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天雨花

  寻找怀梦草
  当第一片梧桐叶在南国的熏风中悠然飘落,墨溶就提着长长的青色钓竿直奔江边,一坐就是一整天。圆天阁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看见他,远远的江风中一袭缁衣岿然不动,仿佛淡墨烟水的画卷里一点冷凝的纯黑。若是有人问他在做什么,他就回过头,笑笑说钓螃蟹呢。这么急的江水里,哪里有螃蟹可钓?不过也没有人会去追问。圆天阁这种地方,任何一个剑客都不会去多嘴过问旁人的事情。如你是阁主面前的红人,多问了未免有谋与机要的嫌疑,恐怕遭人猜忌;如你近日正坐着冷板凳,那更是没有多说的必要。古有姜太公钓鱼,今有墨剑客钓蟹。个中滋味,只有垂钓者自己心里清楚。自墨溶在庐山输给楼荻飞,圆天阁阁主欧阳觅剑便不怎么搭理这个倒霉败将。墨溶赋闲了大半年,就靠着螃蟹和花雕混日子,脸上的笑容倒比哪个名剑都浓郁,精气神儿比哪个少侠都健旺。譬如极受器重的名剑袁葛,整天忙进忙出,就只苦着一张脸,倒像是没人比他更艰难。偶然看见江边的钓蟹翁,总要驻足叹赞一番墨兄的风雅,末了总免不得一句“要请我吃螃蟹”。人人都如是说,没人当真吃过墨溶的螃蟹。他命小童打了酒,关在房里自斟自饮,不会有别人来分他一个蟹钳。入秋后,他的叔叔墨寻无医生从外面回来了,偏偏要问墨溶的螃蟹。墨溶瞧着墨医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旧是笑:“我的螃蟹从早上搁到晚上,早就白白地耽搁死了。”“嗯?”“搁死了的螃蟹,性极寒毒,可不能吃。”墨溶说。墨医生了然,笑道:“跟你的老叔叔来这一套。我守着药铺子,什么没见过。别人怕吃了坏肚子,我却不怕。我有房陵州来的米酒,极是甘冽,携来与你同赏,也驱驱螃蟹的寒气。”这种话听在墨溶耳朵里,不免心中一动。他卷起吊线,慢条斯理道:“袁葛刚从房陵州回来,莫非是他的酒?”“是他的酒,你却不用领他的情。”墨医生说,“他从房陵州回来,一无所获,只有带些土特产打点上下。阁主气恼得很,也不理他,大家一窝蜂分了。”墨溶知他必有下文,遂注目。“我也是听唐小谢说的。”欧阳觅剑的表妹唐小谢,本是建州唐氏的孤女,从小由天下第一名医沈瑄收养,长大后又在庐山派修习过几年。她一身好功夫,又漂亮机敏,因其义父、师门和圆天阁的三重面子,在江湖上交游甚广,消息灵通,深得人心,故而欧阳觅剑一力笼络她为己所用。圆天阁上上下下,无不把她当公主宠着让着。这样的人物,不是墨溶轻易攀得上的。不过墨医生曾经在君山向沈瑄问道,故而和唐小谢也有些交情。唐小谢爱酒又没量,墨医生有时陪她喝酒,喝完了还赠送一丸秘制的丁香不醉丹,香喷喷的十分讨女孩子欢心。在这圆天阁里,一般人——譬如墨溶——不知道的事情,墨医生偶尔先知道了,也无非是仗着和唐小谢这点酒肉交情。“阁主最近不知为了什么,非要寻一味草药。但问遍各地药局,大多从未听说过这药。偶尔有个把老成郎中,说那根本不是什么草药,而是传说中的仙草,世间并无此物。只有问到沈先生那里,沈先生说,此物产于鄂西山中,巫峡深处,两百年前有人在长安东市贩卖此药,一枚金饼可换得此药一钱,大多被宫中收去了。黄巢之乱后,此药不复现于世间。但沈先生青年时游历巫峡一带,曾遇坛城云家的一个子弟,说他们家知道此药的下落。“我们阁主得了这话,自然一心要去访坛城云家。事出机密,自然还是让袁葛去……”墨溶听见“坛城云家”几个字,忽然心有触动,但飘飘忽忽地想不清楚,就问:“他找到草药了吗?”“袁大侠的运气不太好……”“欧阳觅剑总是相信这些连他自己都不如的人。”墨溶说。“败了也就罢了,探点消息回来也好,可他在房陵州转了两个月,根本是连坛城的边儿都没摸着。阁主听他说完,当场就掀了桌子。”“难道迷路了?”“也许吧。”墨医生道,“其实这十几年来,江湖上就没有人到过坛城,也没有那里的任何消息……大家都以为他们早就被灭门了。”墨溶拨弄着钓竿,若有所思。“那种草叫作‘怀梦草’。”“怀梦草。”墨溶念着这个奇怪的名字,欧阳觅剑寻找这种草做什么?怀梦,怀什么梦呢?他笑道,“袁葛做不到的事情,叔叔觉得我能做到吗?”墨医生笑了笑,向前趋近一步,俯身贴着他的耳朵:“你一定能。”墨溶知道,他的老叔卖了半天的关子,终于要揭开谜底了。墨医生的袖管里滑出一个淡黄色的小小纸卷,正巧落在墨溶的手心里。墨溶展开一看,顿时心领神会:“叔叔竟然有去坛城的地图?这是哪里来的?”墨医生含混着:“早年一个江湖上的朋友无意间留给我的。”忽然,有东西上钩了。墨溶猛地一抖腕子,钓竿啪的一声飞出水面。
  林樾的梦
  积水中是他淡白的倒影,还有天空中一缕铅色的流云。通往坛城的小路幽寂无人,青石板上只有他的足音,一步一步叩响。路边老松枝叶低垂,像人在梦中沉默不语。雨后,黄昏。潮湿的空气里,一只蝴蝶从人偶身后懒洋洋地飞起来,摇着红珍珠般的翅膀,一忽儿就掠到女墙那边。他忽然停下来,然后一块瓦片在他的脚边跌成齑粉。他有些不解,抬头四顾。只有湿润的灰色天空,向远方无尽铺展。风中,似传来一阵轻灵的耳语。足音,一步一步,如跌落青石板的雨滴。在一个爬满蛛网的门洞下面,他好像听见了那个声音。“嘻嘻,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呀?”身后,日光从门洞外泻下。一个淡紫色的小小身影,在半透明的日光中摇曳,像一朵初开的兰花。“林樾,林樾……”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去,那淡淡的日光被指尖割裂,紫色的幻影骤然化作尘烟。闭上眼睛,踏着青石板继续往前,脚步更加缓慢了。而比他的脚步更加缓慢的是时间。路边几个破旧的人偶石像,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遗迹,空荡荡的眼窝含着奇怪的微笑。一,二,三,四,五。石像前有一个石花瓶,花瓶里有一朵银色的曼陀罗花。悒郁的风声,如歌般响起。恍若谜局,他又走回了原地。路的前面,蓦然竖起了一座高楼,而当他转身,背后也同样被高楼隔断。现在他被堵在四方的天井里。空气仿佛骤然间凝结,时间和重量都失去了意义。他看见路旁的一架小独轮车忽然开始轻盈飞舞,绕着他的头顶转了一圈,越来越多。无数架巨大的独轮车围作一团,从四面八方削过来。车轮如利刀一样,劈出阵阵冷风。他并不出手,凝神听着风的方向,步履轻快地躲闪着。那些巨轮在他的长发间擦过,互相撞击着,迸出些星火,却丝毫没有毁坏,带着隐约的号叫又向他扑过来。竟然这么厉害?他想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忽然他抽身踏入空中,俯瞰着那些轮子慢慢结集。于是他双手合十。轮子全都停住了,顷刻间融化在空中,就像墨消散在水中一样。他落回天井中,空气又开始慢慢地流转。一只珍珠红的蝴蝶叹息着,悠闲地飞过头顶。两枚金针从他的袖中飞向两旁,于是幻影中的高楼就溶解在黄昏的雾气里。这一刹那,一道凌厉的金光刺向他的眉心。他只得微叹一声——当金光插过鬓边的那一刻。身后破屋的板壁上,一只蜘蛛被钉死了,青色血液顺着金针缓缓滴下。
  外面是一条小溪,流水琤淙而歌。溪上有一座小竹桥,竹桥的那边是开满野花的山坡,石阶顺山而上,蜿蜒不尽。他有些惘然,坛城究竟在哪里呢?为什么记忆中如此清晰的地方,变成了一个谜局?回头一看,是一张空白的脸。三炷香之后,坛城终于来到他面前。雨后的黄昏,暮色如血。他仰头去看,在夕阳下面,这百年老屋越发显得巨大而沉闷。那些积满了灰尘蛛网的房檐斗拱上,似乎隐隐地掠过一些幽微的什么、如轻风絮语般的什么,但是他想用眼光去捕捉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发现不了。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地上的血色并不只是残阳的镜像,因为坛城下面还倒着一地的尸首,颈脖断处兀自流出汩汩的黑色液体,渗入被血渗透的泥地里。尸首堆中,峭立着一个血红的背影。他不由得站住了脚。红衣人的手里还有最后一个牺牲者,一把银色小刀轻巧地掠过那个人的喉颈。血液飘到半空,然后如漫天花雨般纷纷洒落。那一刻,他觉出了一丝恶心,甚至说是恐惧。他眼前这个红衣人的背影,给他一种特别异样的感受。天空绯红,红衣人伸出两根手指,抹了抹刀上的残血,然后把手指放到唇边,有滋有味地吮吸起来。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喉音。红衣人听见了,慢慢转过身来,看见了躲在阴影处的他。他呆了呆。没有来得及摸到自己的剑,两根薄而锐利的手指已经贴在他的颈上,如两只冰冷的虫豸。他仿佛听见那把银色的小刀在他颈后轻轻划破皮肤的声音。而捉着他的那只手,竟然冰冷得不像活物——怎么会?这时他可以贴近着观察那人的脸了。贴得如此近,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而那人也在细细端详他。看上去,那人轻得像一张宣纸,身形衣衫只是淡淡的血色在纸上渲染的潦草笔画。一张雪白冰冷的脸,似乎是透明的,还有——两只硕大的眼睛,眼仁竟也是雪白——黑夜的色彩统统涤尽,剩下一个空荡荡毫无意义的梦。——是她?怎么会是她?他浑身战栗,一分一毫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他不敢看那人,却无法闭上眼。后来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道了。
  坛城旧主 当墨溶匆匆赶到坛城下,已是暮色低垂。房陵州离江乡数百里之遥,深处鄂西僻远之地。古书云,其山势“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故名房陵。自秦汉建郡以来,就因其地势险峻、荒僻闭塞而成为传统的流放之地。古往今来,迁客商旅虽不绝于道,却从未有人能说出房陵州有多少山,山间有多少林,林边有多少路,路上有哪些村落人家。实在是因为地形过于神秘,有如迷宫。“万山四塞,历览不能穷其奥,载籍莫能详其形。”林中深处更有巨猿出没,行止缥缈无定,动辄劫杀商旅、挟持妇人,闻者莫不心惊。这深邃的莽林却盛产名贵药材。房陵州深山里多有采药人家,善在莽林荒草间发现稀世奇材,世人稀罕的灵芝、山参,只是房陵州采药人背篓里的普通货物。最好的灵芝只长在悬崖绝壁上,飞鸟不度,猿猱难攀,而采药人却能把绝壁当作平地,攀登飞舞,望之如洞中仙人。这种技艺令武林中最厉害的轻功行家都喟叹不如。而坛城云氏,就是这采药人家中最出名的一户。云家住地在深山最深处,有四件奇药是只有云家的人才能找得到的,叫“七叶一枝花、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传到云残祖父这一代,云家早已不只是采药卖药的营生。以身涉险换得珍贵药材,也不过被夷陵城的药商或是医家们贱价收去,采药人始终生活清贫,尚不如江乡的农人。云残的父亲有幸读过几日书,头脑又好,便问一个游方的郎中收了几本不全的《本草》《内经》自学起来。俟稍有小成,即悬壶问世,一边卖药,一边给人看病。郎中自卖自药,当然比从前贵上好几倍——所幸他的药真有良效。而这手中独有好药的郎中,又比别人更能招揽病人。这番打算自然是名利双收。几十年经营下来,居然自成一家,名播江南,一度竟盖过了洞庭沈氏。匆匆爬上最后一个山头,远望红日已经跌入远方不知哪一个深谷之中。东方的半边天漫过一片水样的深蓝,镶几片红云。山坡下的谷底里,黑沉沉一片房子,被晚间的山雾轻笼,看不清格局,仿佛规模不小。其间似乎有荧荧光亮,像灯烛又闪烁不定,像萤火又更明亮些,也许只是屋瓦上一点晚霞的反光罢了。墨溶摸出地图,对着山形地势看了又看,横竖天色已晚,下去走走再说。这片庄院围墙很高,暮色里几乎看不到边际。大门紧闭,阶上苔痕浓绿,狗尾草在夜风中悄然摇曳,风声萧疏,渺无灯火,令人怀疑这里到底还有没有人居住。但是不一会儿,他就确信这里确实不同寻常——脚底滑了一下,似乎半陷在淤泥里,他低头一看,慌忙把脚挪开,泥地不知怎的是一种诡异的红色。慢慢蹲下去看,就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烂气息,差点儿没呕出来。抬头四顾,这红色四散流淌,又聚成一个个小池,半凝固着结痂。哪来这么多血?墨溶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不是不害怕的。盯着坛城的大门,慢慢后退,然后又停下。如果这时离开,他就前功尽弃,什么也得不到了。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叩响门环。大门纹丝不动。这时他才注意到,两扇门的铜皮都锈死了……到底有多少年没有打开过?他看看自己的手,摸过门环之后,手心尽是铁锈的红色,腥得呛人。良久,一扇矮小的角门打开了。随着那吱呀一声,他几乎觉得有一股散发着霉味的阴风从里面刮出。“谁在外面?”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圆天阁墨溶,求见坛城庄主。”门开了。那是一个穿青的老苍头,一张脸像风干了的橘子皮。“圆天阁,可有凭证?”“欧阳阁主的鱼符为证。”老苍头看了看那块小小的青玉鱼符,点头道:“久仰欧阳世家大名。只是舍下避居山野,与圆天阁素无来往。敢问郎君前来,有何贵干?”“却是来求药的。” 老苍头说:“我家庄主年事已高,这些年闭门修身养性,早不做这门生意了,恐怕要让郎君失望。” 墨溶道:“叨扰尊上,确实惭愧。但据洞庭沈神医说,天下之大,除坛城云氏再无此药。故不得不觍颜相求。”听见“沈神医”三个字,老仆踌躇了一下。墨溶一看有戏,立刻道:“在下也不敢多烦,只需求得怀梦草,听凭……”“怀梦草”三字刚出,那老苍头神色大变,再不等墨溶说完,哐的一声关上了门。墨溶略吃一惊。他家果然有这草药。只是瞧这情形,不容易弄得出来。待要再敲门,却又退了几步,琢磨着索性翻墙而入。看这门前道路荒凉,老仆形容猥琐,只怕这云家早已败落,也没什么得力下人,硬闯又何妨?一颗寒星悄悄地爬到黑黑的泥鳅脊上,在砖瓦间闪闪烁烁,墙内似乎传来一声叹息。正要走开时,听得吱呀一声,那扇小门又开了,一根枯瘦的手指伸出来,朝他勾了勾。墨溶也不犹豫,一低头闪身钻入了这座巨大的宅院。背后咔嗒一声,门锁上了。
