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尽管地方仍有忿忿不满之声,但中央打着“为水旱天灾为百姓储粮”的冠冕旗号,实在是令人没理由反驳,因此也只好执行。
  高密所受影响不大。早在去年,许稷便开始利用县预算的羡余及周转本钱开始屯义仓之粮,以备不时之需,高密义仓到这时甚至将满。
  时间不知不觉近六月,天气热得出奇,千缨每晚都喊热,半夜总要起来吃半个凉瓜才能接着睡。
  “三郎哪,有近一个月没下雨了吧?不过这瓜倒是很甜。”她一边吃着瓜,一边歪着脑袋看向正在伏案工作的许稷。
  “恩。”许稷抽空应了一声,继续写她的牒文。
  千缨吃完瓜去洗了手,看许稷仍在忙案牍之事,又见她蹙眉,想问却又不知怎么问。
  这种阅历与见地上的碾压,并没让千缨觉得不舒服。她觉得人做自己擅长的事没什么不好,若让她读书不如要她的命,而若要许稷置身于琐碎家务中恐怕也是要她的命。
  但如此各司其职也有局限,她没法与许稷有太多想法上的交集,何况许稷还常常故意迁就她。这种不足令她感到遗憾,也难免有些失落。
  想了一堆,竟是睡不着了。她就坐在那案旁,支着下巴看许稷做事。许稷骤然抬头看她一眼:“你不去睡吗?”
  千缨不说话,只看着她。
  “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啊!”千缨说着又不高兴,不由皱起眉来:“你若长得没这么好看,十七郎说不定就不会喜欢你了。”说着又否定自己的假设:“也不一定,他也不是看中外貌的人,哎,反正就是很讨厌啦,他做事很坏。”
  许稷不知怎么回。
  千缨起了身:“若他哪天要将你抢走,我要和他打一架,不,我要放十条蛇咬他。”她忿忿一握拳,外面却响起了敲门声。
  许稷抬头,千缨也转过身。
  庶仆急急忙忙去开了门,却见是祝暨来访。
  祝暨二话没说直奔堂屋,许稷起身走到外面,喊住他:“祝暨,有甚么急事吗?”
  “明府!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握手那个,我觉得对喜欢但有不敢说出口的人才有那样的感觉,不知道诸君如何想╮(╯▽╰)╭
  王夫南:公公的意思是小稷也喜欢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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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常平仓:中国古代政府为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以供应官需民食而设置的粮仓。可以用来调节市场粮价,一来可以防止“谷贱伤农”,也防止了“谷贵伤民”。
  2 义仓:也是政府的粮食储备,但主要是用来赈济灾荒的。
  这部分粮其实是从地税里抠出来的,按理说需要中央来出这个头,但中央为了和地方争夺财权,就从地方自留赋税的份额里面抠,结果所有权还是归中央。最后义仓等于变相是中央从地方口袋里掏钱。
  ☆、第42章 四二行路难
  飞蝗越过青州,压境高密,一时间垂天蔽日,无见边际。仅仅半夜,便自高密西北结群迁徙至南乡,引得高密民众惊惶一片,不知如何是好。脑子清楚的尚知道奋力扑灭,不清楚的却只能眼看着蝗虫食苗,手不敢捕。
  蝗虫奶奶庙顿时香火旺盛,乡民皆烧香礼拜,期冀蝗势自行减退。许稷连夜赶至南乡,所见便是这副情形。
  天还未大亮,许稷立即召集了南乡里正,议捕灭蝗虫一事。
  祝暨将连夜拿到的邸抄递给许稷:“今年春夏不雨,河北河南、甚至淮南道眼下都是飞蝗成灾,纵使先前高密做了诸多防治事宜,但今势之下,高密也不过波涛孤岛,恐也免不了被吞没……”
