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节

  庆平侯府建于永乐年间,经仁宗、英宗、宪宗等朝,经百年风雨。
  安富尊荣,封妻荫子。
  鞠为茂草,青松落色。
  盛衰荣辱,世路荣枯。
  侯爵之贵,一朝倾覆。北疆重起,门楣复荣。
  金漆大门,七厅广厦,九架中堂,条石长路。每一个印痕,每一道刻纹,都沉浸着历史,包容着岁月。
  绕过影壁,穿过前厅,目及廊柱槅窗,屋脊瓦兽,杨瓒不自觉慢下脚步。再观斗栱、檐桷的彩绘,心神竟有些恍惚。
  “四郎?”
  “无事。”
  对上顾卿微紧的目光,杨瓒摇摇头,收拢心神,不再多想。
  穿过前厅,中堂,又过一条石路,两道回廊,方至后堂。
  时值隆冬,草木枯黄,百花寥落。唯青松挺立,寒梅傲雪,迎风绽放。
  后堂西侧,靠近廊庑处,有一片梅林。
  正逢花期,十几株梅树立在雪中,枝桠间挂起粉红雪白的花苞。
  六处纷飞,白雪成毯。
  整片梅林似笼罩一层薄雾,映衬斗栱飞檐,小小一座妆楼,美不胜收,如梦似幻。
  “此处乃曾祖为曾祖母所建。”
  宣宗时,庆平侯府盛极一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亦不为过。
  公主出身皇家,雍容华贵。仪宾文武双全,才貌俱佳。
  神仙眷侣,本当相伴皓首。哪曾想到,一夕风云骤变。兵出北疆,鸳鸯分别,天人永隔。
  其后,庆平侯府获罪,流放北疆。
  家产宅院收归朝廷,终因公主之故,无人敢于染指。直到孝宗朝,顾氏翻身,府前重挂庆平侯府门匾。
  三层的木楼,融在飞雪中,精美雅致一如当年。
  然妆楼无主,铜锁把门。
  走近些,更会发现,轻纱彩绸都成飞灰,链锁的铜环亦是锈迹斑斑。
  走到廊庑尽头,萧索之意骤减。
  七架后堂,皆是灯火通明。
  廊檐下垂挂灯笼,室内立有戳灯。琉璃罩设计得精巧,火烛闪亮,竟不闻半点烟气。
  堂上,庆平侯一身道袍,三缕长髯,面容俊美。
  身旁立有一名少年,八、九岁的年纪,生得目秀眉清,唇红齿白。一身蓝色锦袍,束乌角带。腰背挺直,愈发显得少年俊朗,英英玉立。
  眉眼之间,同顾鼎有七分相似。通身的气质,更似顾侯爷。
  或者该说,顾伯爷。
  心头微动,杨瓒上前半步,同顾侯见礼。
  “晚辈杨瓒,见过侯爷。”
  “好,好!”顾侯爷颔首笑道,“人来就好。”
  人来就好?
  杨瓒不得不咬住腮帮,方才压下嘴角。
  从相貌看,眼前这位,百分百是顾指挥的亲爹。但这性格……看来,基因突变的不是顾世子,该是顾伯爷才对。
  “来,铮儿,见过你二……”顾侯爷示意蓝袍少年上前,话到一半,突然噎住。
  二婶?
