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节

  而驱使虎狼,也是一样。
  庞倍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忍着周身的剧痛,站起来,理顺大氅的边缘,仰起头轻声说,“请女大公来寝宫的会客厅。”
  这个夜晚对于梅瑞尔·特乐宾来说也是不平静的。但这种不平静中除了暗藏兴奋还有一种熟悉感。
  几年前,在她和她父亲决定和瑞博林家族决裂时,那个夜晚也是这样,苏芳的每一寸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血腥、各种东西燃烧的焦味,不管在哪里都能听到的远远的尖叫声和爆炸声,还有战斗机在空中飞过时的轰鸣声。
  她进入王宫之后并没真的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着执政官殿下的接见。她心里明白得很,现任执政官恐怕已经像他的那些倒霉的前任们一样为国捐躯了,虽然不清楚庞倍究竟是怎么做的,但是,龙骑机兵队至今尚未驱动就说明了一切——属于亲王殿下的那部分力量被庞倍以某种方式暂时冻结了。
  不过,要是此时就认为庞倍已经胜券在握了,那就过于乐观了。
  她坐在窗口前的一张大圈椅上,即使是夜晚,她头上依然戴着服丧的黑纱女式礼帽,帽子边缘垂着半透明的黑纱,一直遮到她的鼻尖。
  透过这层黑纱,她看到宫城之外的那片天空时不时被映成一片红色,这红色也映在她周围的人脸上,使他们的脸忽明忽暗。这些人也和她一样,心里在筹划着各种不可告人的东西,没准儿,这会儿就有人在想着如果情势不对,就反咬她一口换取更多利益呢。
  这种边缘带黑纱的女式礼帽真是个不错的饰品,让她能时刻丝毫不需掩饰地去观察她对手们的脸上都是什么表情,可他们却看不清她的表情,啊,这么一想,还真不想结束服丧呢……
  又一阵爆炸声从护城河另一边传了进来,她眨了眨眼,在心中叹口气。她明白莱特会对苏芳做什么,稍微对那些倒霉的孤儿们有点抱歉,可惜,为了大计,这些可怜的孩子不得不成为牺牲品。不过,既然连贵为亲王的朱理殿下都成了牺牲品,这些孤儿们还真算不上什么,他们本来去年冬天可能就会冻饿死去的,朱理殿下对他们的利用让他们多活了一阵而已……
  说起来,有点讽刺,她当初也有过建立孤儿院的想法呢,不过,在权衡了一下“建立孤儿院在平民中刷声望”和“太过出风头会使帝国方面看不爽”之间的优劣,她放弃了这个想法。
  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亲手给了她当时的未婚夫雷安背后一刀,那一刀彻底终结了她和雷安与日俱增的争辩,还有他们的婚约,当然,还有曾经幼稚、天真、充满所谓的正义感的梅梅。
  仔细想想,她,雷安,莱特,一直能够坚持自己的信仰并且坚定地不断为之努力的……好像还只有莱特了。
  她自己不用说了,早在上一次她父亲发动政变,和雷安的父亲反目成仇之前,她就不再相信什么“自救”什么“拯救国家”那一套了,说到底,这不过是如何取得、分享权力并努力使自己的权力最大化的一场游戏;而雷安,自从上次在世嘉的爆炸案之后,他也有了明显的改变,他也不再相信只要杀掉、赶走帝国的殖民者苏兰托就会重新兴盛起来了……
  唯一不变的只有你啊,老莱特啊,时至今日,你还是虔诚地以为只要驱逐走帝国的恶势力,苏兰托和苏芳的一切都会纯洁起来?
  蠢货,政治从来就没有纯洁过,你以为的,你看到的纯洁,不过是因为那时候我们都还是纯洁的少年……
  真是好笑……这蠢货大概是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策划下一场爆炸了,他既不了解那些会被帝国的“小恩小惠”给收买的底层贫民的心态,也不明白富裕小市民们的心态……
  她还在胡思乱想着,一位军官走了过来,他恭敬向她行礼,然后低声说,“大人,将军请您到寝宫谈话。”
  这位军官走来时,围绕在特乐宾女大公周围的官员和贵族纷纷散开,为这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人让开了一条路。
  梅梅回过神,打量一下这军官,他肩上是中尉肩章,但军服胸前并没有龙骑机兵队的黑翼龙,只绣着简单的名字:波顿。
  她站起来,和她的同盟、属下们交换个眼神,在这位军官的陪伴下向寝宫走去。
  王宫广场前的偏殿和寝宫之间的路程不远也不近,中尉走在女大公的右侧,落后一步,女大公的两位侍从和中尉所带的两位士兵走在他们身后。
  路上,梅梅一直在怀疑,这位军官到底是谁的人,还有,宫中的情况现在究竟如何,但她沉住气,只说了一句,“波顿中尉,是苏芳驻军?”
