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她说,“随后我带兵一路杀到了宣城。士兵从千余,增加到几千、几万。我带着他们不停的打仗、攻城略地,大获全胜……战死的人从几十,到百余,这些人命却都只是战报上的一个数目。我听人汇报着战损,那种感觉,就像对着账目核实自己这一笔买卖是否合算,就像是权衡下棋这一步走的对不对。我手里的人就像是货物,是棋子——有些货物是必须要出手的,而有些棋子摆上去就是为了被吃掉的。”
  ——徐思说,天子和普通人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人。那句话如意听得触目惊心,因为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如果棋子是人,那么那下棋之人,怎么可能还是同样一种“人”?听说死了十二个人而觉着损失微乎其微的那个她,恐怕也根本没将自己放在“人”的立场上。
  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将领尚且如此,何况是以四海八荒为棋盘,以天下万姓为棋子的天子?
  她说,“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想,不这么去谋算、下棋,如果我连牺牲十二个人都接受不了,却偏偏是那个下棋的人,结果只会输了棋局,拖着所有人去死吧。”
  萧怀朔顿了顿,道,“是——战场上容不得妇人之仁。”
  如意道,“原来这就是史书上常说的妇人之仁啊。”她指了指心口,道,“我心里确实装着妇人之仁,可是该懂的道理我都懂。很多事你觉得我接受不了,但其实我连做都做过了,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萧怀朔久久不语。
  他有很多借口、很多道理能为自己开脱,可是那最本质的道理如意其实很明白,那他还多说那些开脱之词做什么?
  他只说,“你接受得了,可你并不喜欢。”
  如意顿了顿,没有作声——不喜欢,她当然不喜欢。萧怀朔口中的“妇人之仁”,在她眼里原本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人类慈悲的天性。可是有时人们却不期望君主拥有它。天子自己大概也会时不时的就忘掉。
  她真的能理解,她只是无法由衷的去亲近、赞赏罢了。
  萧怀朔看着她,他能读懂她心里每一个字。虽说他们极少能说服对方,但世上确实再没旁人比他们更懂得彼此了。
  他柔声道,“你居然想了这么多,可见确实对此耿耿于怀。你已在心里替我开脱了很久吧……”
  如意不由又顿了一顿,才道,“……天子和普通人,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人。”
  萧怀朔道,“你要真这么想,就不会在我面前说出来了。”
  如意不做声,萧怀朔便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一直都是一个多心、多忧、多思的人,爱想很多没用的道理。你有这个空闲去想天子如何如何,为什么就忘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了呢?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需要你这么费神去思量吗?大哥哥的事,是我的错。是我算错了,以为李斛定然会挟持住大哥哥不放。而不是去自取灭亡的杀了大哥哥,自己去称帝。所以没有急进攻城。你无须为我开脱,可也别因此觉着我变了,觉着我是天子而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二郎了。那就太让人伤心了。”
  如意知道,这才是二郎真正的开脱之词。可是,在感情上她更愿意相信二郎的解释,何况他说的似乎也很有道理。
  她不做声。
  二郎便又缓声许诺道,“你说的道理,我也明白了。日后做决定的时候,我会记得那些事干系到许多活生生的人的性命、生计。如果我忘了,你也只管点醒我,可好?还是说你真觉着伴君如伴虎,我会有一天连你的话也听不进去、把你也当棋子去对待?”
  如意愣了一愣。她不过片刻迟疑,二郎已垂眸,道,“你也别太过分了……阿姐。我也是人心肉长的,阿娘还在屋里,好不容易我们又团聚了……让阿娘知道你这么看我——”
  如意心下便一急,“你怎么越大越不害臊了!”小的时候还是傲慢骄横的硬汉,反倒长大后学会装可怜挟拿人了。
  萧怀朔这才抬眸,含笑看着她,轻声道,“实在是你太欺负人了啊。”
  如意且恼且羞且无奈,想想自己一本正经的向他吐露了那么多只能私底下想想的心事,不觉又有些懊悔。
  萧怀朔又道,“不过,有些事确实就如阿姐所说,天子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他说,“阿姐,我喜欢上一个姑娘,可是作为天子,我也许不该喜欢她。我该怎么做?”
  如意这次是真的被惊到了。停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萧怀朔在问的是什么事。
  忙问,“她也喜欢你吗?”
