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人至宝,乃我最此生最大乐趣

  宁闲的午后,久久不断的绵雨似有放晴之势。爱残璨睵
  置身清幽的林中雅亭内,饮着暖茶,再摆棋盘对弈一局,若能抛开那些琐碎烦恼,汐瑶心想,这也许就是她想要的吧。
  抬眸瞥向对面的男子。他端坐于石凳上,无澜的隽容自有高贵与冷傲,纯美的乌发流泻满肩,只得一个造型别致的紫金雕花发饰束起少许,与他沉黑的瞳眸相映成辉。
  这天他穿的是淡青色的衣裳,云袖广袍,外面照着层层晕染的轻纱,与他平添几分温雅的文人气息。
  汐瑶便是望着,竟有些走神柃。
  黑子捏在她手里半响不见落下,她眼睛盯着的也不是棋盘,而是祁云澈的脸。
  “我好看吗?”温文如玉的声音响起,总算让她飘然的魂魄归了位。
  眨眨眼,汐瑶回神,面不改色道,“比棋盘好看。缜”
  那声音丝毫不为所动,无情无义的催促,“那还不落子?”
  音落,只见她愁苦爬上脸颊,迫于无奈的看向棋盘,黑子被杀得七零八落,何其凄惨。白子洋洋得意的连成一片,留了少许空子给她钻,每次都一样。
  云王的脸多好看啊,就是心太狠……
  汐瑶不会再上当了。
  “你迟迟不痛下狠手,总留一条看似活路的契机给我,不就是想看我再垂死挣扎一会儿么?”
  眼看彼此的棋子都快用完了,他定会在和局之前结束这场狐狸逮着兔子玩的游戏,怎叫人咬牙切齿。
  把黑子扔近竹筐里,她板着脸动火气,“不下了!我的手都还没好,陪你下棋还要被你欺,你胜之不武!”
  祁云澈狭目弯成玄月,笑得停不下来,“本王还是头一回知道手受伤了会影响棋艺,好,我胜之不武,待你好了我们再比试。”
  他的话分明就在调侃她脑子长在手上。汐瑶说不过他,又输了棋,干脆瞪了他一眼,起身就要走。
  “跑什么?”祁云澈手快,身形都没大动就将她抓住,“你不是说我好看么?给你多看一会儿消消气怎么样?”
  她以为他很的了解他了,故而他邀她对弈,她就大大方方的应承下来。殊不知同样的招数,第二次对他根本不起作用。
  “我以后再也不和你下棋了。”上次在赤昭殿的教训还不够,加上这一回,汐瑶受教深刻!
  占尽先机的男子眉开眼笑,心情大好的点拨她,“你觉得你了解我,其实你不如我了解你那样多。”
  “有吗?”她半信半疑。
  若说她从没看透过他,她认了,本在上辈子就是一场痴恋。可说到自己,他知道多少?
  汐瑶又坐回去,脸上端着刁难,“那你说说看。”
  “本王不是早就说过了么?”云王那张深谙的面容上奸猾毕露,饮下一口茶,再不慢不紧道,“还送了你一只刺猬聊表心意。”
  “你——”汐瑶大喝,气急之下竟忘了自己手心伤口未愈,一手拍在石桌上,当即疼得她惨叫一声,眼泪都跟着流出来。
  祁云澈这才是慌了,起身去抓她手来关怀,可又忍不住觉得好笑,一边替她查探伤处,一边揶揄道,“诚然拍桌子能助涨气势,但也要量力而为,知道吗?”