  坛城果然很老了。老仆在前面领路,说请示过云庄主,庄主说,想见一见欧阳家的人,草药的事情……也是可以谈的。“坛城冷落已久,路都没了,想来郎君一路找得辛苦。”“还好,阁主吩咐下来,不敢辱使命。”“敝姓章,立早章,乃是庄主身边的长随。”他们穿过了一重重的屋宇。那都是些广厦大宅子,却因为年久失修,积满了灰尘和苍苔,丝毫看不出雕梁画栋原来的光彩。只是些朽烂的窗棂而已,连那些雕花扇格上重重叠叠的山水人物都昏沉沉的,散发着死亡的忧郁。墨溶本以为花厅并不远。他跟着老苍头走了很久,穿过了一进又一进院落,似乎都一模一样的幽暗阴冷,草木蓬松,蒙了一层黏滞的夜色,令他无从判断是走到了哪里。他觉得,这些屋子里没有人气,也许根本没有住人。这时节,整个坛城悄无声息,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落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单调的、湿漉漉的。他不由得越走越轻,很遗憾自己的脚步声遗失了似的。有那么一两回,他觉得,遗落了脚步声的后面,似乎有一双,不,是两双混沌细小的眼睛在注视他的背影。然而当他装作好奇打量,遽然回首,那里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屋檐下一两茎碧绿的草叶在风中颤抖。所谓的花厅,不过是一间破落的亭子。他注意到,周围有一些花木山石,似乎是后花园。把新客接到后花园,倒也稀奇,不知这古怪的云家庄主在玩什么花样。他只作不在意,端起茶杯,杯沿泛起雪白的乳花儿,一团温柔热辣。花厅上爬着巨大的藤葛植物,密密层层的。时值暮春,这植物却是黝黑的,大半都枯死了。他看了半天,确认这是紫藤。他想,可惜了偌大一棵紫藤,长了怕有几十年才如此,却再也开不了花了。等了许久,才见老苍头过来,挑了一只黄纸灯笼,说云庄主请墨郎过去叙话。墨溶忙起身跟上。老苍头却说不忙,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黑绸子来:“实在对不住。我家庄主清修多年,本来是从不让外人打扰的。”墨溶很识相地蒙上了眼睛。懵懂里觉出老苍头吹了灯笼,然后牵了他,摸黑绕了很远很远,又似乎爬进了地底下。等他终于拉掉了眼罩,看见自己在一间类似于书房的屋子里,桌上点了蜡烛。昏黄的灯光下,藤椅里坐着一个老人。墨溶不及细想,连忙俯身下拜:“见过云翁。”半晌,并没有回答。不知怎的,一种刺骨的寒意袭上身来。墨溶悄悄抬起眼睛,发现云残坐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像——不,一具僵尸,连动都不会动一下。“请墨郎坐下。”墨溶再次打了个寒战。老苍头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无奇,可是那一刹,墨溶几乎有种想要当场逃遁的冲动。老苍头轻咳了一声:“庄主请墨郎坐下。”墨溶一惊,才发现自己果然还站着呢,于是拣了一个光线不太亮的位置坐了。云残依旧呆呆不动,朽烂树皮一样的脸跟他身上油亮的旧衣形成了鲜明对照,一双混浊的眼睛倒是毫不松懈地凸在外面。因为光线暗的缘故,瞳孔散得极大,一道道血丝像蛛网一样散布开。正在墨溶悄悄打量的时候,那对眼睛忽然骨碌转了一下。墨溶倒抽一口冷气。“庄主想问问,”老苍头慢条斯理的声音再度响起,“墨郎所求为何?”“我家欧阳公子寻怀梦草而不得,故求至府上,实无他意。”墨溶道。“你可知道这怀梦草是做什么的?”“汉朝《洞冥记》中记载:种火之山,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昔年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东方朔遂献梦草一枝,汉武帝怀之入眠,果然梦见了李夫人,因赐名怀梦草。”墨溶其实不大读书,不过这几句话,墨医生早就交代过,此时背诵,却也不难,“欧阳君也有一段心思,说出来未免英雄气短。只是我们做兄弟的,为他赴汤蹈火也不辞。还望庄主成全。”老苍头又看看云翁,然后冲墨溶点点头,恭恭敬敬道:“既如此……我先把坛城的情况对墨郎讲讲。”墨溶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我可以和云翁直接谈吗?”老苍头露出一个类似于苦笑的奇怪表情,又望了望云残。云残似乎闭了一下眼睛。墨溶忽然想到,为什么云残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呢?“不能够的。”老苍头用一种微叹的语气说,“十年前,庄主偶染奇疾,全身各处都僵硬了,也不能说话,就只能动动眼睛。他的意思,就都在这眼睛的转动里表示出来。”墨溶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表达。“我跟了庄主这么多年,他心中所想,能猜个十之七八。猜不出来,我就会问庄主,庄主眨一下眼睛,表示同意,连着眨两下眼睛,表示反对。这样就不会出差错了。”“这——”墨溶忽然看见,云残的眼珠子又鼓了出来。老苍头慌忙道:“庄主恕罪,某多言了。这些事情,原不足为外人道。”云残焦黑的眼皮子迅速眨了两下。苍头愣了愣:“其实告诉墨郎也是有必要的。万一有什么事情,他也可以直接向庄主请教。”依然眨了两下。老苍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是了,知道这种方法的,坛城不过云娘子和我两个,当慎重使用。告诉墨郎的时候,要强调这些。”云残终于郑重地闭了一下眼。“那么,由我来向墨郎交代吧。”云残又闭了一下眼睛。老苍头就在这种无声的命令下,开始了娓娓讲述。“庄主坐在这张椅子上,已经有十年之久了。十年前一场大火,毁了整个坛城,毁了这个曾经名震江湖的医药世家。谁放的火、起因为何,直到今天也说不清……当年坛城云家人丁兴旺,一场大火之后,跑了十之八九,所剩者唯有我和云庄主,皆受重伤,在一间未倒的房屋暂且熬着。过了几日,我家小娘子云蕤回来了。庄主只有这一个女儿,本以为已经遇难,既然见她无恙,庄主不胜欢喜。孰料经此一难,小娘子性情大变,出手就打断了庄主的腿,将他拘在这地牢里,只着我老头儿一人服侍。小娘子自己做了坛城之主,重新买了仆役、招了守卫,将这地方铁桶般地把守起来。当时的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却有如此心肠,实在令人胆寒。“如今有剑客上门,我家庄主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实对墨郎讲,怀梦草我家确有,但旁人无法拿到,其中有大关节,只有我家庄主才能破解。墨郎如肯费心,将我家庄主救出苦海,到时自当将怀梦草奉上。”墨溶看着椅子上瘫痪如泥的云残,说:“不知府中防卫如何,如无绝顶高手护卫,凭我一己之力,将庄主带走也不难。”“坛城不比当年,没几个像样的人了,只小娘子略有些武技。她身边几个家丁,皆不足道。”老苍头摇摇头。墨溶狐疑道:“那……何谓救出苦海,请明示。”“除掉逆女。”墨溶再想不到,等着他的竟是亲父杀女这种荒诞事情。不知云家小娘子是何等人物,但为了怀梦草,先应承下来再说。“娘子叫云蕤,今年二十有三了,尚未婚配。你见了她,再相机行事吧。”
  林樾的梦 一抹暗蓝在眼前一晃。他睁开眼,正撞见一双眼睛凑到面前。那女孩在笑,笑意看似要满溢出来。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你是谁?”“先告诉我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我——怎么进来?”他努力地回想,然而记忆只到他走到坛城之下就断掉了。后面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似乎遇见了生命危险。“就像一堆花肥似的摊在地上,怎么叫也叫不醒。”他有些迷茫:“像……一堆花肥?”那蓝衣女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一团孩子气,捂着嘴咯咯直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躺在地上动都不动一下——这不是送上门的现成花肥吗?”他连忙扯住女童:“你……你不是云蕤吧?”听见这两个字,女童狐疑不定,忽然说:“好哇!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她猛地往后一飘,攀在窗棂上。白日有风,格子窗半开着,日光滚滚袭来。飞起的蓝裙下,似乎是空的,并没有腿脚。他惊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似乎蒙了很久,才渐渐听清对方的话:“……你叫什么?”“林樾。”他脱口而出。“你到坛城来做什么?”“呃……”“你是云残请来的?”“不是。”“不是他请的,你怎么会来这里,哼!”女童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你会功夫吧?你的功夫是哪一派的?”“我……”他不能说实话,“自己学的。”这个谎撒得实在不高明,他说完就后悔,倒不如跟她讲自己不会武技。不过,那个女童听见这话似乎有些惧怕,抓紧了窗格子,又高声说:“你到底来做什么的,不说清楚,你马上就会变成花肥了哦。”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来找云蕤的,如果你认识她……”“我不会带你去找她的!”那女童说,“你们这些外面来的,都是坏人!”“我不是坏人。”他分辩着,“我是来救她——我们以前认识的。”像风筝被猛地扯了一下,女童的身体倏忽飘出窗外。他扑过去想要抓住她,淡蓝色的衣角从手指间穿过。展眼看去,窗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荒原梦旅 来的那一晚,墨溶见过云残之后,被老苍头带去拜见云娘子,只说是圆天阁来求药的,却把“怀梦草”先掩过不提。那么晚了,自然是没见到,只出来个小童,传话安排客人住下。到第二日,除一个仆役用提盒送了一日三餐,并不见云娘子那边有人出来招呼。听命于云残的那个老苍头,也没再出现。墨溶不敢随意走动,窥视着这座坛城,与那晚看见的并无差别。房屋虽广,却年久失修。大白日里不见人走动,确是家道破败的样子。只这样破落的家族,不知现在做什么营生。既然根本没有几个看家护院的家丁,云残和那个老苍头想要离开,应不是难事,何以还能被云娘子拘禁?里面必有蹊跷。虽然白日昭昭,他几乎怀疑那天晚上见到的云残主仆,是活人……还是鬼。第三天,终于收到了云娘子的邀请。那时他正在房中磨剑,一个小童过来说:“云娘子要出门,去的地方有点不安全,墨郎可否陪着一道去?”墨溶打点了一下,忙跟着那童子去了。这样的邀请倒也别致,原以为就此可以见到云娘子,不料小小一架香车,那女子只躲在帷幕后面,似乎并不打算跟他照面。墨溶微微失望。转眼看见一个小鬟侍立车边,捧着手巾拂尘,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发现他在打量她,小鬟毫不惊慌,扔给他一个莫测的笑。随风飘的九子铃铛,在油壁香车的四周脉脉低语,仿佛万千梵音。“启程吧。”小鬟说。没有人说要到哪里去。坛城的后门通往后山上。城外弥漫着一种清晨的冰冷,湿寒之气如膏药一样贴在脊背上。山路很滑,腻腻的青苔在脚下溜过。这路面没有实感,仿佛踩在水上。然而铺满树林间隙的腐朽落叶,又在脚下发出有节奏的噗噗声——这也是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不同寻常的感觉使墨溶本能地紧张起来。他知道云蕤在看他,隔着一道青布帘子。据他这几日所见,坛城里的人不多,上至那老苍头下至小杂役,无一不是男人或男童,唯独云蕤身边这个小鬟是个剔透的女孩子。主仆二人,仿佛是灰暗尘埃里开出来的双生花。但是,这香车边上随侍的男仆,一个个沉默僵硬如木偶一般。绕着盘曲山路,他们攀到了山顶。墨溶有些意外地发现,山顶是一片荒原。荒原上生满某种不知名的草,草色是萧疏的黄,一直没到膝下。露水冰凉,冷白的花朵叼在草尖儿上。走了这么久,天色却还未大亮,越来越浓重的寒雾在草叶上缓缓爬行。空地上有一间不小的宅院。远远望去颇为气派,像是大户人家的府邸,有着老房子深不可测的浊气。“你看见了吗?”过了很久,墨溶才意识到这是云蕤在对他说话。第一次听见她说话。潜意识里,他觉得云蕤的声音应该是尖锐的,清冷如寒山流涧一般的。没想到并非如此。“你看见什么了?”她的声音是哑的,甚至带有沉暗色彩,犹如流水底部停滞不前的泥沙,有一种暗藏魅惑的细腻质感。很久以后,墨溶才对自己承认,他就是在那一刻,被那水底的漩涡牢牢吸附了。“一个宅子。”墨溶平静地说。“那里,从前住了个女医生。”她说,“不过十年前,那个医生就已经走了。房子现在是空的。”“医生?”“嗯。那个医生啊,医术非常高明。我们坛城也有医道的传统,但是碰上疑难病症,还得麻烦她。有些稀奇的草药,我们不知来历,也还得去问她。”“那位医生必是高人,却不知姓甚名谁,是何来历?”墨溶问。云娘子并不回答,只是往下说:“你们圆天阁来问药,我不好说不给,只是你也亲见,我们云家早就不成了。故带你来她这里寻药。”“可是,她不是已经走了吗?”“她走的时候留下了很多药材,你只要进去,把你想要的东西拿出来就是了。那宅子是空的,没人拦着你。”墨溶踌躇道:“不告而取,可使得?”云娘子在帘幕后面,似乎冷笑了一声:“我说使得,就使得。”墨溶愈觉古怪:“你——不一起过去?”“我不去。”“为什么?”“因为……我很害怕嘛。”他听见她轻轻地笑着,嗓音忽然变得轻薄起来,像一把利刀。那房子一定是个危险的所在,但他毫不犹豫地分开草丛。他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个女人身边了,她简直令他周身寒冷。年久失修,宅子的门楣上都冒着一股衰朽的烟。门口的一对石狮子少了一只,另一只虽然勉强立着,左前足却也已经跛了。门是虚掩着的,墨溶一手把着剑,一手推开门,跨入院中。庭院中和外面一样,生满了开白花的野草。穿过荒芜的庭院,正厅却有些意外的整洁。太师椅磨得精光锃亮,仿佛坐在上面的人刚刚离去。围屏雕刻着琴棋书画,象牙旧了,温润地泛着微黄。条案上的梅桩盆景似乎尚未死去,梅桩后面有一块湖石,湖石后面有一个月牙形的小洞。不知为什么,墨溶看着这月牙形的洞,就觉得里面是能够冒出点云雾来的。正厅后面还有一进小院,院中花木扶疏,雅致宜人,一树白木兰花正独自摇落。墨溶骇然,他看见小院中央有一个莲花形的石雕鱼池,池中一群鲜红的锦鲤兀自活泼。墨溶俯身察看那些锦鲤,心中古怪不已:如果这真是空宅,什么人在喂养锦鲤、侍弄花木?正琢磨着,忽见水中映出自己的脸,竟然是空白的!他大喊一声,跳开好几步远。这时,似乎被他的喊声惊吓,有什么东西呼地飞了过去。墨溶猛然抬头,只看见对面二楼的窗口上,飞过一个浅绯色的影子。墨溶定了定神,正要追上去看,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走近。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结果听到一声轻笑。是云娘子车旁的那个小鬟。“磨蹭什么,还不快找你的药。”小鬟笑道,“别让小娘子等急了。”“这宅子里的药房在哪里?”“在哪里,这个啊,反正不在鱼缸里……总要你自己去找的吧。”小鬟道。自己去找,墨溶皱眉。这时一条红鲤忽然跳出水面,溅出很大的水花。墨溶脸上被水珠儿冰了一下。这种感觉,忽然让他毛骨悚然,像是意识深处浮出一道邪魅的微光,他本能地知道那是危险的,可又忍不住想伸出脑袋去张望。这时就仿佛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的脚步,他径直朝着二层小楼走去。挂锁一碰就开了。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他已经习惯于这种非现实的场景了。书桌后面有一道楼梯,楼梯上隐隐留有金莲足印。墨溶小心地踏上去,楼板发出悠长的吱吱声。楼上光线很暗,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是一间还算华美的闺房。光线晃来晃去,房中有一面大镜子,架在犀牛望月的檀木架上。不知为什么,墨溶就是不敢去看那面镜子。屋檐下一个破旧的风铃,风铃的耳语在水洗过的日光中显得柔和而宁静。下楼梯的时候闻到一缕药香,就好像有人告诉了他一样,他忽然省悟到楼下是秘密的药材库房。不错,书桌对面的墙上有道不太显眼的暗门。门——当然是也没上锁的,墨溶推门进去,那种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里面是满满一池殷红的鲜血,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个幼小的人形,他们都没有脸孔。“啊——啊——”意识仿佛在瞬间崩溃,他发出兽一样的呻吟。那些小小的人形浮了上来,把他往血海中拉扯。湿漉漉的脚底想必全是血水,他摇摇晃晃地朝血池中栽倒。“小溶!”忽然听见有人这么叫他,遥远清晰的声音。是谁?一个夭红的影子瞬间到了眼前。“快过来,”万分焦急地,那人朝他伸出一只手。墨溶犹豫着,他看见女人雪白如玉的手腕上有一截红袖,其上绣了一朵妖媚无比的红牡丹。“快——”女人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衣领,拉着他冲了出去。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那女人的脸。耳旁轰然一声——是这鬼楼倒了吗?他又看见那金鱼池的水面,立刻闭上了眼睛。“看着它!”女人威严的声音呵斥着,“小溶,自己看着它。”他竟然乖乖地服从了那个女人的命令。水中的自己,还是没有脸,只有一片意味深长的空白。“跳进去!”不——他不敢跳。他居然不敢——真的不敢。背后的世界仿佛在坍塌,只剩下这鱼缸。那女人推了他一把,于是他坠入令人窒息的冷水之中,失去了意识。