  “是的,我父母都是有帝国公民身份的苏兰托人,我有幸成为苏芳驻军,他们很骄傲。”中尉说着,侧过脸对女大公笑了一下。
  梅梅立刻放心了。
  毫无疑问,这个中尉,是她的人。
  就要进入寝宫会客室之前,梅梅突然扭了一下脚,险些跌倒,波顿中尉赶快扶住她,就在他搀扶她的一瞬间,他低声说,“他们进行了决斗,亲王重伤,但从王宫地下密道逃走了,目前生死不明,将军也受了伤,但不清楚他的伤势究竟如何,蕾诺亚公主被囚禁在含元殿芜房中。”
  梅梅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她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对中尉轻微颔首,“谢谢您陪我走到这里。”她说着,向波顿伸出一只手,中尉托起那只带着塔夫绸长手套的手,像对女王宣誓忠心的骑士一样轻轻一吻,然后,他对女大公再次行礼,和他的两名士兵一起离开。
  特乐宾女大公面上带着笑意,目送他们离开宫殿,她转过身,将头上所戴的黑纱取下来,随手扔给自己身后的侍从,昂首挺胸走了进会客厅。
  戴着这玩意固然有些隐秘的好处,不过,真的要上战场的时候,女人的盔甲,可不是面纱,也不是美貌,而是——
  “是武力!”
  艾丽这么说,“没有武力,想要保护自己都是做梦!甚至想要继续活下去都不可能!所以——”她一一看过她的同伴们的眼睛,十分肯定地说,“我们必须拥有足以让人忌惮的武力。”
  杜漠像是已经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他抓住自己仍旧稳稳扎在地板上的重剑,“艾丽,放手去做吧!”
  艾丽长长出一口气,“好!”她把搁在控制台边缘的那只断臂扔给鹿飞,“队长,你和鹿飞去放出所有斗士,把你们认为值得信赖也有胆跟我们一起干的斗士带到这儿来,其他人让他们集中到c1区。哈德良,你去浅墓,把多克他们都带过来,还有那两位龙骑士。迪普,你继续帮我准备攻击,他们下一波的进攻随时会开始!这一次,可能就没这么好对付了。佐奇,你——”她扫视他一下,“我想你最好去穿上点衣服,还有,你还会用枪么?”
  佐奇双手叉在腰两侧,“我还会不会用枪?公主,你在跟我开黄腔么?”
  鹿飞和哈德良迪普交换了个眼神,三个人眼中都写着,“见光死”!
  妈的,你好歹也有点苏芳最红斗士的偶像包袱好不好啊混蛋!
  真他妈的,这货在场下根本一点都不帅啊!这就是个会走路会说话的吊啊!吊精啊!一个成精了杰宝啊!
  哈德良做个欲呕吐的样子,“我去找多克他们!”
  鹿飞和杜漠也一起走出了控制室。
  佐奇跟一个管理员去取衣服时,蹲在地上的绯生幽幽开口,“你真的打算开着这玩意去劫苏芳大营?全部能用的武器就是八个放了二十多年的战斧飞弹?”
  艾丽忽然笑了一声,而让绯生惊讶的是,她眼中的笑意是真实的,“对啊,没人会想到,我就是要用这架随时会散架的战舰去劫大营。而且,我会成功的。”
  我会成功的。
  她这么对自己说着,拉下控制擎,猛地降低高度。
  控制面板上的高度显示器不断滴滴滴发出警报声,显示的数字也快速下降,很快下降到了三千,并且还在不断下降、下降、下降!
  角斗场一次又一次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颤抖和各种不敢细想的可怕咔嚓声,似乎有不少东西在这个快速下降的过程中从这头巨兽的身上掉了下来。
  第210章 胆大包天
  苏芳城的天空中,那座像是每个人怪异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庞大飞行器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事实上,你根本无法忽略它!
  它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这种轰鸣声在这几年间已经被苏芳的人熟悉了,那是战舰发动,即将冲出大气层时发出的声音,难道说,这浑身颤抖,破破烂烂,像是随时会在空中爆炸解体的东西竟然是一架战舰么?
  它是谁的战舰?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苏芳?
  谁在驾驶它?
  它要飞到哪里?
  它要做什么?