  他春风得意,汐瑶欲哭无泪,“祁云澈,你离我远一点……”
  林子里扬起一阵极为抒怀的朗笑声,裳昕站在不远处,听着身后令人哭笑不得的对话,无需回头看,都能想象出那是一副怎样的画面。
  她亦是勾着唇,面露少许笑容。抬眸望天,雨总算停了,多多白云飘在空中,风一吹,湛蓝的天赫然于眼前。
  静好岁月,无不是有个人陪着一起小打小闹,吵吵嚷嚷,这一日过了,这一生过了,身旁仍得彼此相伴。
  如此,甚好。
  ……
  这厢正是其乐融融时,先去追颜莫歌的裳音又折返回来,说,小公子在牡丹园那边遇上了璟王爷等人,这会儿冷世子、宋大学士,还有张家的三兄妹都在那处。
  一听这样多的人,又事关张家,裳音回来禀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未有多留,祁云澈和汐瑶遂过去凑个热闹。
  因着慕容嫣作乱一回,裴王妃身子还未安好,平宁公主毁了容貌,皇后彻夜以泪洗面,圣心更是郁郁难悦,就算谁有心玩乐,也不敢太张扬。
  众人自顾不暇,没事宁可闭门不出,免得沾惹麻烦,行宫早已全无初来时的鲜活景象。
  雨后初晴,空气甚是清新。
  牡丹园位于忘忧山东南面,是个极漂亮的园子,里面牡丹约莫有上百个品种。
  每年的三、四月间,花香满园,甚至风吹来,整个东都城都能嗅到阵阵芳香。
  过往也有祁国的国君,还没等到夏猎时就先带着后妃移驾赏花,只天烨皇帝是个贤明的国君,此事从未在他统治期间发生过。
  已入初秋时节,并非牡丹花期,会绕来这园子的人不多。
  祁璟轩亦是想图个清静才约了宋大学士来此下棋,冷绯玉早先去给淑妃请了安,午膳他们是一道用的,便也在一起。
  不想半盏茶的功夫就遇到张家三兄妹。
  而颜莫歌自来随心所欲惯了,他与祁云澈的关系早在这些京中权贵眼里心照不宣,由是闲逛到此,见得个故人,岂有不坐下闲叙一番的道理?
  汐瑶和祁云澈来到牡丹园时,朱门大敞的雅园内,颜莫歌将将与张清曜和局一盘。
  两张俊逸非凡的脸容上,均是当仁不让的锐气,谈笑风生中,厮杀得悄无声息。
  其他人从旁闲聊观战,宋大学士眼睛几乎要钉死在那棋盘上,口中又是称赞又是称奇。
  早先他就输给了张家这位公子半子,继而再来一人,没想到能与之战平!
  他自是知道颜莫歌乃云王母家中人,那颜家乃商贾之家,传闻中大祁第一富。张家这位清曜公子虽是庶出,但也是在北境外做贩马生意的。
  两个都经商,更听他们在对弈时的说话对彼此熟悉至极,应了那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正因为他们知己知彼,势力又旗鼓相当,才让这盘和棋精彩绝伦,直叫人叹为观止。
  之余,宋大学士移眸望见云王行来,犹如得见谪仙临凡,眼神里闪烁的光彩和祁璟轩是一个颜色的。想来又有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弈可看。
  相隔着一段距离,对张清雅和张清琰两兄妹,汐瑶并未有多在意。
  可当她看见那张清曜,心中便起了顾虑,边行边对身旁的男子道,“去塔丹之前,我和十二曾与张清曜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极为狡诈,上次我去看三妹妹时,无异中听张清雅对纳兰夫人说他的坏话,态度更是不屑一顾,不想今日他们兄妹几个在一起,真是稀奇了。”
  闻言,祁云澈只是浅浅弯了眼,将眸中的柔色给与她,“我知道。”
  汐瑶一愣,他知道什么知道?
  是她说张清曜狡诈,还是她稀奇张家兄妹?
  走入雅园,祁璟轩放下茶盏先唤了声‘七哥’,再望汐瑶,灼灼桃花目都快眯成一条缝,要不是碍着外人在,那声‘七嫂’定会脱口而出。
  得冷绯玉闲闲的递给他一个眼色,他才收敛了些。
  互相寒暄罢了,张清琰先道,“听闻云王殿下退了贾小姐的婚,亲自将慕掌簿接入璞麟殿亲自照料,在下还不太相信,如今亲眼得见,才知所听非虚。”
  他语气平铺直叙,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又因上次围猎坠马,伤患未愈,所以一直坐着,仰头看才将来的二人,话中冷嘲热讽。
  汐瑶知道他还记挂这上次在紫霄观被她下了面子的事情,可他着实没必要将贾大学士家的千金,祁云澈,还有在旁曾经被贾婧芝退过婚的冷世子等人都搭上一起骂啊……
  草包就是草包,说他脑子长歪了都是抬举话。
  自若笑笑,她回道,“巧了,早先听闻张大公子在围猎是坠马,今日得见,果如传闻,张大公子真的做了夏猎中坠马自损的第一人,小女子实在佩服。”
  话罢众人纷纷掩笑,他们大祁儿女,尤为皇亲国戚,门阀权贵中人,哪个不是马术精湛?