  林樾的梦
  “这藤萝饼好吃吗?”“好吃,真香啊。”“还想吃吗?”“还想。可是,我知道……没有了,唉……”“我这里还有半个。”“不要啦,你还没吃呢。”小男孩咽着口水,推开小女孩手里香喷喷的糕点。“没关系,我都咬了几口了。”“我不要,真的。”“唉,白公就做了两个,供在娘的牌位前面,都不让我碰。若是两个都偷出来,他肯定会发现。偷一个,他大概发现不了吧。”小男孩呆了呆,大概是觉得女孩的逻辑实在太冒险:“要是发现了呢?”小女孩撇了撇嘴:“发现又怎样啊,饼都吃完了,还能吐出来?林樾你真是个胆小鬼。”小男孩白皙的脸上泛出一道好看的红晕。他抿了抿嘴,不敢反驳什么。小女孩把手里的半个藤萝饼掰成了两块,一块给小男孩,一块塞进自己嘴里。“云蕤……”“哎?”“剩下半个,我给碧眼留着。”小男孩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子,把那半个几乎破成粉末的藤萝饼裹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找他出来玩儿。”小女孩不屑道:“我昨天还听见鲁公公说,碧眼被他的娘亲关在家里读书,不让出来玩儿。等下次再有机会见面,这藤萝饼早就坏掉发霉了。再说,碧眼那个家伙……哼,我才不要给他呢。”“为什么?”小女孩使劲儿转着一双大眼睛,小小年纪,却似乎憋了一肚子想说又不忍说的话。想了半天,才道:“他有娘,才不稀罕我们的藤萝饼。”“可是……”小男孩瞪着手里的藤萝饼,“可是那天……碧眼说过,叫我们不要忘了他的。有什么好玩的,都不要忘了他,他也发誓不会忘了我们。”小男孩仿佛被自己的话语噎住了,说完这句,就再也吭不出一声。小女孩也不抬头。藤萝花开得正艳。正午的日光透过密密罗织的藤萝架,洒下淡紫色的星星斑点,在这两个小孩的密语之间营造出一种梦境的意味。这个密不透风的角落里,藤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植物气息。藤萝饼的甜蜜在舌尖消散殆尽(不删)之后,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为何,小男孩有些喘不过气,心想云蕤是故意沉默的吧。他提到了不该提及的事情,令彼此惶惑。她的姿态就像冷眼看着一个溺水的人。然而当他鼓起勇气去看她的眼睛,发现她也显露出一种近乎溺毙的神态。于是他放心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眼神。那一年,他们才不过九岁。“不要忘了他……”过了良久,才听见那个名叫云蕤的小女孩发出一声微叹,她的声音很远,“不要忘了留给他的藤萝饼……”小男孩林樾就常常被她这种天籁一样的哀伤所迷惑。她说:“可是,怎么可能呢?很快,我们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啊。”小男孩抬起头,阳光刺着他的眼睛,那些花朵开得真美,像孩子的梦。可是,到明年……连这紫藤花也未必还活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千万片花瓣低低垂下,化作了千万片紫色的嘴唇,妖媚的、轻浮的,吻向他的前额。浓郁香气中,所有的景色渐渐化为混沌,支离破碎,四周只有花朵们翻动的嘴唇——它们在说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自他从血海中苏醒,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他确信这里就是幼时居住过的坛城,只是已经变成一座空宅。砖石上爬满了青苔,巷陌间飘浮着薄雾,雪白的日光在屋瓦上孤独地跳跃着,亦真亦幻,如梦如烟。他走遍了每一个角落。除了最初那个诡异的女童,他没有遇见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发现。这么多年之后回到坛城,他才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下山之前,师父对他讲过佛经,坛城是佛经中的幻境。但他并不学佛,不能参透其中的意义。而现实中的这个坛城,只是一座普通宅院。他在废墟中穿梭,幼年时代的一些记忆慢慢打开,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只隔了一层轻纱雾幛。“林樾,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剩下的,要你自己去寻找。”然而,云蕤离他咫尺,他却在一片迷茫中。手指在轻纱雾幛上滑动、逡巡,不知道应该在何处捅破它。他现在应该做什么呢?似乎有人在偷窥他,一直都是。指尖轻压,窗纸发出细微的脆裂声。似乎有黑衣的影子在房檐上掠过。“云蕤!”他追了出去,“云蕤!”院子里阳光如洗。有一个杂役路过,瞪了他一眼。他骇然噤声。难道只是一只黑猫?他悻悻地回到自己栖身的小屋里。刚才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阴暗角落里,自己的铺板上。卷好的被褥忽然翻起。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就被一双铁硬的臂膀死死压住了。“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何门何派?”那个男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强烈的气息扑到他脸上,散发出一股辛辣的意味。他觉得难受,扭过脖子,避开这男子咄咄逼人的气势。“快说,你又不是哑巴!”对方狠狠掰过他的脸,就差给他一巴掌了。他没有听懂那人的话,却一个翻身就把他弹开。那人被他强劲的力道骇住了,情急之下回手扣他。他手指一滑,死死掐住了那人的手腕。下一个动作,就是把对方狠狠地反压在身下。“好厉害的身手!”那人喃喃道。他回敬了一个冷笑:“报上你的名字来。”墨溶优雅地躺着,微笑不语。此时两人逼得极近,他的睫毛几乎扫到对手的脸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就像趴在井栏上看古井深处的幽泉。忽然,他看到泉水中浮起奇异的色泽——他猛然扭过头,怎么会这样?眨眨眼睛,再次望向那对瞳孔——暗夜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却森森然泛出一股绿意。他想他是看错了,可是越看越绿——丛林一样无边的绿,向他的世界席卷而来。他惊慌失措,虽然手还没有松开,可是心却已经松开了。对方显然能够察觉到他的松懈,但也没有动,等着他。两人就这么对峙着,保持一种奇怪的姿势。“碧眼……哥哥。”时隔七年,时间的灰烬沙哑了多少声音,但他还是尽力叫出了这个名字。墨溶显然被迷惑住:“你是谁?”“我是林樾。”“林樾是谁?”“你不知道林樾是谁吗?”“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懂?”“碧眼又是什么?”“原来你真的忘记了。”他颓然倒下,仰面躺在榻上。白雾游移,日光缤纷,坛城清寂如同仙人的宫阙。墨溶靠在窗前,背对着林樾。窗外的花圃里,野草长到了齐腰高,一朵残存的龙胆花绽放出触目的深紫色。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这个院子唯一的入口,墨溶心想。“你见过云蕤了吗?”林樾有些虚脱,两条腿挂在木板床边儿上,茫然地晃着。“见过了。”从头到尾墨溶只听见小轿里奇怪的人声,不过这也算见过了吧,“她大概是打算杀我,这个女人不简单。”“不是那样的,”林樾争辩着,“她应该还记得你,怎会杀你呢?”墨溶不解其意,冷笑道:“你是疯子吗?”听见这话,林樾有些难过,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他。墨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难道我们以前真的认识?”“当然了。九岁的时候,你、我还有云蕤,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别开玩笑了,”墨溶不耐烦道,“九岁?我大概在叔叔的药房里偷枸杞吃呢。”“我说的是真的,碧眼哥哥。”“你为什么总是叫我碧眼?”“因为这是你的小名。”“我哪有这种小名?跟女人一样。”林樾有点想笑:“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谁说的?”墨溶愤愤,“我明明是一双黑眼睛。”林樾从枕边抓起一面小铜镜,递给墨溶,诚恳道:“你大概是长大以后变黑了,可是眼睛深处,还是有一点点绿的,不信你仔细看看。”墨溶将信将疑接过来,随便看了一眼:“哪有,我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我还不清楚。你少跟我胡说八道。”林樾坐在床边,垂着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的敌意,只顾自己幽幽地说着:“你姓墨,可是我们叫你碧眼哥哥,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在阳光下看,就像两块翡翠。你的家在坛城外面,不过你的母亲经常领着你到坛城来做客。那时你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林樾是在认真向他回忆往事吗?这个少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却有一种难言的魔力。一种挫败感暗暗爬上墨溶的心头。“家母很早就亡故了,我是跟着叔叔长大的。”墨溶忍不住辩解着。“哦……对不起。”林樾立刻道歉,“那时候,我听见你叫那位夫人为母亲。云蕤也这么说。”“我认识云蕤?”“是啊。那时候,坛城里有好多孩子,我们都认识你。你常和我们玩儿在一起。你年纪最大,我们都是九岁,你已经十岁了。”“等等……你们是谁?”“我们是……”林樾的脸上浮出一抹奇异的微笑,“万树园的囚徒啊。”墨溶一惊。这个恬静如水的人身上倏忽闪过一丝邪气,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墨溶不禁倒退两步,猛然奔出门外:“我听不懂你的话,你根本就是个疯子!”墨溶跑了一阵子,直到再看不见林樾。 昨天墨溶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从荒原上又回到了坛城。大约是云蕤主仆救了他。举目四顾,坛城忽然变得更加奇怪。清冷的雾气遮天蔽日,织成一张灰白色的巨网,将整个坛城容纳其中。日头未落,尚不觉冷,只觉视线迷茫不辨方向。一切看起来依然井井有条,却十分冷清,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不仅老苍头和云残没有再出现,不仅云娘子主仆依旧隐匿行踪,就连为数不多的那些个沉默的仆役也都消失了踪迹。墨溶在坛城走上走下,一个人也没有遇见,直到今天碰见这个叫林樾的少年。可是,林樾非但没有为他解开谜底,反而令迷雾越来越浓重,他几乎快忘记了自己的本意。林樾,是什么来历?他说的那些话,是真言还是乱语呢?如果是真的……那么,他是那个碧眼哥哥?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那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叫他小溶,她又是谁?坛城里空无一人。所有的禁锢都来自诡异气氛造成的无形压力,让人不敢涉足任何一个未知空间。他甚至怀疑,进入坛城的第一个夜晚,他是否真的被带去见了云残。抑或那只是一个噩梦,抑或……他见到的是云残的鬼魂?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一说,本属荒诞,就算他要相信,手里的腰刀也不能相信吧?但是云娘子肯定还在坛城里面的某个角落,真真切切地生活着。那天的事情之后,他越发相信这一切的秘密都操纵在她手里。
