京口音,后来又因为纱厂的生意跟日本商人打过交道,普通对话没有问题。
  日本兵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会。他们只是闲得无聊,并没有挑战司令官权威的勇气,现在玩也玩过,犯不着把人逼急,万一洋人认真抗议,事情就闹大了。
  凶神恶煞的瘟神们退出去,留下满地狼狈。明芝蹲下捡起半截十字架,突然勾起一点久远的往事,她吃素拜佛求保佑,生生把自己饿出营养不良。这外国神仙跟本土的一样不管用,能庇护人的只有强权。
  徐仲九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蘸了热水坐在床边擦脸上糊的血,一边冷眼看明芝,“也不早点放日本屁,存心的?”他一开口说话,疼痛便卷土重来,一张脸忍不住扭成苦瓜状。不见明芝过来安慰,徐仲九赌气道,“我真不知道我为的是谁!”
  他额头上的伤口有七八公分长,皮肉分离,如同裂开的大嘴。
  明芝伸指在伤口上用力一弹,徐仲九闷哼道,“痛快点,别零碎折磨人!爷爷怕了就跟你姓!”话虽这么说,他身子后仰,离床板也就半尺。
  “好腰力。”明芝赞。
  徐仲九本想跟她说两句顽笑话,但看她若有所思,便又把话吞了回去。三年后重见的明芝跟过去很不同,不知为什么他竟有些怕她。他暗暗叹了口气,心知上次把她得罪大了,而这回不痛不快的没说实话,最后才把季家的处境抛出来诱她去南京,恐怕又是一个错。
  “你是什么职位了?”明芝低声问,徐仲九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出一个职位名。
  明芝点点头,“好。”她目光落到他伤口上,“一将功成哪!”灯光昏暗,又兼摇摇晃晃的,徐仲九简直摸不清她的心思了。他疑惑起来,按理明芝对他应该还怀着感情,可看样子又有点不像,但凡有心,这时候得照顾照顾他这个伤员吧。难道是顾国桓日久守着了,还是真和宝生那小子有瓜葛,或者……沈凤书?
  越是胡思乱想,徐仲九越是稳得住,他叹了口气,“等打完这场仗,我申请个文职,我们好好过日子。弄个大院子,生两个孩子,养花种草。”
  明芝笑了笑,没有接话。她不懂形势,但外国报纸看得多了,如今自家这边被打得稀里哗啦,连求饶的资格都没有,等英美干涉?一来人家为什么要帮,二来如果真有用的话,刚才徐仲九就不会挨打了,他俩上船可是过了明路的。
  “在想什么?”徐仲九柔声问。
  她摇了摇头,“我们可是在一条船上了。”
  ***
  虽则日本兵没有再来骚扰,但两人不敢大意,随便啃了点干粮和衣而睡。明芝还好,她怕耽于安乐,常常出门亲自押货,这点苦不算什么。徐仲九却是难熬,一会记起德大西菜社的炸猪排,一时又仿佛听到乐声飘散。好不容易睡着,翻身碰到伤口,他痛得醒过来,只觉舱房清冷,长夜无边。
  徐仲九把行动计划在脑海中又过一遍。两位美国牧师原是安全委员会成员,但被鬼子屠城之举吓着,终究承受不住血雨腥风,下定决心要撤。回是陆路,他打算借接人的由头,把录像藏车上带出来,只是从宁返沪的数百公里,恐怕……不好走。现下沿路除了日本人外,还有溃兵无数,小型交火天天发生,哪怕有洋人做招牌,炮弹可不长眼睛,飞过来便是完蛋。
  然而这点危险又比不上留在南京。他侧头看向明芝,她倒呼吸漫长睡得正熟。南京城已然没有一块静土,明芝想救家人,只怕……玉石俱焚。徐仲九的心微微抽痛。
  是否说服她帮忙,他犹豫过。但是他想活,只有活下来才能享受权势。他也怕就此无声无息消失,而世人全然不知他做了这样的牺牲。徐仲九时常拿话勉励部下,可自己是不信的,拉上明芝,至少有人帮他挡住后背。
  老了,他感慨,搁从前哪会瞻前顾后。
  “看够没有?”黑暗里突然冒出明芝的声音。
  “不够,一辈子都不够。”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说。
  明芝哼了声。
  过了会又听到他说,“到时……万事小心。”
  徐仲九等了半天,也没有等着明芝的回应,只好自言自语,“睡吧,保存体力。”
  话虽如此,许久后他才睡着。醒来时天已亮了,明芝站在窗边,身影单薄。
  一夜之后伤口隐隐闷痛,徐仲九用手按了下,不用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定然又青又紫,十分好看,但这笔帐一时之间无法结算,只能暂时记下。他慢腾腾爬下床,走到明芝身边,随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
  他们所在的舱房仅有一扇小窗,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一点江面,何况冬季萧条,江水滔滔,完全谈不上景色。
  只是这一眼!
  他握紧拳头,片刻后回神,捂住明芝的眼,“别看!”