  萧怀朔明明提前控制好了表情,闻言还是有片刻失神,“应当也是喜欢的,但她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我没问过……”
  如意道,“是哪家姑娘,要我帮你试探吗?”
  萧怀朔移开目光。好一会儿之后,才又道,“不必了,一旦开口,就不能回头了。”
  如意道,“也是……”毕竟萧怀朔是天子,天子的愿望一旦表露出来,便不再是询问,而是命令了。
  萧怀朔垂着头,问道,“阿姐觉着,我该怎么对她才好?她会希望我怎么对待她?”
  如意道,“这恐怕就要你自己去问她了,旁人说了都不做准的。”她脑中一时闪过徐思的面容,脱口道,“不过……”
  “不过?”笑道,“……不过,你总得先弄清楚人家是不想愿意吧?”
  萧怀朔轻轻眯了眯眼睛,道,“……是啊。若不试一试,我大概也不会甘心吧。”
  ☆、第八十八章 (上)
  徐仪又要北上徐州了。
  这一次却不像去接徐思那次一样去去就回,而是要长久坐镇,恐怕两三年之内是回不来的。
  东魏想要议和,徐州的局势便不再如先前那般紧张,一定要徐茂留在淮南坐镇。因此萧怀朔想要调徐茂回朝主政。
  但徐州也不能没有可靠的人选镇守,这个人选,徐仪当仁不让——作为新朝最异军突起的年轻将领,他的才华举世目睹,战无不胜的威名有井水处凡人皆知。更重要的是他曾亲自率军击退东魏重兵,解除淮南的重围,同时拥有徐州人的感激、信赖和东魏人的忌惮、畏惧。能顺理成章的继承徐茂在徐州留下的威望和人脉……
  舍他其谁?
  所有这些道理,如意都懂。
  可是懂归懂,要毫无芥蒂的接受,却也没那么容易。
  这两三年来,她和徐仪聚少离多,似乎总要有什么事横在他们之间,令他们不得团圆。先是徐仪北伐,生死不明,如意苦守消息。好不容易他有喜讯传来,又赶上李斛叛乱,如意被围困在台城。台城陷落时,他凭借孤勇杀进城来救她,如意却已先一步逃亡出去了……随后他们共同反抗李斛,然而徐仪在东、如意在西,依旧不得相见。
  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他们似乎再没有理由分开了,谁知徐仪又要出镇徐州。
  并不是如意迷信,而是他们之间一直以来运途多舛。如意总觉着这一分别,只怕又要横生枝节了。
  一个是她的弟弟,一个是她的未婚夫,这件事又堂堂正正无可指摘,她也不知该向谁抱怨,只能一个人生生闷气罢了。
  徐仪抽空来找找过她两回,但如意也很忙——城中的生意且不必提,她近来又在长干里南郊筹办绣庄,用以安置城中许多无处安身的女子,譬如庄七娘和叛军逃亡时丢下的那些被他们强占过的民女。
  徐仪来的两次不巧都赶上她出城去考察,竟都没见着。
  如意回来后得知他来过的消息,也十分哭笑不得。
  忍不住向徐思抱怨,“有时真忍不住想,是不是上天不肯玉成。我们两个竟没有赶巧了的时候。”
  徐思如今安心带孙女儿,闲暇时写一写读书札记,间或帮着如意看看账目、出出主意,日子倒是过得十分舒心自在。听如意这么抱怨,就道,“刚生下你那会儿,每日都过得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先皇改了主意,忽然就容不下你了。直到你舅母带了你表哥入宫,说想要将你聘回徐家,我才略略松了口气。”处置自家螟蛉子是一回事,处置旁人聘去的儿媳妇又是另一回事了,“你和你表哥的缘分,自幼就性命牵绊。哪里还需要讨这一两个巧。”
  如意道,“……阿娘说的是恩情,却不像缘分。”
  徐思疑惑道,“你不喜欢他?当时定下这么亲事,确实也是——”
  如意脸上一红,忙抢道,“才没有不喜欢。”
  徐思便笑着揉一揉她的脑袋,道,“你喜欢他,那就是缘分,而不是什么恩情。”又道,“君命难为,你也别怪他不同你商议。心里要是在意,就和他约个日子,开诚布公的聊一聊。别光一个人闷闷的生气,否则等托到他要去赴任的时候,你后悔就晚了。”
  如意叹道,“我倒是想聊,可是聊什么?本来他也没做错什么。”
  虽如此,她还是选在徐仪休沐这天,约他去长干里总舵相见。
  直到长庚西起、华灯初上时,徐仪依旧没有出现——他这一日又被召去议事了。
  如意用过晚饭,便在灯下读书,等他前来赴约。
  灯芯结蕊,更深夜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剥啄的敲窗声吵醒,才知道自己竟困倦的伏案而睡了。她便抬步往窗边去,拉开阁窗。
  夜色幽蓝,天心月正圆满。徐仪单手把住窗棱,半跪在窗阁前的屋檐上,明眸如星,正含笑看着她。
  “见楼上亮着灯,知道你没睡——可外头正门已锁住了,只好翻窗上来。”
  如意无奈笑道,“……我这就去给你开门。”
  徐仪抬手拉住她,道,“别。外头夜色好,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屋顶上坐坐?”