  最担心的事仍发生,哪怕许稷事先做好了准备,也被这漫天蝗虫弄得愁眉不展。
  年轻里正摩拳擦掌预备大干一场,执迷不悟的老里正则忿忿暗骂许稷,仍认为这蝗灾皆是因许稷拒不礼拜蝗虫奶奶庙而起。
  然许稷并不在意这般说辞,只撂下了奖励办法:捕得一升蝗虫者予米一升,以蝗换米,决不食言。
  至此,执迷不悟的老里正们也闭了嘴。他们历经过数次蝗灾,对蝗灾最后造成的结果有非常直观的预估,蝗灾既然来了,饥饿是在所难免的,而眼下许稷既然开了这个口,为免得最后饿死,也只得咬咬牙率乡民捕蝗。
  许稷也率高密官健兵奋力扑灭蝗虫,官民齐心奋战,历经几个昼夜,个个疲惫不堪。万人面对数千万只蝗虫,人力便显出卑渺来。
  草木被啃得零零落落,长久苦战,令人累到几近呕血。蝗虫扑灭一阵,却留满地虫卵,若不及时处理,很快便又是一阵。自青州、莱州、淄州飞迁而来的蝗虫简直难以阻挡,山川城楼均不能阻挡它们的双翼,势要将千里间草木啮尽。
  正值炎夏,赤日当空,土地倍感焦灼,干裂露纹,仅有芝麻等作物幸免于难。耗时近大半个月,这一阵蝗势终在众人努力之下亦渐止息。
  许稷挨着树干打算浅寐一会儿,却沉沉睡了过去。
  阳光将她的脸晒得发红,嘴唇干燥脱皮,眼窝深陷,花白头发也更显出沧桑来。
  祝暨飞奔而来,倏地止住步子,唤了好几声她都毫无反应,大约是太累了吧。祝暨也想让她再睡会儿,但有事要报,便又连唤几声。
  许稷猛地睁开眼,眼中全是血丝。
  “明府!水渠通啦!”祝暨眼中也都是血丝,但面上却尽是喜色:“水引入田间,料那虫卵也是活不下去了!”
  许稷闻言闭了闭眼,淡淡地说:“知道了。”
  祝暨又道:“陈少府传话说亟需您回去一趟,义仓那边他似乎主持不来。”
  许稷缓缓叹口气,终于起了身,却一阵头晕眼花:“祝暨啊。”
  “诶?”
  “饿吗?炒盘蝗虫吃了再回县廨吧。”
  “好嘞!”祝暨闻言立即奔回去,令厨子将蝗虫炒了吃。
  许稷吃了满满一盘蝗虫,打起精神回了县廨,未打顿便与陈珦一道往义仓去。陈珦边走边说:“某闻得朝廷已分派御史为捕蝗使至各州县灭蝗,决心很大,却不知结果到底能如何。倘若临近州县蝗灾势头不减,我们也是懈怠不下来哪。”
  许稷默不答话,至义仓便先调了簿子看。忙昏了头的书吏抱怨道:“这阵子前来换米的人实在太多,收了好多蝗虫哪!烂臭烂臭的!”
  “炸了佐酒吃味道挺好,分下去能吃就吃了吧,吃不完烧掉。”许稷将簿子翻完即往前面去,又与陈珦道:“我看大豆芝麻棉花都还好,不若明年军田就多种这些吧,蝗虫不爱吃。”
  “是。”陈珦应道,“不过今年秋征粗估至少要减七成,且义仓的粮食不知能不能撑到下一季粮收。”
  “义仓的粮食足以让高密熬过这个冬天,只要人心不乱,不至于出甚么大事。至于秋征,今年河北河南均这副样子,朝廷也只能继续节衣缩食了。”许稷这样讲,陈珦也不再泼冷水。
  若换做是他,想必无法将百姓用度计算得如此清楚,也做不来此等未雨绸缪之事。高密义仓空荒多年,许稷用公廨本钱及羡余能填满这偌大粮仓,理财观念确实难得。
  许稷曾在制科策文中对蝗灾问题写过策论,如今将对策落实,她却并不觉得欣慰。旁人看她步步走得稳妥,只她自己知道如行危崖。蝗灾之后是矛盾爆发的集中时期,能不能处理好她心中并没有底。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疲劳地想。
  “灾情如何报?”陈珦又问。
  “受灾情况据实上报。”她留了个心眼,“但义仓的事随便说说就好了,不要让他们觉得我们粮食充裕。”
  “是。”
  说话间两人就快走到东门换粮处。门口已派重兵守着,按说不容易闹起事来,但许稷规定不能轻易对百姓出手,此时官健兵们便只能一动不动忍受着乡民谩骂。
  “都是春季时你们灭蝗惹来的灾祸!现下没有粮食吃了,凭甚么不给我们换米?”、“就是!若不是你们灭煌,今年都要丰收了!”、“家中小儿都要饿死了,还不发粮!”