  只为,江面飘满尸体。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冬日被水雾吸走了热量,虚留橙红的外表,有气没力地悬在空中。
  徐仲九冷。
  掌心冰凉,反觉出掌下温热。明芝一动不动,任由他捂着她的眼,很久,眨一下。她没有哭,尽管江面的一幕恍若梦魇,但这是早已知道的,当炮火倾泻在罗店,当各路日军登陆苏锡直奔南京,这些早就注定。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她知道自己逃不走,不管有多害怕,她属于这片土地,走不掉。
  “为什么找我?”她嘴唇微动。
  他在她耳边轻声答,“你是我的倚仗。”她总在那里,而他早已把能给的全给了她,这世上他俩彼此依靠,互相扶持。
  她知道,然而就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江上如此,入城的道路也是如此,车子不得不从尸体堆上走。开车的洋人低声咒骂,一边叮嘱他俩千万别在城里随便行走,“危险。”他满脸凝重,“昨天威尔逊差点被枪杀。我们都说好了,万一谁被杀,还活着的人就把尸体抬到日本使馆门口放着。”
  徐仲九见他中文流利,试试探探问他身世,原来此人出生在苏州,取了个中国名叫吴生,向来以老市民自居。此番南京陷落,各国安排撤侨,跟他类似的二十来个洋人坚决不走,留下为安全区出力。可日本人嘴上答应,却不断从安全区拉人,最早是放下武器的士兵,现在凡青壮年都不放过。
  吴生叹气道,“都怪我们说下放武器可以避难,早知如此,反正是个死,还不如让士兵们跟日本人拼了,好过束手待毙,死得冤枉!”
  徐仲九见他真心抱憾,便宽慰了数句,心下却不以为然……自以为放下武器就能脱身,想得倒美,日本人在北边便不曾放过士兵,怎么可能转性。
  说话间到了金陵中学附近,此处已属安全区范围。但并不安全,光天化日之下,三个日本兵正在追逐一个女学生。女学生人虽瘦小,行动却算敏捷,但哪里比得上成年男子的体力,眼看将被士兵围住。
  汽车急刹,明芝被惯性带得向前一冲,徐仲九更一头碰在前窗玻璃上,撞了个眼冒金星。吴生来不及管他俩,跳下车奔向前方,连拖带拽拉着女学生跑回来。他一把把女学生推上车,急急忙忙上车,猛踩油门,不管三七二十一飞驰而逃。女学生虎口脱险,呆呆怔怔,好半天没有声响,及至车子兜了个圈绕到文理学院才放声痛哭。
  这一哭,惹得吴生连连叹息。等送走这女学生,他才告诉徐仲九和明芝,前几日也是如此,路上遇到日本兵追杀中国男子,他和同车的另一牧师下车劝阻,却毫无用处,眼睁睁看着日本人当面杀了那几人。
  “能救一个便救一个,跟畜牲讲不得道理。”
  吴生此人心思极为灵巧。他带着徐仲九和明芝去见拍下录像的牧师,他们已经做好手脚,把胶卷缝在大衣内衬,到时只消把大衣穿在身上,不经细查决不会被发现。而沈凤书,却是被转移到了金陵大学的密室中。
  “他的情况不太好。”吴生坦诚地说。
  沈凤书被弹片击中,终日高烧,牧师冒险把他送到鼓楼医院,由医生威尔逊做了手术,但伤口拖得太久,加上缺少药物,沈凤书始终没有脱离危险期。如此一来,绝没可能把他运走。至于季初芝,此段日子在看护伤者,倒比沉浸在家人去世的悲伤来得好。
  吴生只知道季初芝和沈凤书是表亲,却不知道眼前明芝乔装改扮的单薄青年也是季家之人。他摇头叹气,“轰炸,炮弹掀翻车子,活下来的只有她。小的妹妹送来时还有一口气,可惜没救过来。幸好季小姐是位了不起的女子,一直帮我们做事。”他又深深叹了口气,“什么都不够,没有粮食,没有药。”
  徐仲九留意着明芝的反应,顾不上应和,吴生只当他俩已被南京城的惨状吓住,当下再不多言,领着他俩又去见沈凤书。
  一行三人行行走走,到金陵大学的管理楼悄然进了密室。此处只有三四平方大小,仅够放一床一椅,无窗,照明靠一盏三瓦的白炽灯,沈凤书昏迷不醒,初芝还好,只是瘦得没有一点肉了。
  初芝知道委员会的成员均是冒着风险收留沈凤书-一旦被日本人发现教导大队的参谋在此,后果不堪设想,可大恩不言谢,因此见到吴生来便起身迎接,却没把感谢的话挂在嘴头。吴生介绍两人身份,等她看清徐仲九的脸,当下一愣,再往后一看,虽然抹得面目模糊,却清清楚楚正是明芝。
  “你们-”她喃喃道,突然有些疑心是在梦里。
  徐仲九顶着半张青紫的脸,打断了她的话,“不必客气,季小姐,我们为救你们而来。”
  ***
  初芝张了张嘴,却是没有声音,低下头,落入视线的是沈凤书的脸。他为高烧所困,静静地躺在那,气若游丝。
  “老南京”吴生身为委员会副总干事,每日事务不断,当下并不多言,把地方留给三人商量。回沪的车明早出发,在十个小时内他们要拿定主意。来之前,徐仲九和明芝想过不少变数,其中最稳妥的方案是带走沈凤书,明芝留下。等录像公布,英美人士多半要出面干涉,局势必定缓和,彼时明芝再带季家大小离开南京。
  然而却没想到这边这么个情形,无论如何沈凤书是别想瞒过日本人眼睛的,至于初芝……顷刻间徐仲九已有决断:不是他们不救沈凤书,他留下说不定还有条生路,而初芝也是同样道理,回程并不太平,不如躲在这由洋人护着。
  他环顾室内,靠墙摆着一捆铺盖,估计初芝晚上休息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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