  在这样大的场面上当众出丑,丢的可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脸。没亲眼看到他坠马的,事后多也有幸欣赏张悦廉大人铁青的脸。
  一时里,雅楼里默然了,好似大家都在回味张清琰当日是如何坠马的。
  他眉头一紧,没来得及反驳,张清雅先抢白道,“猎场惊险,发生些许预料不到的事有何稀奇?倒是慕掌簿每每总能化险为夷,莫不是有吉星高照?”
  那颗‘吉星’不正是站在她身后?
  汐瑶不闪不避,先回身望了祁云澈一眼,才同她客气,“呈璃雅郡主吉言,可能我运气天生比较好吧。”
  说完她还煞有其事的将头点了点,微微笑,摆明了她就是后台强硬,你能奈我何?
  张清雅未想她从善如流的应声,人是一僵,反而接不上话了。
  余光环视周遭,璟王和冷世子均笑着不言语,云王更是站在慕汐瑶的身后,沉稳的面上虽未有太丰富的表情,但就是给人一种维护的姿态。
  想起外祖母的再三嘱咐,张清雅不得不平息心中不忿,重新环顾局势。
  慕汐瑶的大表哥是驸马,她的三妹妹又做了裴王妃,连外祖母都得顾忌着那层淡如水,薄如纸的血缘关系,亲自去走动。
  而今她看上去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官,可人却堂而皇之的住在璞麟殿中。
  与人话柄又如何?皇上什么都没说,是否就表示默认了?
  将来若自己嫁与煜王,她嫁了祁云澈,同身为亲王的正妃,立场再不同也好,见面的机会定多不胜数。
  还有慕容嫣那件,就是外祖母都没料到,竟是慕汐灵不惜以腹中孩儿为代价,为慕汐瑶亲自除去这个人。
  眼下逞了口舌之快,恐日后得不偿失。
  思前想后,张清雅怔怔然与那女子对望片刻,突然转了话锋,勉强一笑,道,“慕掌簿确实是有福之相。”
  “……多谢。”汐瑶忍笑。大家都忍着笑。
  懂事好相处,看来璃雅郡主学会了。
  气氛缓和下来,素来为人和蔼的宋大学士出声圆场,难得今日有这么多棋艺高手在,单是闲聊怎行?
  坐在颜莫歌对面的张清曜便在此时开了口,“既然连家姐都夸赞慕小姐是个有福之人,不如与在下对弈一局?”
  他邀请得唐突,遂引来众人瞩目。
  汐瑶也向他看去,又得他绽出无邪笑容,旁若无人的说道,“不知慕小姐可还识得在下?不日前小姐还亲口夸赞过在下长得好看。”
  此话方出,一心想坐看好戏的冷世子就被茶水呛到了。
  他乃武将,棋艺不精湛更无兴趣。
  今日这一出,刚才已有一局较量。不论是话语往来,还是黑白棋子之间,颜莫歌都没有落下风。
  会和棋,是这两个人彼此的意思。都给对方留了少许面子。
  与他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再来都是偶遇,撕破脸皮大家都得不偿失。
  当下真要比试棋艺的话,祁璟轩师从国师,祁云澈更不消说了,深藏不露的本事,连皇上都得花心思留意,怎一个老奸巨猾。
  如何都不会让张氏三兄妹讨到便宜。冷世子不说话,那是不想太欺负人家。
  哪知这张家庶出的小公子不知死活,开口就戳了云王的死穴,这下有意思了。
  斜眼向祁云澈看去,云王殿下已在他身旁的位置展袍坐下,面不改色,俊眉浅扬,看起来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可心里在琢磨什么就没个准了。
  好在汐瑶早有防备,那日见张清曜和祁璟轩下棋就觉得此人几分阴险,在使诈之前是丁点儿征兆都没有,可见城府极深。
  闻他谈吐随意,她也应答如流,“上次是汐瑶想诓公子代我与璟王下棋,所以才信口胡诌,还请公子莫要放在心上。嗯,不过……”
  来到棋盘前,汐瑶想了想,再盯着他那张与祁璟轩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无暇面容,接着道,“这样细细看来,公子确实长得挺好看。”
  言下之意,上回匆匆相交,她没刻意关注他长了什么样。因为不重要。“无妨。”张清曜大方笑笑,探手请她落座,只问,“小姐可否赏光?”