  林樾的梦 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四下里看看,屋子里光线很明亮,四周开了窗。每扇窗下有一张床,床上铺着舒适的棉布被褥。床与床之间,用白色的帷幕分隔开视线。风从窗外吹进来,轻柔的白色帷幕飘飘扬扬,仿佛是梦境中的情景。房中并无一人。林樾躺在房间正中的走道上,爬起来,有点头痛,不觉走到一扇窗前,想换一口气。窗外绿树成荫,春天明媚而潮湿。他有些吃惊,揉了揉眼睛想要细看,忽然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角落里呼吸。林樾心中一抖。鬼使神差一般,他冲到其中一张床前,一把抓开了布帘子。床上果然坐着一个小男孩。不过八九岁的孩子,长着一双小鸟般温柔清亮的眼睛,正无辜地瞪着他。“大哥哥……”林樾盯着这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毛骨悚然!这个……不就是幼年时代的自己吗?“大哥哥……”像是很久都没有等到一个人,那孩子很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太敢说的样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他回到了过去,而且,与从前的自己直面?那幼年的孩子虽然无法认出本身的成年模样,可是他要怎么跟“自己”对话呢?他,到底遇见了什么?就当他是不相干的一个孩子吧:“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樾,今天刚来。”果然。旧日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复苏。孩子说刚来,那么,这是当年,七岁的他第一次进入坛城时。那天师父牵了他来到一个奇怪的大宅院里,求见庄主云残。庄主出门访客去了。师父默默地喝完了一杯茶,就按照事先的约定,把他留在这里,然后独自离开。七岁的他不能违拗,低垂眉眼,乖乖地坐在人家指定的位子上。师父的白衫如风一样掠过漆黑的门廊,然后融入坛城冷漠无情的夕阳中。那时他尚不知这是命运颠覆的开端。然而这样的印象,足以成为孤独记忆的一个冰冷开端。白衫一角延绵,铺展,几乎涨满了整个童年时代。很多年后,他羞涩地跟师父提起此事,师父也只能歉然:“我只听云姑说万树园是小孩子们的极乐世界,才将你暂时托付给云残,还能跟着他学点东西。谁想到那么多古怪。早知如此,去南海游历,也带上你就好了。”师父舍他而去。坛城的总管把他领入那个被称为“万树园”的地方。飘满白帘子的房间里,他被指定了一张床。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等不到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窗外传来一阵阵的童音,仿佛是一大群孩子在念书。下意识地去听,却又听不出这念的是什么。小男孩仿佛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面前的林樾说:“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待在这里?我可不可以,不待在……这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进入坛城的第一日,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件,把他的生活弄得七零八落、与众不同。然而究竟是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他并没有失去记忆,然而七岁那年某月某日的事情,不可能从回忆中完整地挖掘出来。人善于遗忘胜于记忆。如果,这是他回到了过往,那么如果他做点什么事情,比如带着这个小男孩离开,追上南去的师父。那么,今日的他就会截然不同了吧?不,这不是回到过去。他不可能再次踏入时间的这一段流水。这一定不是过往失去的那个世界,而是梦境。他一定是睡着了,在梦中回忆起了不愉快的往昔。那么,自己的记忆不能补完,梦也就无法延续下去。想到此处,林樾一阵揪心。这些年他迷惑不解,想要回忆当初的每一个细节,但是记忆总是在跟他捉迷藏。时间的力量如此强大,哪怕当年信誓旦旦“我一定不会忘了”的事情,到最后也成了片言只字的哑谜。呵,为什么要去想,他竟然是不愿意从噩梦中醒来的吗?“你是谁啊?”小男孩的林樾懵懂地问。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林樾赶快躲了起来。来人把一套青布衣服放在小男孩床头,命他立刻换上,然后转身离去。小男孩微弱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见林樾消失不见,不由得紧张地叫着:“大哥哥——”林樾藏在帘子后面,没有出来。小男孩压低声音又唤了几声,仍是没看见人。等了一会儿,才像是勉强决定不去理会那个“大哥哥”了。他捧着万树园的衣衫看了一会儿,又犹豫了半天,才脱下了风尘仆仆的旧衫。林樾从远处看着,小男孩低头,专注地整理着衣服,蝴蝶骨从背后竖了起来,勒成一个细细的八字。忽然窗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相貌平庸的中年书生。书生撑着门,背后钻出一溜儿男孩女孩,都是七八岁的样子,一色的青布衣衫,排成齐齐一队,一个个低眉顺眼地从书生的胳膊底下钻了进来。是万树园的孩子们散学回来了。可是一群小孩子进得门来,却是不笑不闹、不言不语,一个个噤若寒蝉,连踩在地板上的足音,都是相当一致的沉闷。那些孩子都不是兄弟姊妹,高矮胖瘦、清秀圆融,面容长相各个不同。然而奇怪的是,一眼看上去,却好似都长了同一张脸。细细看去五官都模糊不清,仿佛融为茫茫的一团。因为,他们都毫无表情。童稚的小脸上,不是沉思默想,也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一片绝对、绝对的空白。“今天的经文都背熟了吗?”“背熟了。”齐齐的童音回答。 背熟了,记住了。这样的声音砸在林樾的心窍上,令他为之一抖。过往的岁月扑面而来,记忆就像埋藏千年的古莲子一样,忽然间萌芽,破土,衍生,瞬间开出令人惊异的花朵。可是,这样的莲花不会自己开放。这些遥远的记忆,任谁也是无法自己开启的。十七岁的少年,会在一瞬间记起自己七岁时的每一个情景,分分毫毫都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面前重演。怎么可能呢?到底是谁在暗示他,在诱导他?他看见的,到底是什么?那些孩童的脸,一张一张打量过来。疑惑渐渐被强烈的激动感所压倒了——他认得他们,认得他们的!甚至有些人的名字,也都能脱口而出。而那中年书生,他记得他姓章,被当年的他们呼为“章先生”。孩子们鱼贯而入,一个一个坐到各自床前,低着头,把手放在双膝上。章先生如例行公事般吩咐:“大家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去前面吃中饭。”孩子们齐应一声:“是。”章先生正欲走开,眼光落在了幼年的林樾身上。那孩子穿着不甚合身的青衣,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众人,显得格格不入。“新来的?”章先生问。林樾点点头。“还没见过庄主?”“嗯。”章先生笑笑,走过来摸摸小林樾的头:“不要怕,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哎。”小林樾低声应着。他猜新伙伴们应该都在打量他,于是尽力在唇角扯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同时用余光瞟了瞟离他最近的一位。第一次在同伴面前露面,竭力地要留个好印象。可是,对方毫无反应,只是垂着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小林樾疑惑地张望着,发现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看他。他不敢相信,也顾不得害羞了,将新同伴们一个一个地打量过来。真的,没有人理会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全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雕像,仿佛他们自己也根本就不存在。这是怎么一回事?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涌起。“那么,你先跟我过来。”章先生站在门口,朝小林樾招招手。小林樾的床位在大屋的最里面,要走到门口去,必须从两行床铺之间穿过。他觉得他不是走在房间的走道上,而是踏入了一条冰冷的河流。虽然谁都没有在看他,然而就在身侧,那种莫测的黑暗阴冷,一点点地漫过了脚背、膝盖、腰眼、颈脖……他拖着僵硬的脚步走了过去。“哇——”小林樾忽然大叫一声,冰河没顶,他在极度的孤立和恐惧中崩溃了,双膝一软,昏倒在地上。而躲在角落里偷看的十七岁的林樾,也几乎被这莫名的一幕击溃。他死死掐住遮挡自己的窗帘,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章先生木然无语,把小男孩拎了出去。那些孩子仍然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了一会儿,一个低微而清晰的声音从门边传过来:“胆小鬼。”一片僵冷中,这三个字如有魔力,拨动了十七岁少年林樾心中一处清冷的悸动。他向那边望过去,看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穿着雪青色的夹衣,梳着双鬟,嘴角竟还斜斜地吊着一缕生动的笑意。“云蕤。”
  “正主儿出来了呢。”小意微笑道。水缸中的锦鲤都消失了,水面映着清亮的长空,每个人的脸都清清楚楚。云娘子点头:“看来我没猜错。这一个小林樾才是至关重要的人。墨溶果然什么都忘了。没用的人,留着他平添麻烦。”“娘子的意思,”小意试探着,“这就把墨溶杀了?”“嗯。”云娘子点头,抓了金刚杵出门去。小意知她是要去杀墨溶,连忙提脚跟上。然而关押墨溶的那间暗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跑了?”云娘子惊诧。“真的呢……”小意慌慌张张地翻找,墨溶消失得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捆得那么结实,他怎么跑掉的,莫非有内贼?”“怎么办?”云娘子恼怒了,沉下声音呵斥着,“没有人血,怀梦草马上就要坏掉的,到时——”“娘子,”小意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也隐然不满起来,“这不能怪奴婢……坛城如今这个样子,根本没有人手啊。”云娘子横了她一眼。“临时找不到墨溶,”小意轻声道,“其实老章一直都还在……”“不能动那个老章,不然云老头子要跟我们拼命的。”“轿夫还剩三个。”“先用掉一个吧,救救急。”“那又管不了几天。”“管一天是一天。”“是。”小意恭恭敬敬地接过娘子手里的金刚杵。“使用”轿夫这样的事情,云娘子不可能亲自动手的。“弄完了赶紧回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叫墨溶的。”“是。”小意抱着金刚杵退了出去,出门时不经意地瞟了云娘子一眼。云娘子脸上妆容浓重,看不清什么表情。关押墨溶的那间屋子,就像早已荒芜的坛城里的每一个房间一样,简单到了极致。一床一凳,四壁空空。虽然小意认真地翻找了一会儿,但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根本不可能有人躲在这里。云娘子仿佛是想透一口气,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户边上,推开窗扇,往外张望。“难道是老头子的人救走了他?”她想着。可是,这些年云残何曾能够从她手里带走一个人呢?那天墨溶在荒原上失手昏迷,云娘子给他灌了三杯怀梦草汤,将他诱入水缸中的幻境。这三杯汤少说也能管上十天,怎会这么快就让他自己跑了?是怀梦草的药力在减退吗?还是要尽快找到母株才行。虽然墨溶已经醒转,那个叫林樾的还在幻境中游荡——那才是她最大的指望:“我看关键还在小林樾,让他在里面继续走走好了,说不定能找到她的藏身之处。”“万一——娘子,你可别怪我乌鸦嘴,”小意笑道,“万一,连这个小林樾都找不到呢?那岂不是糟了糕?”“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云娘子冷冷道,“我早就无所谓了。”林樾的梦 小林樾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睡在角落里属于他的小床上。他微微抬起头,看见其他的孩子都已经躺到了各自的床上,盖着白色被单。窗外阳光明媚,他想这应该是午睡吧。所有的人都闭了眼,发出均匀的呼吸。昏迷之前,弥漫在这间屋子里的恐怖感已经消退了。没有任何旁人视线的空间里,他这才略微心安,于是静静躺倒,望着天花板。这时他觉得饿了,可惜,已经错过了午饭。饥饿的感觉一旦从恐惧后面探出脑袋来,就会肆无忌惮,愈演愈烈。可是他没有那个胆子起来找吃的,只能默默忍着。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密语。本已平静的心,一下子又抽紧了。他揪住被角,一面不敢听,一面孩童旺盛的好奇心又使他竖起了耳朵。是他们在密语,那些同室的孩子。不是所有的人,是其中的三四个。话语声十分低沉,但却没有上午那种氛围下的冷意,似乎是彼此郑重地商量着什么。但听不清具体内容。小林樾忍不住再次撑了起来,一抬头,正好撞见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他又吃了一惊,吓得呆在那里。他看见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和他年纪相若的小女孩。不过这女孩并没有躺在某一张床位上,却是悠悠地坐在正对着小林樾的一个窗台上晃着两条腿。窗台下那个铺位上竟然围坐了三个男孩子,仿佛热切地拥着一个首领。此时他们停下了议论,一齐看着小林樾,颇为严肃的模样。为首的女孩眨了眨眼,俯身翻了下他们那张床铺上的枕头,又看了小林樾一眼。小林樾立刻翻开自己的枕头,下面藏着一个油纸包,包里面是三只尚且温热的素馅馒头。饥饿的他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往嘴里塞了一只。女孩见状,粲然一笑,她背后的窗外是一片正午的阳光,这使得她的笑容分外温暖。小林樾忽然有些想流泪,他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这时忽然传来了一阵布鞋的脚步声。只在一眨眼间,三个男孩就躺回了自己的铺位,仿佛一直睡得很熟的模样。小林樾立刻把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塞入嘴里。再抬头看,窗台上的小女孩已经消失了。 云蕤沿着坛城的小巷一路跑去,并未留意到身后跟随的眼睛。十七岁的林樾独自躲在街角,看她春衫摇曳的背影,过往的岁月真切地摆在眼前——然而哀伤失落中,这场景变得如此恍惚,他动荡的心情已经到了不辨真假的地步。那一对梳得细细的辫子,在淡青色的小巷深处渐渐消融。时年七岁的云蕤和七岁的小林樾第一次相见,日光如雪,锐利地划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明明早就模糊了的远年旧事,是谁如此刻意安排,令他重新目睹了这一切?七岁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遮天云雾之中吗?