  官健兵就只能一板一眼回说:“要米请拿蝗虫来换。”、“何时开仓放粮明府自有定夺,请老乡回去等吧。”
  乡民忿忿,扑上去就揍,其余人便一拥而上,打起官兵来。
  许稷见之要去,陈珦却担心她成为靶子而一把拉住她:“明府!”
  许稷看他一眼,陈珦见她态度坚决赶紧松了手,只好跟着她过去。
  “县官来了!县官来了!”人群中忽有人高喊,殴打官健兵的乡民便纷纷停手,看向走来的两位县官。
  一块石头忽朝许稷脑袋飞去,许稷反应极快,迅速偏头避开,皱了眉道:“余校尉!”
  “在!”校尉立刻出列,跑至许稷面前停下。
  “知道带头挑事者是谁吗?”
  “知道!”
  “扰乱换粮处妨碍公务并殴打官健兵,该如何处理?”
  “徒一月!”
  “按律执行。”
  先前乡民仗着官健兵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态度甚是嚣张,眼下却被官健兵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由惊慌。有人欲夺路逃,却被余校尉逮个正着。
  “狗官!都是你要灭蝗灭出来的灾祸!”其中一老者骂道。又有人附和:“正是正是!把粮食还来!”
  许稷被这样的污水简直泼到麻木,也不想解释。在这位置上待一天,不论做什么总有人说三道四,她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事情就动摇。
  她必须有立场,才能走下去。
  “至下月中旬,里正会对每户情况进行核实上报,县廨会分轻重等第拨粮。而对闹事者,必按律处置,决不轻饶。”许稷言罢俯身鞠躬,“请周知。”
  有了她这一番话,骚乱渐渐平息下来,却仍有人心中记恨,但因无法发作,只好就此罢手。
  就在官健兵遣散乡民之时,许稷身子忽然一歪,径直就栽了过去。
  “明府!”、“明府!”
  许稷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暮色沉沉,千缨坐在榻旁缝衣服。
  “你醒啦!”
  许稷撑臂坐起来。
  “你一去就是这么些天,还是他们将你抬回来的,吓死我了。”千缨嘀嘀咕咕说着,又起身:“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外面庭院里平平静静,好像只是睡了个漫长午觉,醒来后什么事都未发生。
  然蝗灾波及多处州县,赤地千里,颗粒无收。这一年对许多人而言,都很艰难。举国多处粮库纷纷告罄,市场上的米亦是卖得十分昂贵。民食草子而食,饿极了啃树皮,或去外地逃荒。
  初秋早晨,寒露降,天转冷。许稷在去往公廨的路上见饥民无数,甚至被一个孩子死死拖住裤腿索要食物。
  她没有给。
  庶仆见她面色很差,便说:“明府很想给吧?可一旦给了,就都会涌上来的。眼下外地都说高密有粮,就都往这边来,外来饥民是越来越多了,还有抢粮食的,哎,真不知要怎么办呢。”
  庶仆所言,许稷何尝不知道。近些日子,她每天都要督促吏佐及时处理城中饿死的外来流民,以免尸体处理不当爆发瘟疫。
  但她担心的仍是发生,高密城外开始有瘟疫肆虐,而流民却纷纷涌进高密。
  高密弹丸之地,只怕负荷不起了。
  这一日下起了雨。焦渴了多日的天地,终于迎来老天的恩赐,可惜太迟了。
  许稷站上城楼,看红了眼的流民冒着滂沱大雨不断涌进城,握住伞柄的手青筋凸起。副将站在她旁边催促:“明府,请快做决定吧。”
  她久久不言,身为一邑之长,她的立场注定狭隘自私。
  “传令关城门。”她做了决定,同时转过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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