  汐瑶哑然,“这……”
  她为难的看看还坐在张清曜对面的颜莫歌,颜莫歌也是望着她的,一脸肃容,黑瞳里杀光毕露,实难招惹。
  “清曜兄这么快就把本公子无视了么?”
  颜莫歌稳当当的坐着,毫无移动之意,脸上明显的不悦,冷冰冰的扫向那女子,“依本公子对慕小姐棋艺的了解,清曜兄不会想和她浪费时间,不若我们再对一局如何?”
  没想到还在怄气的家伙会帮自己解围,汐瑶心中感激不尽,亦对张清曜抱歉道,“当日公子也见到我被璟王的棋子围追堵截,只有认输的份。公子能够在七步之内起死回生,汐瑶实在佩服,可让我与公子对弈……”
  她眉头蹙起,露出喜忧参半的惧色,“承蒙公子看得起,汐瑶不想输得太难看。”
  “下都没下,你怎知我不会让你呢?”
  张清曜似非她不可,转而,与颜莫歌四目相触,他仍是笑,却没那么客气了。
  “颜兄与我相识多年,还不了解我的性子么?”
  那端张清雅默了会儿,看出些端倪,便从旁笑着道,“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比试,汐瑶妹妹只管去下便是。”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刚才还冷言冷语的叫她‘慕掌簿’,这会儿就变成亲热的‘汐瑶妹妹’。
  汐瑶苦于无奈的看看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颜莫歌一字一顿,“可本公子还想与清曜兄下一局,这可怎办才好?”
  才是转瞬,他周身戾气四起,气氛登时僵凝。
  无人接话了。
  这盘棋无论如何汐瑶都不会和张清曜下,她不知他用意,但一定没个好。
  加之颜莫歌难得在一件事情上如此坚决,而他们都是商人,都在北境做生意,听对话都让旁人觉得应是了解彼此的。
  想到这一点,汐瑶豁然开朗,难怪来时她同祁云澈说起张清曜,他会淡定如斯的说‘我知道’……
  那眼下的情况呢?不知他知不知道?
  “不过是对弈而已,哈哈哈,先和谁下不是一样的么?”夹在一群人中龙凤之间,宋大学士用心良苦。
  无论是张家,还是云王这边,他谁也得罪不起,更不想参与其中。
  今日若起了争执,更甚闹大,少不得要被皇上单独询问训话,多事之秋,果然事多!
  焦灼之际,他计上心头,提议道,“倘若二位公子觉得单是下棋意思不大,不如设个彩头如何?”
  一听‘彩头’两个字,汐瑶立刻想起东郊马场的惊险比试。
  可那日是祁煜风有意挑唆,而今这状况又不同,已经是两两相争,再设个彩头,岂不是加深矛盾?
  她才是想着,张清曜已然高声应了个‘好’字,简直正中他怀。遂就向坐于自己对面的人挑衅,“颜兄,你可敢应战?”
  颜莫歌狠色不改,只道,“有何不敢?”
  “那么这彩头……”
  宋大学士眯着老眼还在沉思,张清琰将视线定在汐瑶身上,目中忽闪一道阴谋的精光!
  那人儿得他一眼,心惊胆战!再望他开口,果真道,“以慕小姐做彩头如何?”
  众人皆动容,独独祁云澈无喜无怒,更无任何表示。
  “以她?”
  颜莫歌语气里疑似不屑,但见张清曜坚决得很,他便勉勉强强,“那就这样定了吧。不过本公子真没想到,清曜兄会对慕小姐萌生兴趣。”
  “颜兄你不知吗?”张清曜笑得诡谪非常,“窥人至宝,乃我此生最大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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