  水面上荡漾着天光云影。云娘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水中的镜像。十七岁的林樾踉跄而行,显出了一些失神的模样,令云娘子有些担心。小意回来了,说轿夫已经杀死。云娘子点点头,领了她出去,说一定要把墨溶抓出来。“那个人怎么办?”小意瞟了一眼水缸之中林樾的影像。“让他慢慢找。”云娘子懒懒道,“找到怀梦草的母株,就杀掉他。”
  现实中的重逢 墨溶躲在房梁上,芦草编成的帏盖遮挡了他。通过小小的缝隙,他能够看见云娘子影影绰绰的样子,并且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云娘子和小意的对白。他感到惊诧,不过仔细盘算下,又有些宽慰。倘若云娘子是个足够有经验的人,他不可能藏得住。看来这个云娘子确实只懂得杀人而已。主仆二人出去之后,墨溶轻巧地从房梁上下来。他还记得梦境中的情形,那个迷失的少年林樾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其中也许有解开坛城秘密的钥匙。他得把林樾找出来唤醒,好好盘问一番,不然,那妖孽的主仆二人早晚会用金刚杵砸死他。好在,在真实的坛城并不像梦境里那么容易迷路,也并没有太多碍手碍脚的仆人,所以找一个被关押的活人不算太困难。很快,他就在一间小柴房里找到了沉睡中的少年。林樾就像一个困倦不堪却被人从梦中生生拽起的小孩子,尚未发现周遭的改变,就被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拖入了现实。当他看清了墨溶那张紧绷的脸,不由得手腕一滑,灵巧地脱出了对方的控制,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墨溶也不在意,急欲对他剖白,不料林樾却先悟了过来:“碧眼哥哥,你……”墨溶愣了愣。梦中曾出现的这个称呼再次唤起他的疑虑:林樾不像是说谎的人,而云娘子所言也当事出有因。他琢磨了一下林樾的身法,道:“你是巫山弟子吧?”林樾抿了抿嘴,只是瞪着他。“你不承认也没用,我看出来了。”墨溶一字一句道,“这坛城里应该几乎没有人了。庄主还在,不过我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估计他不敢出来。能动手的人就剩我、云蕤主仆,还有就是你。云蕤主仆两人不是好东西,我得和她们斗一场,你得帮我。”林樾一脸茫然:“为什么我就应该帮你?”墨溶实在忍不住了,教训道:“出来走江湖,就该懂规矩。我是圆天阁的人,你是巫山的人,我们两家虽然不是盟友,可也算武林同道。这坛城从来就是个旁门左道的地方,何况这云蕤不明不白。到底她现在是个什么角色,我们都不明白。我奉圆天阁主之命来坛城找草药。现在事情麻烦了,我们俩要齐心合力才能走出去。”林樾慢慢地说:“我知道圆天阁,可那和我没关系。”墨溶闭了闭眼:“你看不起圆天阁也好,她杀了我,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她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忽然,林樾脸上浮出一个奇异的笑:“我一点都不意外呢。”墨溶骇然。“我千里迢迢来找她,当然想看到她平安喜乐。可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十年,她当真变得杀人成性,我也不太意外。”语气中彻骨的悲凉是墨溶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你到底在说什么?”“那都是早已注定的啊。”注定了什么?记忆的无力感再次袭击了墨溶。仿佛真有什么东西早已注定,他却找不到这句话的源头,只是茫然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注定的?”林樾摇摇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好吧,你管我叫碧眼哥哥。”墨溶道,“我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名字。你说我早年的经历有古怪,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你来告诉我,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都忘了。”一边说他一边竟有些惶恐。八九岁时的记忆,真的有些刻板苍白。假如说,幼年时代的事情总不可能记忆完全,可为什么记得的事情也透着一种虚构的气象?林樾抬起头,看着那双渗透着隐约绿意的黑色眸子,小心翼翼道:“还记得《曼陀罗经》吗?”《曼陀罗经》?墨溶心中一震。“如是诸佛,各个安里无量众生于佛正道。一一诸佛,又放百千光明,普为十方说微妙法。一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亿佛,身色紫金,相好殊特。一一华中,出三十六百千亿光。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黄朱紫,光色赫然,炜烨焕烂,明曜日月。又众宝莲华周满世界,一一宝华百千亿叶,其华光明无量种色……”这就是《曼陀罗经》?听起来,跟他在寺庙里听到的佛经没有什么不同。“是的,你当然不记得了。”林樾苦笑着,像是自言自语,“你不是万树园的孩子,你只是听见我们念过,即使当年印象深刻,现在也该忘得差不多了。”若在以前,墨溶听见林樾这种说法,定然认为他又在梦呓了。然而此时,墨溶却明白,他说的也许是真的。“这段经文很长,一遍念下来,要花费一个多时辰。不过我们每天都要念一遍。日复一日,即使是如此复杂的经文,最后也是人人倒背如流。“碧眼哥哥,其实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有家的。然而我们却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被云庄主收留教养。云庄主有钱,有学问,又是个居士善人。我们做他的孩子,也要跟着吃斋念佛。“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回到师父身边了,过往的记忆渐渐变得不甚清晰。但是,不管时间过了多久,这一篇经文我还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就是你刚才背诵的那些?”墨溶等了等,不见他继续,不得不提示他一声。“不过,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不记得这个东西,就像你一样。永远不记得。”林樾说,“每天都要念一遍,然后要听云庄主和章先生讲解,一些奇怪的故事、奇特的道理。起初觉得好玩,次数多了,就感到无聊。再后来,佛经都背下来了,甚至云庄主的那些讲解也都能够一字一句地铭记在心,然而念经——讲课这种相同的事情,还是天天在重复。我们有的人就害怕起来。”“为什么?”林樾盯住惨白的窗。直到今天,他的语声依然浸透着丝丝恐怖:“因为,我们发现,自己的记忆渐渐地消失了!”墨溶不解:“你们不是都能够把这个经文倒背如流吗,为什么又说记忆消失了?”林樾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记忆,指的不是经文,而是我们这些万树园的孩子各自的回忆。这东西一遍遍背下来,最后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们各自的记忆。或者,可以打这样一个比方:我们自身的记忆就像一幅画,好好地放在那里,而这个经文……这个经文就像一泼浓墨,涂抹在画面上。原本的笔迹都看不见了,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一色漆黑……”“有些言过其实吧?”墨溶道,“那时你们不过七八岁。一般人都很少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那个年纪的事情。再说,都那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事情非得永远不忘的?”“不是这样的,”林樾声音不大,反驳着,“不是你说的那样!”“呃?”墨溶踌躇着,他好像激怒了林樾。“根本不是这样。”林樾快速地说,“我们进入万树园之前,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孩子,各有各的经历。有的人爱笑,有的人会讲故事,有的人能唱戏。虽然很多都是流浪儿、小叫花,可是我们也是有自己的故事的!那些故事,在大人眼里不足一提,可是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却是无比珍贵的,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忘掉?”墨溶呆了呆。“如果忘掉了所有的过去,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忘掉了自己的由来,那么,所谓的‘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啊!” 墨溶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林樾注意到这一点,收住了声音。“当时,你也是叫小花子吗?”墨溶勉强问道。“我不是,”林樾说,“我是被师父带过来,寄养在这里。碧眼哥哥,你真的已经全部忘却了,你连我都不记得,也不记得云蕤。可是照理说,你不会这样的。”墨溶努力摇了摇脑袋,说:“十岁以前的事情我全不记得。我以为这是正常的,我并不是什么聪明孩子。”“你本来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林樾低声说。 “是吗?”“是啊,”林樾说,“你年纪最大,头脑又最好,又没有读过那么多的经书。我本来以为,你会记得最完全。”“为什么我读得不如你们多?”“因为你还有个母亲护着你。”“我有母亲?”墨溶心中一紧,一直以来,他以为墨寻无叔叔是他唯一的长辈。“嗯……”林樾说,“不过你家大人很少露面,而且……”“而且什么?”“她好像和云庄主是一伙的。”林樾轻声说。墨溶更加迷惑了。“因为这个,我们一度讨厌你呢。可是后来玩熟了,又都很喜欢你。”“是吗?”墨溶喃喃道。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童年是在圆天阁中度过的,孤独地练着武技。难道眼前这个纤秀的、有些神经质的少年,竟然是自己童年时代的朋友?还是——“很喜欢你”的朋友?“怎么跟你们玩熟的?”墨溶继续追问。林樾轻轻地笑了,一阵暖意从唇角边溢出:“因为那时候的你特别勇敢。我们都不敢说的话,你敢说;我们都不敢做的事情,你敢做。”“我这么英勇吗?”墨溶也笑了。“是啊,不过你也就是胆子大。”林樾微笑着说,“要说主意最多的,还是云蕤啊,她才是我们的头儿。”“云蕤……是那个女杀人狂?”林樾的笑容顿住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墨溶揉了揉太阳穴。林樾的话听起来像是一场梦境,可是他却以如此恳切的语气说出,望着墨溶的眼睛是透亮的。林樾如果不是太善于伪装,那就一定是发疯了。其实,他希望,林樾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真的。
  门开了。沉浸在回忆中的两人,都吓了一跳。来者是小意,劈头就说:“娘子来找你们了。”听见“娘子”两个字,墨溶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逆着光的方向,云娘子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扑朔迷离,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这种微笑,有一种化解万物的盛大。她抱着那根金刚杵。金刚杵的尖端在日光中闪闪烁烁,红得晶莹欲滴。“你们俩都在呢。”云娘子的声音沙哑而甜蜜。墨溶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佩剑。那是圆天阁前任阁主欧阳轩送给他的“易水寒涛”,号称砍人不沾血。此剑曾雪藏经年,自墨溶出道以来,方重现江湖。名剑月光般的清辉,一时间压过了金刚杵肆无忌惮的红。云娘子伸出一只细瘦的手,那手上戴着精细丝绡手套,雪白得如同失尽血液的羔羊。这只手就在红殷殷的金刚杵尖端抚玩着,仿佛要把它磨得更锋利似的。墨溶扭头望着林樾:“你不跟我一起上?”林樾呆了呆:“要打吗?”墨溶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过脸,专心致志对付云娘子。云娘子施施然举起了金刚杵,她动作极慢,慢得墨溶连躲避的必要都没有。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扼住她的咽喉时,金刚杵的上方忽然绽开一朵绚丽的花。花雨铺天盖地而下,圆形的花朵瞬间逼近——那不是花,而是一枚又一枚飞速旋转的铁轮,对着墨溶的天灵盖砸下来。林樾早已见识过这东西。他轻功极好,瞅准了轮子的空隙闪到墨溶身旁,一把拉住他往外退。云娘子没有追上来,她的身影在飞轮的舞蹈之间迅速变小,脸上犹自带着冷笑。墨溶挣开林樾的手。他满心窝火,自己居然打不过那个云娘子,而林樾却能够在一招之内解了围,救出自己。那个少年,脚步飞快,扬起的长发一丝丝拂到墨溶脸上。虽然挣开了他的手,墨溶还是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居然觉得有点吃力。这个少年的轻功非常神妙,墨溶完全看不出是何门何派,只觉得他的脚舞动得令人眼花缭乱,衣角轻得像一片闲云。“我们只能逃跑吗?”墨溶勉强追到他身旁,闷闷地说。“跑着试试看吧。”林樾说。“你我二人合力,一定能捉住那个妖女。”林樾听见妖女二字,默了一下,说:“我真的不想动手。”这少年虽说是好脾气,可是他若说不想动手,估计也无法劝诱他,墨溶心想。可是,如果什么都不搞清楚就逃走,未免太窝囊了吧。墨溶站了站,回过头。那妖女仍旧抱着红色的金刚杵,倚着门框,远远望着两个亡命之徒,白净的脸上还挂着一缕微笑。墨溶竟然被那个笑意激出了一个冷战。“跑吧,碧眼哥哥。”林樾重又拉起他的手。他们再次转到了那堵围墙下。墨溶的脑袋嗡了一声。“跑有什么用?还能跑到哪里去?”墨溶忍不住嚷嚷道。林樾看看墨溶,不说话,又抬起头,看看坛城的围墙。灰白色的石墙,在灰白的天宇下,显得危耸无比。一朵紫色的龙胆花从砖缝中伸出来。风吹过,细长的花瓣微微颤抖,就像美人面上忽起涟漪,露出一个清清冷冷的微笑。墨溶一跃而起,伸手扯下了那朵花,揉了个粉碎,掷在地上。林樾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瓣,皱着眉头说:“我们出去吧。”“不能出去。”墨溶说,“外面是幻境。”“是啊,所以要出去。”林樾说,“我们只能到那个幻境去了。”墨溶瞪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忽然明白过来。这个坛城的四周布满了无涯幻境,处处荆棘陷阱,可是那里大概也是云娘子唯一不能操纵的地方。她不能走进那个地方。所以,她要征集一个又一个少年进去冒险。“只有这个办法了。”林樾轻声说,“试试吧,不然我们只有被这些轮子轧死的份儿了。”“嗯。”墨溶连连点头。这个看似单纯柔弱的少年,其实……也很有心计的啊……他不禁想到。不过林樾虽是这么说,却也如同墨溶一样,还在犹豫。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幻境究竟从何而来,而且也谁也不清楚,进去了怎么出来。然后,他像是在对墨溶讲话,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也许答案就在那里面。”“要不……”林樾犹豫道,“咱们分头看看……”“也好。”