  如意道,“好。”便握了他的手,借力翻窗出去。
  幽蓝的空中片云不生,万里明净。他们并肩坐在屋顶上,看满月的银辉遍洒金陵。
  夜风习习吹来,地上繁茂的草木如叶海般低缓的沉吟。树影投入河中,似荇草乱摇。河边夜泊的舟船上,偶有船灯亮在船头。船篷一排排如低矮的屋宇。
  河的那一面,白墙黑瓦的民居依水而建,栉次鳞比。一直延伸向目不可及的远方。
  “生我的气了?”徐仪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如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也算不上是生气。”
  徐仪笑望着她,无奈说道,“我这阵子却很惶恐,还以为你又不肯见我了。今日本想尽早来,谁知又被琐事拖到此刻……”因此哪怕得翻墙敲窗,也非得见到她向她解释才好。
  如意愣了一愣,才想起来她有过躲着徐仪不肯见的前科。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无奈的笑起来,向他保证,“真不是。”顿了顿,又垂眸道,“……我也很想尽快见到你。”
  徐仪握住了她的手。
  如意心口便砰的一跳。
  月色如幔如纱,令人心如在梦中一般肆意乱飞,难以控制。
  如意不由抬头望向徐思,四目相对时,那乱飞的思绪便有片刻寂静。只是目光一触,便已自然而然知道想做什么。
  仿佛得到准许般,他们凝视着对方,相互靠近。如意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漫长的屏息之后,他们各自以指掩唇,红着脸别开头去——到底还是止之以礼。只交握的那只手,不由攥得更紧了。
  徐仪舒了口气。道,“这次去淮南,是非我不可。等过两年局势安定了,我一定回到你身边,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如意道,“你别说的太早了。若到时候又有旁的事‘非你不可’了,你也不去?”
  “我会在这两年里把一切都安排好,定然不会再让非我不可的事出现。”
  他总是对自己抱有奇异的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当然他也确实横空出世,总在所有人都以为结局已定、束手无策时奇迹般的逆转局面。但这会儿就做下这样的承诺……
  “明明就已经失信过一回了……”
  徐仪被噎住了。
  还是如意自己打破了僵局,笑道,“……只管安心去吧。”
  “可是……”
  “我有我想做、该做的事,你自然也有你想做、该做的事。”如意道,“我都明白的。”她笑望向徐仪,道,“所幸,我比你自在些。等我忙完了这阵子,就去淮南找你——这一次,我去找你。我可从没失信过。”
  “你不怕人议论——”
  如意忙道,“当然是去办正事的,不会触犯礼法啦!”
  徐仪不由轻笑出声,“嗯。”
  如意只觉得他笑中有话,“你不许乱想。”
  徐仪依旧轻笑,“嗯。”
  如意脸上热得发烧一般,和徐仪握在一起的手也烫得厉害。她忙悄悄将手抽回来,挪得里徐仪稍远些。
  徐仪也不羞恼,只含笑凝视着她。直看得如意将脸埋进膝盖里,只留一双耳尖都红透的耳朵在外头。他才抬手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道,“不早了,快些下去休息吧。”
  他便扶她跳过阁楼的窗子,回里屋去。她的手指搭在他的掌心,指尖精致又柔软。她正要抽回手时,徐仪却不由又攥住了,道,“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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