  随后,几架战斗机向着这怪兽飞了过去,可是,它们在快要接近这怪兽的时候突然在空中爆炸了,爆成了一团火光,接下来,那头怪兽就这么慢吞吞地,不断地,继续发出各种吓人的怪叫声向着苏芳城飞来。
  天啊,谁来阻止这东西!
  很快,又有两架战斗机从苏芳驻军基地起飞,向着这怪兽飞来。但是这次,它们遭遇了这头丑陋的怪兽之后,只是绕到了它的背后,一左一右跟着它,并没再发射飞弹攻击它。
  这是要干什么啊……偷偷用各种夜视望远镜躲在窗帘缝隙后偷看的苏芳市民们在心中哀叫。这个疯狂、恐怖的夜晚到底市民时候才会终结?
  从寝宫走出来的梅梅裹紧身上的黑色斗篷,也抬头注视着这个在苏芳城上空飞行的庞然大物,她眯着眼睛微笑,“祝你好运。”最好你能顺利逃脱,然后再给庞倍制造点儿麻烦,这样,哪怕他控制了龙骑机兵队和龙翼战舰,也无法在苏兰托一方独大。
  嗯……对了,我差点忘记了蕾诺亚公主,这也是枚能量巨大的棋子,我该把她放到哪里才能使我的位置更好呢?
  哈哈,很高兴看到庞倍也会有左支右绌的尴尬时候呢。即使是他这样的男人,在重伤和各种压力之下,反应也会变慢啊……他受的绝不是什么皮肉伤,我猜测,很可能是需要紧急手术的严重急性外伤,如果真是只需要简单缝合的皮肉伤,为什么要只留下军医和智能人呢?不正是因为他的伤情严重到有可能引起再次军变么?
  但他竟然能够在手术后立刻召见我,那么,只能推测,他没有用麻醉就进行了手术,或者只是用了局部麻醉?
  作为一名淑女我很难理解帝国骑士们之间的决斗究竟有什么崇高可敬之处,在我看来这只是男人们之间为了满足自己的男性虚荣心而创造的玩意,本质上和春季森林里那些顶着大角把同性和自己都刺到一身血的雄鹿们并无区别,不过,我还是要感激帝国这项优良的贵族传统,哈哈哈哈。
  她嘴唇的弧线越来越弯,最后禁不住轻笑出声,“啊,今晚的月色真是迷人……”
  宫殿里,庞倍额角的汗水在军帽被摘掉的瞬间沿着鬓角流下来,滴在他军服的领子和肩章上,他打开领口的纽扣,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对齐伦说,“给我看看弗理哀之前空战的模拟记录。”
  齐伦早有准备,他知道庞倍安抚完特乐宾女大公为首的苏芳旧贵后就会询问,早就调出苏芳城中监视镜头记录下的视频并筛选、剪接好了视频还有模拟记录。
  几秒之后,庞倍看到了那两场惨败。
  五台黑鹰直升机,五架虎式战机。几乎全军覆没。
  庞倍重播了一遍最后那架虎式战机被击毁的录像,轻轻呼口气,“她还真是……”
  她还真是一个顽强的求生者。
  在自由市的时候,她也是这样,驾驶着一架像是随时会从空中跌落的飞行器一次次逃过死亡。
  “齐伦,你的看法?”
  “战斧飞弹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联邦军方逐渐淘汰,而他们射出的飞弹确实是战斧——”屏幕上,自动捕捉程序锁住并放大了角斗场发射武器的画面,几个飞弹从弹仓中飞出的特写镜头重叠在一起,一系列数据和信息弹满了屏幕,飞弹的型号的分析结果:确实是战斧飞弹。
  “——那也就是说,这些飞弹埋在地下的历史和这个突然起飞的角斗场一样长,甚至更长,而根据我们的资料,战斧飞弹被淘汰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它们内置的测速器在长期存放后会失去精准度,”齐伦调出另外一组镜头,“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他们发射的七枚飞弹中,只有三枚成功击中目标,另外四枚在发射之后迅速失速了。而最后这次攻击……”他看着现在处于“角斗场战舰”尾部的天台被抛射出去击中了追在其后的虎式战机的慢镜头,“我认为,他们很可能没有配备什么其他有效的武器。”
  这最后一击,看起来很像壁虎断尾,狼狈么?但是这段破碎的天台击毁了一架价值不菲的虎式战机。还好,几架战斗机的飞行员及时弹射了出去。一名训练有素的战斗机飞行员,仅仅完成训练就会耗费上亿帝国币,他们的价值甚至高于战机的价值。
  “计算过这样的战舰需要多少能源么?”