  小谢 “这么说,在我到来之前,你对坛城的了解,并未超出阁主所知?”墨溶朝小谢望了一眼。这女郎的脸上,照例又是那种他所熟知的聪明自负、不知忧惧。他心里笑笑,面上却苦着点点头。小谢皱着眉,半晌说:“以你的聪明能干也陷入谜局抓不住头绪,可见真是个大麻烦。看来,你叔叔说的是对的。”“叔叔说什么了?”“墨医生说,坛城很是古怪的。”“那当然。阁主此次派你来,到底都交代了些什么?”“自然是要我助你早日拿到怀梦草——你皱眉头干什么?放心,阁主的原话是,拿不到怀梦草,也要把墨兄弟好好地带回来。”“那么他不追究我私离圆天阁的罪过了?”“不,据我所知,阁主本来就想派你来,你自己不等命令就走,阁主觉得你建功心切,其实心里还挺赏识呢。”换了别人说出这样的话,墨溶只怕要吓出一身冷汗来。但唐小谢不同,她并不是圆天阁中的人,与那些纷繁的权势争夺从无瓜葛,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只怕还信得。既然欧阳觅剑似乎并未动怒,那么——“可惜我要辜负了阁主的厚望了。迄今为止,我对于坛城的情况还是一头雾水,没找到下手处,实在是惭愧得紧。”小谢低了会儿头,一边想,一边说:“照你的说法,到目前为止,你在坛城里一共也就遇见了五个人,并不多。“首先是云残庄主,按照我们的了解,他也是《曼陀罗经》的作者、坛城说一不二的主人。可是,他已经人如其名地残了,看样子还被软禁了起来。他有个姓章的仆人,照顾他的起居并且从他的眼珠子里面读出他意思。这两人也许是解开谜底的关键,可惜都是风中残烛,加在一起也没多大能耐。最可气的是,他们只露一面就再无下落。看来不仅云娘子对他们严加控制,他们自己也是非常小心的。“再就是云娘子主仆两个。按照你第一天进来时云残的说法,是云娘子囚禁了他。自己养的女儿反了水,这其中又是为了什么呢?那个云娘子让你自己去找怀梦草,后来又改变主意,打算杀了你,大概是看你不够得力,又有二心,留着也是麻烦——荒原到底有什么古怪呢?你说你只看见了一个不明来历的红衣女子……”
  分析到这里,唐小谢忽问:“咦,他们家总有个把粗使仆役吧?我不信云娘子自己烧火做饭。”“有倒是有,不过这些人都被监管得紧,难得看到一个,而且呢,”墨溶想了想,说,“我猜他们都被云娘子喂了哑药。”“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小谢点点头,“再就是那个叫作林樾的小子。他进入这个地方,看来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不知道云残见过他没有。”“那是个浑浑噩噩的傻小子,满嘴疯话,不足为道。”“那可未必呢。原本这坛城是个死局,忽然凭空多出一子,说不定能做成活局。”小谢道,“你何不与他联手?”“我倒是想与他联手,不过……看他的路数,是巫山门下。只听巫山二字,你就知是何等不靠谱了……”“巫山,嗯,”小谢神往地说,“那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啊……”“哼,我看他是做梦的高手,早晚被云家小妖妇算计了去。”“其实,墨溶,”小谢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还有事瞒着我吧?”墨溶别过脸去,不置可否:“我想找到云残。不管怎么说,他是坛城的缔造者,知道这其中的一切秘密。”小谢冷冷道:“我认为应该先找到那个林樾。”墨溶忽然恼怒起来:“我说过,应该先找到云庄主,他答应过帮我。而且,帮助他除了妖妇,令他拿出怀梦草,就大功告成。那个林樾要是碍手碍脚,就连他一并杀了……”“你别乱来!”小谢喝道,“阁主让你出来立功,可不是让你来滥杀无辜的,不怕跟巫山派结仇吗?墨溶,你……”小谢的脸忽然煞白,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不自觉地去扣腰上的佩剑。“你别乱来……你的眼睛怎么是红的?”碧水流动中,忽然涌出串串河灯,连成一片烧天的火,像地狱豁开,幽冥的恶鬼成行出巡,从通红的眼眶间溢出,扭曲了筋肉纠结的脸……小谢吓得夺门而逃。“我这是怎么了?”过了一会儿,墨溶忽然清醒过来,“小谢怎么跑了?来了个帮手挺好,让她去查云娘子和林樾。不然还真危险……”桌上有个小圆镜,他拿起来瞧了瞧,不明白小谢怎么会被吓跑。镜子里只有一张如常的脸,宁静如一幅画。对的,他想,不管她,我自己找到云残就是。但他的脚步追出了门,小谢却不知去哪里了。他在门口呆了半晌,甚至开始怀疑小谢的出现,仍然只是云蕤编织的一个梦境。他蹲在台阶上,竭力回想着来到坛城的种种情形。这是一个迷幻之城,就像醉鬼的梦一样毫无章法可言。
  小谢发现了秘密
  小谢站在坛城的屋顶上发愣,有些后悔跟墨溶翻了脸。至少应该问墨溶把那张传说中的坛城地图要来看看,不然就像现在,连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墨溶所描述的坛城,像是奇门遁甲术的杰作,专门迷惑人心,处处都是陷阱,进去出不来。但在小谢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大户人家的宅院,五进青砖房子,一色黑油油的重瓦,被晨露濡湿,衬得青苔瓦松越发青绿逼人。后花园荒疏已久,似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她轻轻纵起,踏着重重屋瓦掠向后花园,看见了墨溶提到的那株紫藤。藤条曾长得疯野肆意,爬满了整个花厅,连边上的一株老松也缠上了圈圈凌乱的枝条。不过现在花死了,枯藤纠结,像纸上干涸的墨迹。但这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院子的尽头有一扇小门。门轴是光滑的,看来常有人出入,门闩似刚被拿下。推门出去,门外是一条小径,穿过半人高的荒草,一直通向远处的山坡。依稀可看见阡陌纵横,似乎从前是一片田地,如今荒疏了,只剩下田埂上稀稀拉拉的几丛荆棘,如黑森森的刀剑丛自岩间地底冒出。其间另有一些草堆,堆积着一些形貌不明的破烂旧物,或者是黑乎乎的垃圾。就像任何一处寥落乡村的模样,看不出任何蹊跷,没有迷墙,没有荒原上的鬼魅。墨溶到底在怕什么呢?深秋的风略带腥冷气,打在脸颊上,她裹了裹头巾,沿着小径向前行走。此地极冷,没走出多远,便感到足底锥心地冰凉。风并不大,是一种荒野林间的湿气缓缓渗到骨子里。绿竹深幽,下有黄泥小径绕向山后,一丛一丛惨白的花朵点缀于乱草之间。山的那一侧有一条浅溪,溪边又有一间宅院。虽然位于山北,却因地势开阔,八面来风,故不觉阴冷。这一处宅院不比坛城广阔,但同样的青砖黑瓦营造出与坛城十分相似的风格,看上去也是同样凋敝,大约十多年没有人居住了。墨溶提到的荒原中的房子,大约就是这里。厚厚的蛛网蒙在朱漆剥落的门楣上,多年未有人登门一般,挂锁却不翼而飞。她只管推门进去,里面是一进四合院,与墨溶描述的不差什么,甚至庭院正中的大鱼缸也都在。正房共三间,正厅还算堂皇,条案、围屏、盆景、湖石一应俱全,只是年深日久无人打理,漆光剥落,枝叶凋零,全然看不出原先的精致模样。西边一间是小卧室,放着绣榻。东边一间有断了弦的琴,有散了一地的棋、发黄的纸卷,还有龟裂的墨,像是书房。小谢捅开一层窗户纸,朝书房里面看了良久,满眼里都是厚厚的灰尘蛛网,却没有墨溶提到的暗门。她鼓起勇气推开隔扇,走入书房之中,沿着墙壁摸了又摸,什么也没有。墨溶莫非是告诉了她一个梦?但如果真是梦,他在这里实际上看见了什么呢?爬上小楼,寻到一间闺房。迎面一张雕花大床,水莲朱帐半垂,依稀可见帐中被翻红浪,似有人残睡未醒,帐外还笼着一层暖意。床头有一架巨大的镜子,檀木托架是犀牛望月的式样,看上去很是名贵,想来此间的主人身家不凡。镜子后面挂着一条石榴红的六幅裙,掸去灰尘,依然如娇花初绽般明妍可爱,裙角绣着绵亘的潇湘云水图。小谢忍不住拖在自己腰上比了比,发现裙极长,腰极细,原先的庄主想是个极高挑袅娜的女子。妆台边有画眉螺黛,有漆雕的胭脂小盒。胭脂早已干涸乌黑,翻过盒底,下面银粉描了一个淡淡的云朵图案。掀开妆奁,里面略有几支钗环,除却一只珍珠耳坠子,并无十分名贵的物什。翻了翻下面,也没见另一只坠子在哪里。珍珠有些泛黄,对着日光一照,银托背面显出一个草草刻上的——是一个“云”字?小谢愣了愣,把耳坠子掷回奁中。妆镜掀开,恰恰对着背后的大铜镜,白日里看着,也不免有些许鬼气。推开隔扇,窗口正俯瞰着小院,院中的大鱼缸早已干涸,缸底积着些许雨水,淡淡的苔痕镶在水线上。墨溶又是在哪里看到的红金鱼呢?而那个“云”字是什么意思?此间的女主人,和坛城云家是什么关系呢?楼下书房里藏书颇丰。小谢大略翻了翻,除了常见的经史,竟多有医药书籍,从《内经》《本草》到《千金方》,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些罕见的武术乃至巫蛊类书籍,小谢想起水边的那些药草,明白过来——此地的庄主乃是一个医生。一本一本取下来查看,终于在一册《灵宪》的扉页上,发现一行:“墨云氏偶得于嘉峪关显山寺。”小谢安然无恙地从云殊的宅院中退出,按原路返回坛城。天色稍晚,一路寂寥无人,荒原上的小山衬着暮色愈显沉默。她随手捡了几朵野花,路过岔口时,忽然一阵冷风刮过颈畔。小谢打了个激灵,不由得一把握住剑柄。然而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株幽冷的野花轻轻摇曳。有那么一刻,她似乎觉得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望着她,但等待良久,并无任何事情发生。于是她飞一样地跑下了小山。夜色越发晦暗。火棘丛似乎有些晃动,她起初以为是荒原上的野兔,后来发现像是人影,连忙就近躲在一棵树后。看背影那是一个灵巧的少女,在火棘丛中翻动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朝四处张望了一回,似是确定无人看见,便飞一般地朝坛城奔去。待少女走得看不见了,小谢从树后慢慢地挪出来,钻进刚才那一丛火棘中。泥土十分松软,看来那少女是挖了个坑,埋了点儿什么东西。小谢犹豫了又犹豫,拔出剑来开挖。万幸这坑一点儿也不深,只是松松地盖了一层土,不一会儿就露出一个包袱皮来。小谢拖出包袱皮,颤抖着手掀开,里面既不是血淋淋的人头、露着肠子的死乌鸦,也不是传说中的《曼陀罗经》,更不是怀梦草…… 交易
  “小意还没有回来吗?”云娘子的门口堆满了白色花朵。她一心一意地采集花朵,把手指都染成了奇特的乌青,如乌云缭绕。因为小意不在,她不得不自己布置花坛,一直弄到天黑,尚未完工。“这个死婢子最近越来越不规矩,让她出去做点小事,要玩多久才肯回来。”门口横过一个黑影。云娘子猛地跃起,自然而然地闪到廊柱后面。“娘子忙完了吗?没完的话,我们谈谈如何?”来者是墨溶。云娘子一惊。上次一个回合,她以为墨溶吃了苦头,总会躲一阵子。几日不见他出来闹腾,说不定早已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又来了。看来,这花肥是不取不行了。她整整衣衫,站起来,微笑地望着墨溶。墨溶立在门口道:“云娘子,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云娘子心道,我有什么要跟你交易的,却不接茬,只看他怎么说。墨溶似是读出了她的心思,道:“云娘子大概在想:‘就墨溶这点儿能耐,凭什么跟我讨价还价?’在下不是想要跟娘子讨价,只是思前想后,觉得在下与娘子,确实不是对头,之前如有种种误会,在下先给娘子赔个罪。云娘子要在下这副臭皮囊去做花肥,在下委实难以从命,不如让在下从别的地方为云娘子效劳?”云娘子笑道:“你缴械来降,我自然欢喜得紧,你倒说说想怎么为我效劳。我这里走失了一个轿夫,你要替我抬轿子吗?”墨溶干笑了一下,不跟她绕弯子:“据我所知,娘子跟云庄主,并不和睦。”云娘子飞了他一眼:“你见过云残了?”墨溶点点头:“见到娘子之前就拜过云庄主了,只可惜之后再无缘晤面。”云娘子哼了一声:“我却不知道,这老头儿动作怎么这么快,这些年渐渐看不住他了……怪不得你一见我就不安好心,他叫你杀了我,是吧?”“在下现在想来,又是不解,又是后悔,不该偏听云庄主一面之词。”云娘子冷笑一声。墨溶看她又不打算接茬,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在下看娘子医药上不错,武技却还逊色些,不如让在下去试试?”“试什么?”“为娘子永远解除烦恼……”“你说的不错,我跟庄主不睦。不过,我可一点也不想杀了他。”云娘子冷笑道,“我可是个孝女,得让他好好地活下去。”墨溶哑然。“姓墨的,”云娘子忽然压低了嗓子,用一种极为诡秘的声音问道,“庄主到底答应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以身犯险,居然想要动手杀了我?”墨溶赔笑道:“我只是觉得,父女不和,自然应该是做儿女的多孝顺些。娘子居然一怒之下,把亲生父亲关了起来——”“那是因为他活该!”云娘子尖叫一声,忽觉失言,连忙顿住。沉默了一会儿,墨溶道:“在下愿为娘子一探究竟,去云庄主那里走一遭,如何?”云娘子恢复了常态,冷笑道:“你还没取了我的人头,就想去找庄主拿怀梦草。你当我是傻子也就罢了,难道你要当云残也是傻子?你看他瘫在轮椅上,只有眼珠子能动,就以为能凭你那点儿破烂武技奈何得了他,是吗?呵呵。”墨溶听她说出了怀梦草,索性道:“请娘子赐教。”“我赐教你什么?”云娘子冷笑道,“你是为了怀梦草而来,也相信杀了我就能从庄主那里得到这宝贝。”“若只是如此,娘子绝不容墨溶活到现在。这说明在下活下来,还是有用的。不是吗?”墨溶道。“我给过你机会。”云娘子正色道,“我觉得你是有些不同的,对于这个坛城,你似乎有领悟的天赋……我带你到那梦境中,只要你能替我除掉那妖孽,我就能收拾了云残,你的怀梦草也就到手了……可惜啊,你太让我失望了,最后还得我救出你……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人能杀死那妖孽吗?”墨溶浑身发冷,梦中的妖孽?难道她说的是那个……那个穿红衣的女子?不可能,那个女子仁慈至极。“我跟她斗了这么多年……真累啊……”云娘子叹气道。她雪白的脸微微发皱,仿佛与墨溶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就跟与妖孽搏斗多年一样,令她疲惫不堪。“为什么说……杀掉荒原上的妖孽,就能收拾了云残?”墨溶追问道。就在这时,侍女的身影出现在花丛后。“我让你去见庄主。”云娘子摆了摆手,道,“让小意带你去见庄主吧!我告诉你怎么走。你不是很想找到他吗……”这一回,墨溶看清了云残庄主究竟被关押在何处——小意并没有像老苍头一样蒙了他的眼睛。穿过紫藤花厅,一直走到后花园的尽头,有一间小小的棚屋。墨溶从前见过多次,以为不过是从前园丁用来存放杂物的小屋,却不料机关就在那里。搬开一个中空而轻巧的木箱,下面露出一个地道。小意举了一盏灯在前领路,墨溶紧随其后。地道里阴冷潮湿,散发着苔藓、朽叶以及动物粪便的气味,看起来是草草掘就无人打扫的。墨溶暗暗揣摩地道的走向,似乎通向后花园之外,一直到那片神秘荒原的地下。想到那些地下冒出的白骨,他不觉打了个冷战。小意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在前面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墨溶忍不住问道:“假如我当真能杀死云庄主,娘子可愿意与我合作?”小意笑道:“你轻声些行不行?这里离云庄主的住处不远了,你要杀人家,还得让人亲耳听到吗?”墨溶便噤声,就在此时,忽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猛然站住脚。小意转身笑道:“来呀,怕什么?”墨溶狐疑地瞪着她。这个丫鬟的狡黠莫测,一丝也不在云娘子之下。“怎么老苍头带你来,你一些儿也不害怕,那么相信他们。跟着我来却畏首畏尾的,我又不会吃了你。”墨溶仔细分辨着,那不只是血腥,血腥味的挟裹中还有一种能把人呛出眼泪来的……腐烂气息。他忽然抢在小意之前,冲了过去。甬道尽头的大门洞开,室内的蜡烛半明半灭,似已烧到尽头。地上摊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人形的血泊。尸体被分成了五块,又重新拼回到一处,摆成一个极为扭曲、活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势。“你都看见了吧……老苍头已经死了。他私自把人带到庄主这里,密谋杀死娘子,这就是他应得的下场。”小意道,“他的主子帮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为他守尸哦。”墨溶望着椅子上端坐的云庄主。几日不见,他的表情依然僵冷,看不出因眼前变故而产生的任何变化。