  明显不合适。
  一日之内,顾世子三度望天。
  想当年,自己成亲时,也没见爹这样。
  顾铮已经进学,向来以顾卿为榜样,坚决不学习亲爹,隔三差五就要犯二。
  见祖父声音顿住,父亲嘴角微抽,暗中叹息一声,上前半步,行礼道:“铮儿见过二叔,见过杨叔。”
  话落,目光转向杨廉,笑道:“想必是杨叔之侄?铮有礼。”
  杨廉还礼,好奇的看着顾铮。
  自到京城,始终居在伯府,要么随四叔习字,要么随伯府护卫练习身手,还是首次见到同龄人。
  杨瓒看看顾铮,再看看顾鼎,最后,目光落在顾卿脸上。
  话说,这孩子的亲爹真是顾世子?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家宴二
  依照旧例,侯府家宴设在后堂。
  宾主落座,顾侯爷放言,一家人团聚,庆祝佳节,不该有诸多忌讳,顾铮杨廉虽然年少,亦可同席。
  随后,更着人去请世子夫人。
  半刻后,却听家人回禀,世子夫人正亲自下厨,整治饭菜,稍后亲奉公爹与叔叔。
  功臣勋贵之家,宴席之上必当豪饮。
  庆平侯府自然不能例外。
  见顾侯爷皱眉,不满的推开酒盅,连声令人换大碗,顾铮连忙起身,正色出言,替自己和杨廉婉拒祖父“好意”。
  “祖父,孙儿同廉弟年幼,不胜桮杓,不可过量。”
  顾氏出身武将,庆平侯父子戍卫北疆多年,为抵严寒,酒量均不一般。度数低些,例如文人喜饮的甜酒,几乎能当水喝。
  家学渊源,尚在襁褓时,顾铮就被筷子点舌,尝过酒水的味道,积年累月,饮下一两盏不成问题。在同龄人中,不称第一第二,也可名列前茅。
  然而,少年的酒量终究有限。
  如此烈酒,别说同祖父一般豪饮,单是半碗,就会滑到桌下。
  况且,席中不只顾家军汉,还有杨氏叔侄。
  不见祖父要人换大碗,杨御史险些呛到,杨廉骤然脸色发白。二叔更放下酒盏,单手摸向腰间。
  如他没料错,那里,本该是佩刀的位置。
  见此情形,顾铮很想叹气。
  祖父且罢,好歹是二叔亲爹,安全有保障。
  父亲,您跟着凑什么热闹?
  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记得二叔的一手鞭子,是如何出神入化?
  为安全着想,顾铮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护着杨廉,不能让他亲历此等“豪迈”。
  据他所知,杨御史仅此一侄。接入京城,带在身边,必定精心培养。
  杨廉受封锦衣卫官职,不视事,不领俸,仅为挂衔。将来长成,十有八九要走科举之路,由文官晋身。
  届时,身为文官,位列朝堂,必要顾及形象。
  济济彬彬,清静雅致,实为必要。
  万不可放浪形骸,发狂士之风,更不能像武将一般,端起大碗,捧起酒坛,开怀豪饮。
  扫一眼杨廉,在脑中描绘对方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画面,线条未成即被打散。
  顾铮默默转头。
  杨御史叔侄都是俊秀清雅之人,此等场景,委实无法想象。
  拿定主意,顾铮顶住压力,意志坚定,绝不能让杨廉捧起大碗。
  为侯府计,不行。
  为亲爹身家性命,更是不行!
  杨御史气不顺,二叔不会找祖父麻烦,和父亲切磋武艺的可能性,高达八成以上。
  不是做儿子的看不起亲爹。
  实在是,在顾铮九年的人生岁月中,自牙牙学语到落地行走,从持笔习字到苦学武艺,轮番比较,几乎没有一样,父亲能超过二叔。
  不,有一样。
  犯二。
  想到这里,顾铮顿生感慨。
  无奈的摇摇头,娘说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家不穷,他却要早早立身,少年老成,撑起门楣,何等无奈。
  不成,不能再想。
  否则,必会生出大逆不道,人子不孝的念头。
  顾侯爷被孙子挡住,心知欠妥。顺势放过两个孩子,许其用小盏。
  刚巧,世子夫人奉上新菜,与顾卿杨瓒见礼。
  称呼上,略有些为难。
  还是顾指挥使解围,道:“嫂嫂唤小叔即可。”
  世子夫人点点头,道:“小叔安好。”
  待杨瓒还礼,转身看到杨廉,取出一只荷包,笑道:“初次见,大娘没什么好东西,这只荷包是大娘亲手绣的,铮哥儿也有。再则,听大娘一句,这酒太烈,不可多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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