  齐伦点头,“是的,我查了角斗场最近这些年购买的能源和使用电力等能源的记录,按照他们目前的飞行速度,我推测,他们最多还可以飞二十分钟。”
  庞倍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很好。所以,我们只要在二十分钟后逼他们在海上迫降就行了。”
  齐伦看到庞倍脸上略带赞许的神情,心脏一阵狂跳,他终于得到了他的赏识。
  这个脱颖而出的机会对于齐伦来说十分难得,他的功勋、经验、个人能力都稍逊于德鲁蒙多一筹,而他的家族也不像古德温家族那样从上百年前就紧紧依靠着蒙巴顿家族,现在,这两人都死了,这正是他崛起的大好时机。
  “如果不是要你负责王宫的安保……”庞倍叹气,又对齐伦微笑一下。
  齐伦的信心瞬间暴涨,但他依然保持着平静的神色,“将军,需要把蕾诺亚公主换个地方么?”
  庞倍眼眸微转,是的,蕾诺亚公主可是重要的人质。
  这可是艾利克斯送来和他结婚的人选。
  古德温在军变之后已经明显的不对劲,为了防止“劫狱”再次上演而这次变得假戏真做,庞倍故布疑阵,把她关在守卫并不集中的含元殿芜房中。
  庞倍刚想吩咐“让人带她来这里”,一个军官快步走进宫殿,“将军,蕾诺亚公主不见了!”
  庞倍胸腔中一阵气血翻涌,耳中一阵尖锐的蜂鸣,这是失血过多和虚弱后情绪激动的自然反应,但是他的大脑反应却没有慢下来,他怒声道,“把特乐宾女大公请来!”
  齐伦立即谢罪,“将军!我——”
  庞倍摆了摆手,缓慢凝重地摇摇头,“你去,让所有的苏芳驻军守在宫城之外,让我们自己的人带上侦查机……”他忽然呼了口气,胸口上下起伏,这个时候,不能再分散手中的兵力了,忠于朱理的那些龙骑士们更需要严密的看守,这些会驾驶龙翼战舰,出身于帝国大贵族家族,父亲或是祖父手下控制着一个行省的人,才是他目前最宝贵的战利品。蕾诺亚公主跟他们相比,虽然也是龙骑士,还有公主头衔,可是作用却没这么大,她的继承权低于她的两个姐姐。
  再说,她在特乐宾女大公的帮助下逃走,肯定是逃进了王宫的密道中,特乐宾对王宫密道的熟悉程度大概是苏芳所有人中的魁首,王宫地下的密道和这四周的豪宅府邸相通,缺乏特乐宾的合作意愿,如果不花费大量人力是无法找到公主的。而显然,苏芳驻军中一定有特乐宾的人,很难说特乐宾是不是以公主为饵想要分散他的人力,再更大胆一点,一举把他拿下,夺走他手中的战利品呢?
  虽然早就对特乐宾的行事方式和能力有所认识,但这女人在和他会谈之后立即在他背后插了一刀,看来,她完全没把他所做出的承诺当真,或者,她接受他的承诺,可是却更相信靠自己创造出对自己更有利的形势。
  目前来看,她确实做的很不错。
  假如蕾诺亚公主真能从苏芳逃回帝都,那么,他就只有提前跟帝都彻底翻脸这一条路可走了。特乐宾再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冠上“和苏兰托叛军勾结”的罪名当这场惊天大政变中的替罪羊了,没准,她还会因为帮助公主得到更多呢。
  那么,他现在该做的……
  庞倍此时已经从被欺骗、背叛的怒气中彻底平静下来,平静之后,他立即感到极度的疲倦,他干脆在一张矮榻上躺下,让军医在他背后放了几个软枕靠得更舒服些,这才吩咐齐伦,“去让我们自己的人带上侦察机巡视王宫,联络贝隆上校,让他击落那些苏兰托叛军的飞船,全城戒严,逮捕任何可疑人物。你做的不错,继续吧。”
  齐伦离去不久,特乐宾女大公又一次款款步入宫殿,她本来是一脸肃容,但是看到庞倍半躺半靠在矮榻上时,她脸上的表情立即变了,那双像猎豹的绿眼睛变得更像狐狸了,狡黠取代了攻击性,但依然警惕。她的红唇也勾起来,笑意盈盈地走到矮榻之前,没等庞倍正式招呼她就坐在榻左侧放的一张椅子上,“您找我,又有什么事?”
  庞倍左臂搁在矮榻扶手边的迎枕上,手握空拳支着下巴,斜挑着眼皮看了看她,也笑了,“你实在是太小心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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