只是姿态更加苍老,像纸糊的冥器,放得黄而脆,一碰就化为齑粉。云庄主根本斗不过云娘子,墨溶立刻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怪不得,将任务交给自己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因为老苍头已经死了,没有人替他跑腿,也因为,云庄主本身已经不具备任何力量,一点也帮不上他。可是怀梦草呢?“你们以为,坛城创造者必然具备盖世神功,可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云娘子比他还厉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却还问这个废人要怀梦草,呵呵。”虽然这父女俩的言行扑朔迷离,真真假假,但是此刻,对着老苍头的尸首,墨溶不能不相信小意的话了。云庄主不过是空有坛城庄主的名头而已,实际早已沦为傀儡,真正控制一切的是云娘子。他却还傻乎乎地打算帮云残杀死云娘子,换取怀梦草,甚至还打算以杀死云残为筹码而骗取云娘子的信任,设法与云残接洽。怪不得云娘子笑话他。如今看到了真相,他心中羞愤不已,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把刀架在了云残脖子上。“慢着!”小意喝住了他。刀刃在云残的脖子上拉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你疯了还是傻了,还不明白吗?”小意笑道,“云娘子要杀云庄主,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事情,还用得着你来操劳?云庄主可是不能杀的。”“为什么?”墨溶吼道。“杀了云残,外面那个妖孽不会放过我们。”小意郑重道,“你想得到怀梦草是吧?只要杀了外面那个妖孽,云残的生死也就无所谓了,随你用什么法子,问他要来就是。明白了吧?”墨溶点点头。“或者,”小意诡秘地笑道,“你讨得娘子欢心,让她亲手采了给你也可以呀。”墨溶的脑子里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他转过头看看云残,老人的眼睛里掠过电闪雷鸣。他忽然一把举起了云残的椅子,高高地架在肩上。云残的身体比想象中轻盈许多,像一片纸。有那么一个瞬间,墨溶觉得自己端着的,就是一个纸人。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举着云残和他的躺椅,大踏步地向外走去。“我不管什么荒原上的妖孽。”他大声说,“我只要怀梦草!如果云娘子不给我,大家同归于尽好了。”“好呀……”小意并没有阻拦他,脸上却浮现出莫测的笑容,“就看你和她,谁斗得过谁了。”
  林樾最后的回忆
  整个世界隔着纯白花朵的帷幕,就像多年前一场大雪,一直下到如今未曾停歇。山川河流、树木房舍,冻结成黑白的影子,随着云的流转和雪的飘飞而飘移……时间与知觉全都凝固,像堕入一个完美的圆,循环往复、无始无终,就像坛城一样生生不息。千重万重的华美花朵自坛城的上空盛开,凋萎,落下,寂灭,凝成冰冷的镜,凝成这空荡荡的荒原。那个小小的孩童站在荒原的中心,大声呼喊着:“云蕤!”星夜时,他忽然被摇醒,睁眼就看见一双碧湛湛的眼睛。刚刚要唤出声,却被一把捂住了嘴。对方把手伸到他的枕下,又立刻抽出。等他意识过来,那双碧绿的眼睛已经消失了。他一动也不敢动,疑心这是个梦境。或者是因为他想念墨溶,才在梦境里出现了他的眼睛?过了很久,身边的一个孩子翻了翻身,他才从犹豫中惊醒,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枕头下面。脆脆的信纸发出轻微的声音,竟然把他吓了一跳。“……你的师父昨日访问坛城,恐怕你还不知道。她要带你回巫山,可惜被云残以巧言骗过。所幸,在离开坛城的路上,她遇见了我,方知原委。我们决定把你接出坛城。后日,你师父会借故再赴坛城,你一定要设法闯入前堂,与你师父会面。此信读完即毁。切记切记。”晨间,他一边默诵着就着星光读出的那几行字迹,一边把信纸泡在粥里吞咽下去。墨迹在水中洇开,像八爪鱼伸出触角,攫住他心尖的肉。他万分恐惧,拿着小木勺的手都在发抖,尤其是“切记切记”几个字。天啊……到了后天,他真的能记住吗?除了《曼陀罗经》,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几日他不能背诵《曼陀罗经》,绝不能。师父会带他回去吗?会的。师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师父来了就好了,一切就都会过去。想到师父的脸,他欢喜得想要流泪。但是,为什么,心里还是如此难受?他抬起头来,看见云蕤那张玉色的脸。“你在想什么?”云蕤皱着眉头问。“我们一起逃走吧。”他脱口而出。声音虽然很低,但还是把云蕤吓了一大跳。她连忙把他的头按下去。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向四周偷看。一旁只有那个最会背书的小孩在埋头吃粥,神态如常,应该是什么也没听见。那个孩子,到底叫什么呢?他追问了自己一句,实在想不起来了……算了。切记切记。他默诵着。切记切记。从白天到黑夜。他回想山那边的小屋,是在坛城这哀伤的两年中,绝望里唯一的一点光。碧眼哥哥则是他们与光芒之间,唯一的一点点联系。他想起碧眼哥哥的母亲,那个神秘的女医生,云残的妹妹云殊。孩子们一度以为她是她哥哥的帮凶。这些真的就要结束了吗?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兴奋多一点、恐惧多一点,抑或是失落多一点。是的,只要见到师父,一切就好了。闭上眼睛,等过了后天,一切就好了。“不!”心中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云庄主一定不肯把我交还给师父,他宁肯先杀了我。”现在云蕤望着他。紫藤花架,是他们与世隔绝的天地。他们那时候是这样商量的:云残一向是在外书房会客,那个地方是孩子们的禁地。但是书房隔壁有个小茶室,茶室中有个极大的古董柜子,黑沉沉的,与室内铺陈不太相称。据女仆说,柜子里放的是庄主收集的各种珍奇茶叶。他可以趁夜躲到茶叶柜子里面。白天起来,众人找不到他,必然会惊慌失措,四下搜寻。只要他们不找到茶室来,他就可以安安静静等到师父来临。除非……除非师父不来,或者云残不让他进入书房。云蕤沉着地说:“我可以去问看门的老袁,你师父一来,就让他及时告诉我。他自己的儿子也在万树园,他可不能不听我的。”即便如此,也不是妥帖的方案。但左思右想,在孩童有限的心机里,竟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那么,云蕤……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他问。云蕤咬了一会儿嘴唇:“你见到了云殊姑姑,跟她说,云蕤等着她来。既然从前,她每隔一个月就能带我去她那里玩,这一次,也一定要过来接我。”如果云殊不愿意呢?如果云殊做不到呢?他们不会去想这样的可能性。只要他们如此盼望着,事情就应该能成功,不然……“云蕤,如果你不来,那么我也不会跟师父走。我一定等着你。”云蕤费尽心机买通了丫头,终于护送着他藏入堂屋的大柜中。他在漆黑中等待。不知名的茶叶与药草发出令人沉醉的气息。那是什么呢?他想起云庄主喜欢折腾各种奇怪的植物,他们也曾经揣测,那些令人失去记忆的东西,究竟是《曼陀罗经》,还是云庄主在他们的饭食里放了什么奇怪的药品。难道答案在这个柜子里吗?可是现在,他全然来不及细想这些了,他几乎立刻就要睡过去,怎么办?他绝不能睡。他在秘密的柜子里胡乱抓着,后来忽然闻到了一种冰凉的芳香,脑筋一震,如兜头浇下来一瓢雪水。他立刻摸到了那种东西,捻在手中,像是风干的花瓣,纤细如沙。他抓了一大捧花,捂在口鼻间,整个胸腔便被一股子凉气充盈。尽管夜色如漆,依然能清晰地看见黄松木的纹理,令他不自觉伸出手指,于其上缓缓描摹,如梳理命运的走势。此时此刻,他发觉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这大约是那种纤细花瓣的奇效,他开始不自觉地回忆过往。这真是个神奇的柜子。这个画面如此清晰,乃至于久久定格,就像篆刻在眼球上。他所看见最后的云蕤,就是这黑暗的狭缝中,天边淡月般的一张侧脸。而他仓促的童年,似乎也如发黄的图册翻到最后一页,再无赘言。 云残庄主
  “告诉我……告诉我真相……”“告诉我,我是谁……”她抓过竹篮,将白色花朵尽数扣在林樾的脸上头上身上。睡梦中的少年发出一声哀鸣。她抬起头来,看见镜中出现了自己那张死者样僵冷的脸。她有些烦躁地冷笑了一声,走到妆台前,往脸上扑了扑粉,又拿出胭脂,重新点了点唇。忽然看见妆奁旁的银色小刀,心中一动,遂握在手里,重又坐回林樾身边。“你若再不能想起来,我便杀了你。”她喃喃自语,“反正你长得又不错,居然还细皮嫩肉的,是块好材料呢,不用都可惜……”睡梦中的少年自然听不到这些话了。他只是一味地沉睡,沉睡,再也想不起来什么,或者说躲入安眠的柜中,再也不愿想起什么来。云娘子恨恨地将他翻了个身,一把扯下他的衣衫,露出雪白的皮肤来。银色小刀落在上面,飞快地划出一个殷红滴血的桃心。少年遭此刺痛,猛然从梦中醒来。云娘子见此,忙一掌拍下,击其天灵盖,想一招取其性命。少年虽在朦胧之中,身手却依然敏捷。闻其掌风,幡然而起,一下子扣住了云蕤的手腕,小刀叮当落在地上。云娘子吃痛,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这一声叫唤,让林樾全然清醒了,慌忙松开手:“云蕤,我把你弄疼了吗?是我不好。”云娘子咬着嘴唇不说话。巫山派的功夫甚是了得,力道不只灵巧,更见阴狠。阵阵酸痛像百足蜈蚣,从手腕一直朝心口爬去。她得运着气,将痛楚挡在外面,不然眼泪涌出,不仅尊严全失,还会弄花脸上的胡粉。林樾见状,越发惶恐不安,连连向她道歉:“云蕤,你能原谅我吗?”云娘子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遂随口说:“不能。”林樾说:“这么些年,我一刻也未忘记当初的承诺,所以才会回来找你。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我带你到巫山去。”云娘子冷笑道:“我为何要跟你走?”“你……不想走?”林樾错愕道,仿佛他从来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云娘子道:“难道你不明白时过境迁这个词的意思吗?现在我是坛城的庄主,一切我说了算,我为什么要逃走呢?我谁也不怕了,呵呵。”林樾哑然:“我只想着要完成承诺,带你离开……你真的谁也不怕了吗?”忽而一声巨响,是门被撞开,云娘子猛地站起,眼中闪过一抹惊愕。林樾回头一看,墨溶如黑塔一般站在门槛外,肩上扛着一张躺椅。待他看清椅中老人的脸,不由得倒退了几步。“怎么……”墨溶颇为得意地笑道,“连你也怕他……”“云庄主为何跟你在一起?”林樾诧异道。墨溶懒得理他,转头去看云娘子。此时云娘子已经平静如常,只低头喝了口茶,一边冷冷道:“墨少侠真是力大如牛。请问,你把个说不出话的哑巴带过来,想让他说出些什么?”“他说不出话来没关系,我说就行了。”墨溶道。云娘子对着云残庄主的脸看了半天。云庄主也看着云娘子,似乎极其愤怒,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想要往一处挤,无奈没有力气挤不动,只成为一种奇怪的痉挛。“这世上除了老章和我,再无人知道老头子那对死鱼眼睛里转的是什么意思。”云娘子道,“莫非墨少侠你,武技高强不说,还会读心术?”墨溶道:“我不会读心术,我也不想知道庄主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们父女俩的恩怨,不关我的事情。你放心,我跟他不是一伙儿的。”“那你跟谁一伙儿呢?”“谁给我怀梦草,我就跟谁一伙儿。”云娘子微笑着点点头,道:“可惜,我又未必稀罕你跟我一伙儿呢。其实你武技没有我想象的好嘛,似乎没什么用……不如你还是跟庄主商量去?看能不能拿我的脑袋,去跟他换仙草。”听到说自己武技不高,墨溶不由得皱眉,道:“我知道你未必稀罕我。你们父女俩都开了价码,你父亲要用怀梦草换你的性命,你则要用怀梦草换外面那个妖孽的性命。在下无能,既不能杀了娘子,又杀不了外面的妖孽。可是,在下现在,也斗胆开个价码出来,看娘子接不接。”云娘子放下茶杯:“你讲。”“娘子难道没看出来,云庄主的命,现在是捏在我手里的吗?”墨溶抖了抖手里的绳索,“我拿令尊的命换娘子一根草,如何?”云娘子诧异地笑道:“我可巴不得这老不死的早一日咽气呢!”“娘子巴不得令尊早一日死,又不是没有能力杀死,却还留他性命至今,让他不死不活地撑着,可见云庄主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云娘子愣了一下,冷笑道:“我还以为小意是好人呢。”顿了顿又道,“看她没跟你回来,我就该知道里面有古怪了。她现在哪儿?”墨溶道:“娘子自己的人,问我作甚?”云娘子盯着云残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墨溶见她一时不说话,忽然明白过来,云庄主在转着眼珠子,跟她说什么。云娘子诧异道:“墨君,你倒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我是要怪你杀了我的丫鬟,还是要谢你替我除了叛徒呢?”墨溶此时心里转过好几个念头。他一时冲动,倒没想到这一点。云娘子和云残虽然对立,却有着旁人无法插手的交流方式。此时他是在跟两人同时作对,如果这对父女忽然私下勾结起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想到这里,他在手上加了一把劲,喝令云残把眼睛闭上。云残不依,依然气鼓鼓地瞪着他。墨溶手劲儿一软,将太师椅掷在地上。椅子翻了个儿,倒扣过来,云残像一条冻硬了的鱼从篮子里翻出来。他身体僵着那个坐姿,动弹不得,在地砖上硬硬地滚了几滚,生生磕出了一脸一嘴的血,沿着嘴边的法令纹一直淌下来。林樾看着不忍,跑过去搀扶他,却见老人的身体吱溜滑开。原来墨溶心思缜密,竟在云残脖子上系了一根麻绳,另一头捏在自己手里,如拴马的套索。如此一勒,云残脖子上松软的老皮都裹在了麻绳上,假如他能叫喊,此时一定还会发出嗷嗷呜呜的声音。但林樾只看见他嘴角又冒了几个血泡子。“随便你,”云娘子毫不动容,“只是我想告诉你,如果你当真杀了云残,不仅我会遭殃,我们所有人都走不出这个坛城。”云娘子走出门外,道:“你们出来看看。”此时是正午,屋顶上的天空却泛起了怪异的红色,云朵像一块块伤口,瘀青酱紫,还在流血。“你要是杀了这老不死的,”云蕤说,“等不到你拿到那怀梦草,天上的血就会倾倒下来,把我们全都淹死。你要想用这同归于尽的招数,我也无所谓呢。”天上会下血雨?这听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他本来以为,杀死云残,报复会落在云娘子头上,但是照云娘子的说法却不是这样。坛城外的妖孽难道有这么可怕?这里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云娘子慢慢走到盘曲在地的云残跟前,似有无限的恨,想要用鞋跟碾他的眼珠子,却又不敢。“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死不死,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你以为他就是一个活死人?坛城外面那些妖魔鬼怪统统是他的走狗,他这里掉了一根头发,那些妖孽就要吃掉坛城里的一个活人。不信,你再拉一拉你的绳套儿。”墨溶犹疑着,动了动手指头。他以为天上会打雷。但没有,那些血红的云朵依然在不停地聚集,然后他们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从远方或者天上传来,像是有很多的孩子在齐声哭泣、叫喊,声音紧密而尖锐。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到底这是在幻境中,还是在真实的坛城?云残躺在地上,腿依然硬硬地蜷着,脚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指向天空。“你说的妖孽,到底是指什么?不会真的是一群鬼怪吧?”“也可以说是鬼,一群冤死的鬼。”“什么?”“哼。”云娘子喃喃道,“口口声声要怀梦草,你到底知不知道怀梦草就是把人变成妖孽的东西?那些冤死的鬼,生前就通读《曼陀罗经》,被洗清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是谁,成为云残的傀儡,云庄主想什么、要什么,他们无不听从。直到死后,他们的冤魂仍不能解脱,能量变得更大。你以为云残被关在地窖里一动不能动,你就可以小看他?不是的,那些鬼魂还在听他的话,还在护佑他呢。他甚至不用动一下手指、动一下舌头,鬼魂们就知道他的欲念。那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有他们在,坛城外面走过的每一个活人,都会被他们撕成碎片,嚼成渣滓,肠子和血流出来渗到泥里,开出看似纯白无瑕的花朵,那个花……就是怀梦草!”墨溶的脸被如血天色和这些无稽之谈映得通红:“原来是这样!”“我早就想杀了云残这个妖孽的始作俑者,”云娘子道,“可是我动得了他吗?他当年为了防止白骨的反噬,将这坛城做成了一个结界,只要我不出坛城,那些白骨也奈何不了我。但是只要他死掉,这结界也就不管用了,我会立刻被荒原上的白骨撕成碎片。“这老头子可不是废人,人家耳聪目明,心如澄镜。你瞧着吧,为了你这一摔,坛城就是一片血海。”墨溶盯着云娘子的脸,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半晌,咬牙道:“这么厉害,那我倒要看看,真杀了他,到底会有什么好戏看——大不了同归于尽。”“你不怕死?”云娘子道。“拿不到怀梦草,与死何异!”“碧眼哥哥……”一旁的林樾忽然道,“这些白花不就是怀梦草吗?”墨溶不觉眼前一亮。他是真的昏头了,这屋里屋外的白花,就是怀梦草,他伸手就可以拿,至于和云家拼个你死我活吗?“不错,坛城到处都是怀梦草。”云娘子冷笑了一声,“只是这些小白花一出坛城就会枯萎,你拿了也是白拿,除非……”“除非什么?”云娘子瞥了一眼云残的老脸,笑着说:“除非你杀了荒原上的妖孽,夺回怀梦草的母株。”
  真容 “墨溶,还有那谁,你们都是瞎子吗?”墨溶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声,连忙把手松开。“什么云娘子,亏你们叫得亲切,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墨溶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黝黑纤细的影子轻轻跃下,恰巧挡在墨溶身前,却直勾勾瞪着云娘子,手中短剑出鞘,分明是要开打的样子。云娘子一凛,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这女子轻功极佳,方才他们三人在院中讲话,居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云娘子略一思索,忽然转身回房。唐小谢却比她更快,三步两步晃到她前面,一下子拦住,云娘子略和她过了几招,便知不是对手。这时林樾着急了,踉跄过来,拦在两人中间,喝问小谢:“你要干什么?”小谢哧了一声:“你们这些男人,没见过美女还是怎么?一点胭脂水粉就迷了眼睛,不辨雌雄。倒不看看她这张脸有多假!”林樾根本就没听明白,只顾拦着小谢。倒是墨溶怔了怔,往云娘子脸上看了又看。云娘子面色苍白,嘴唇倒是红得有如一滴鲜血——是不是化妆过度,却也不太分辨得出。小谢一急,袖中抖出一个包裹,朝着林樾的脸砸过去。林樾本能地一挡,包裹弹开,墨溶连忙截住,抓在掌心。包裹上还沾着泥,墨溶狐疑地托在手中,另一只手慢慢解开。云蕤看见那包裹,双眉一挑,扑过来就要抢夺。墨溶却比她快,闪开几步,就用背挡住了她。云娘子身量瘦小,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墨溶。她一时焦急,却见林樾和唐小谢缠在一边儿,于是瞅了个空,忽然闪开,一把抓住小谢的肩膀,喊道:“你若要拆包,我就杀了她。”这本来是个坏招——墨溶拆不拆包,个中玄机都已被人知晓,小谢张嘴就能告诉她的同伴;再说,她自己武技不济,根本不可能制住小谢。然而在这紧急关头,其余三个高手被她这一下,倒也唬了一跳。林樾更是呆住,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却是墨溶第一个反应过来,呵呵冷笑一声,忽然一扬手,包裹被抖落开,一群灰扑扑的鸽子飞上了天空。那不是鸽子——他们仰起头来看。那是一些轻盈如纸的物件,在空中随风盘旋,似乎闪着灰色的光。有几张被风吹开,墨溶不由得啊了一声。缓缓地飘落。墨溶挥手抓了一张脸,捏在手中捻了捻,忽然被咬了一口似的甩开:“人皮……”云娘子死死咬住几乎滴血的嘴唇,浮出一丝阴冷的笑。墨溶瞪了她一眼,伸手就朝她脸上拂过来。“别——”话音未尽,她的真实面孔已暴露在天光之下。那是一张因为终年不见日光而青灰浮肿的脸,如被雨水泡烂的旧纸,歪歪扭扭辨不出原形,似乎比揭掉的面具更不像一张人脸,轻轻一戳就会化为齑粉。三人盯着这张脸看了一会儿,却还是小谢发出一阵大笑——这张脸的主人,应该是个年轻男子,难为他装女人装得这么好。墨溶自是懊恼不已,而林樾眼中却是深深的失望。小谢好不容易忍住笑,问:“你到底是谁?”“如果我知道自己是谁,还需要顶着别人的脸过活吗?”那人木然地说,“背过《曼陀罗经》的孩子,都会忘记自己的过去,我大概是背得太好了……坛城里,只有云残的女儿可以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也只有她才能在云残的眼皮底下活到今天。那么,已经忘记自己是谁的我,只能变成她——这样我至少还有一个名字。”小谢和墨溶听得目瞪口呆。墨溶忽然问林樾:“你不是说你记得很多事情吗?那你还认得他不?”林樾仔细辨认着这张虚浮不定的脸,那人亦殷切地望着他。然而末了,林樾只能苦笑着摇摇头。纵然他定力深,比别人略多记得一些事情,他的回忆依然是斑斑碎片,如何清点也找不回那人原来的名字。那人忽然哈哈大笑:“既然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那又怎知我就不是云蕤呢?”他的眼珠子是白茫茫的,里面空无一物。魂魄早已抽离,真身早已消亡,无论呼喊什么样的名字都无法为他招魂,只剩下苍白无力的躯壳在世间飘荡,像丧礼上纸扎的童男童女。“妖孽。”小谢嘀咕着。他忽然停住了笑声:“对的,妖孽。都是那个妖孽!”“这个老鬼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他一脚踏在云残身上,狠狠碾了几下,“他为了控制坛城,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化作了妖孽!”在林樾的记忆里,十年前一夜大火,使得坛城化为灰烬,但他并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在堂屋的大柜中沉沉睡去,醒来时已回到巫山。他急切追问着关于云蕤、关于碧眼还有那些孩子的下落,师父只是含糊其辞。云蕤留在父亲身边,其余的孩子全都解脱,云残亦不能再作恶。那桩事情闹出来之后,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坛城云家以抚养孤儿为名,收养了一群小孩子修炼邪术,被巫山女发觉,出手救了小孩子们,又一把火烧了他的老巢。但巫山女一向深居简出、寡言少语,她既语焉不详,旁人也不能问她。事情的首尾终究如何竟成了江湖上一个不解谜团。亦有人暗中抱怨她多事,为了几个小孩子竟捣毁了一个医药世家。云家既败,房陵州多少珍稀药材从此断了货源——怀梦草就是其中一件。林樾直到长大成人,仍旧念念不忘陷在坛城的云蕤,巫山女无奈之下,放他自己回来寻找坛城。巫山女以为,云残已受重创,再也不能对付她这个武艺高强的徒弟了。孰料坛城虽败,其凶险诡秘,比之当年尚有过之。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无名氏的追述 大火焚烧了整个坛城,孩子们灰飞烟灭。他们的青衣像暗夜里的飞蛾一样,伸展黑色的翅膀,直飞向淡淡星河;他们的头发是坠落的星丝;他们的血肉在火焰中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这世间最纯净的和最肮脏的躯体,被焚烧时的恶臭并无二致;他们的白骨被熏成了焦黑色。白骨裂成碎片,沉入河底,埋入深壤,滋养了房陵大山的茂林深树、奇花异草。他们的生命因此堕入轮回的起点。
  你的师父性情暴烈,又不通人情世故。她自恃武技高强,又得云殊姑姑指点,来到坛城便直接找云残庄主要人,要放出全部的小孩。云残对她的武技和声望有所忌惮,但云家所恃者并不是武技,而是秘术。他全推不知,你的师父也就毫无办法。为了息事宁人,云残是打算放你走的,但在此之前一定会让你忘掉一切。他离开堂屋,去万树园找你。所有的孩子都在朗朗背书,唯独缺了你。而这个时候,你的师父却把你从柜子里找了出来,你已经不省人事。你的师父心有不甘,一气之下便放了一把大火。看见火起时,云残庄主气得几乎晕死。高屋广厦烧了可以重修,几世人积累的奇珍药材却再也难得。看见他生了气,我们当然暗暗兴奋,想着趁乱逃跑,哪怕在崇山峻岭之间辗转流浪,也好过被禁锢于坛城中如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说不定哪天被他的秘术弄死。有几个机灵的孩子已经开始往外跑了。但是,云庄主的手段虽不足以对付你的师父,收拾我们这些小孩子却绰绰有余。他和章先生拿出了刀剑,我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逃跑者就已经血溅当场。大火已经烧到了万树园外面。云残和章先生满目赤红,不知是血光所映,还是火光照耀。我们怕极了,不敢跑,也不敢上前,都挤在墙角互相抱着嘤嘤地哭泣。情急之下,云庄主大约有些不知所措了,却是章先生先说:“庄主,事到如今瞒不住了,这些孩子都杀了吧。”你们看见这老苍头死得很惨,未免觉得我心狠手辣,是不是?他死有余辜!他们果然大开杀戒,万树园变成了修罗场,我们既不能逃,也无力反抗,小鸡似的被一个接一个拎起来,拦腰斩断。两把钢刀因为连续砍杀而变得炽热,血肉泼溅其上,升起腾腾红雾。如今想来,他们再能耐,也只有两个大人,而我们几十个孩子,最大的已满十二岁,只要齐心合力,是可以斗过他们的。但年深日久的压迫和训练,使我们的懦弱和恐惧深入骨髓,以为他们当真是永远不能战胜的。直到滴血的屠刀指向云蕤。我那时躲在云蕤身后,亦猜想云残庄主是否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他已经杀得起兴,皮肉松弛的老脸上蒸腾着疯狂的汗气。云蕤迎着这张脸,平静地说:“阿耶,别杀了。”毕竟是父女,云庄主稍微停顿了一下。趁着这片刻的犹豫,云蕤又说:“火都烧到窗户外面了,把人杀光再走可就来不及啦。”章先生已悄悄往门边挪动,云残抛下钢刀跟随而去。见那两个魔头走了,幸存的孩子们哗然大哭起来,而这时云蕤又说:“别哭,再不走我们也要被烧死了。”窗纸熏得焦黄,呛人的烟气与滚滚热浪堵住了门口。云蕤掀开一扇窗户,火势暂时还未蔓延到那个方向,她说:“从这里跑出去,一直向北,过一个小山头,是姑姑的家。我们去找她和碧眼哥哥帮忙。”这是我听见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因为这句话说完后,我们忽然看见云残庄主折了回来,他并未理会我们尖叫着四散逃跑,一手抄起云蕤,带她走了。当时我们想,这云庄主是舍不得抛下他的女儿吧。从火场中逃跑,并不是那么容易,有人跌倒受伤,有人被火舌卷走。从万树园中冲出来,零零星星只剩了十余人。按照云蕤留下的话,我们一直往北,寻找云殊姑姑的家。可是除了云蕤,谁也没有去过云殊家里,我们在荒原上跋涉,精疲力竭满面烟尘,又害怕遇见云庄主,又害怕狼群的偷袭。直到暮色四合,我们才找到云殊的居所,是在一片高地之上。回身俯视坛城,大火似已渐渐熄灭,黝黑废墟间只剩零星闪烁,如秋天河畔的萤火虫,又如熏笼底下的金烬。我想坛城一定是烧尽了,云庄主的房屋、财产,他收藏的书籍、药材,全都付诸东流。那时你在哪里呢,林樾?你大概早就跟着你的师父远离这地狱了。你是最幸运的一个,虽无父无母,却有一个无人可以得罪的师父。云庄主招惹了你,真是他阴沟里翻了船。可是那般好运岂能人人都有,即使是云庄主自己的女儿,也只落得那般下场。你算什么,你只是个逃兵。我们才是这世间的弃儿。我们只剩了三个人,因为猜不出云殊姑姑会如何对待我们,所以未敢直接去见她。这边似乎也大乱了,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我们溜到院子里各自找地方躲了起来。一个人藏在花树之后,一个人溜进了柴房把门锁上,我看来看去,院子中间有两个养鱼的水缸,其中一个是空的,我就跳了进去。刚刚进去,就听见外面激烈的打斗声。云庄主竟然也来了,而跟他大打出手的人,就是他的妹妹云殊。他们在争执着什么,当时我不曾听得明白,只猜想云庄主的家业和药材都没了,也许是想要云殊姑姑分他一份儿。后来我才渐渐悟出,当时他们所争的不止这些。墨溶,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眼中的神采也消失了。若不是林樾提起,连我都没有看出你就是当年的碧眼。你可知你的碧眼从何而来?那是令堂带给你的。世人只知坛城云家的掌门云残是绝世高人,却不知其妹云殊的本领,更在云残之上。她婚后对其夫君指点一二,她的夫君又暗中传授给了弟弟,只这么一点东西,就足以令墨家二郎以医术闻名江湖,从而入驻圆天阁。不过,墨溶,你大概永远不知道令尊因何而早亡。因为将云氏的独门医术擅自传给外人,在你出生之前,他就被令堂亲手杀死了。云家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嗜血的。在万树园中收集孩童用以修炼秘术,这原本就是云殊姑姑想出来的法子。这对蛇蝎兄妹并不互相信任,为了切断对方的退路,他们相约把各自的孩子也放在万树园中,云殊交出了独生子墨溶,云残交出了独生女云蕤。也许因为墨溶是男孩子,也许因为做母亲的对儿女的感情要胜过做父亲的,总之,云殊虽然表面上放弃了墨溶,其实背地里做了不少手脚。我想,她应该常年给墨溶吃了什么药物或者使了什么法术,使他将来不至于真正被牺牲掉——也正是这种药物或者法术,使得那时墨溶的眼睛都是绿的,简直是山坳里的野狼。云残就没有为女儿做任何打算,也许是因为他蠢,也许是因为不爱。我们都不知道云蕤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也是早早去世,只怕连云蕤都不记得她的姓名和相貌。这时候,云残的老巢被巫山女一把火烧掉,收集的孩童又死的死、散的散,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云残自是又伤又怒,一笔账都算在巫山女身上,而他的同谋者云殊理当同仇敌忾,出手相助。如果让巫山女活着离开房陵州,云家的老底就全泄露了。可是云殊断然拒绝,并且不打算收容云残。她言语中无情无义,倒正是云家人的做派。
  他们吵了半天,我终于听出来,原来巫山女根本就是云殊姑姑引到坛城来的。因为这一段时间,孩子们的记忆都快洗干净了,即将被用来修炼。云殊终究是舍不得儿子,所以才诱使巫山女把徒弟寄放在万树园中,从而使她发觉真相。云殊想让巫山女在带走林樾的时候,把墨溶也捎带走。巫山女并不知道坛城的龌龊勾当里云殊也有一份儿。此时墨溶和林樾正在逃亡途中,筋疲力尽的云残主仆根本想不到要去追回。不过,巫山女也可能已经起了怀疑,所以才把墨溶扔给了墨寻无,并未带回巫山亲自教养。云家兄妹在虚与委蛇了十几年之后,终于彻底反目,大打出手。当时我躲在水缸中,不知他们是如何打斗的,只知道最后的结果。云残和章先生两个都不是云殊的对手,云殊以逸待劳,又准备充分,所以很快取胜。她有一种金针秘术,可以令人全身瘫痪,除了眼珠子哪儿也动弹不得,只有拔出金针才能复原——你们猜得不错,老章的那几根针我给他拔了,我可不想亲自伺候云残。而云残的那几根针,当然还在他身上,起初是我不想拔出来,后来就长到肉里去了。云殊姑姑呢?她消失了。是的,消失。她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们猜不出是怎么回事吧……是云蕤。云蕤被她父亲点了穴,一直背到了云殊家里。她的父亲和姑姑大打出手时,她一直坐在边上看着,也听到了一切。云殊料理完云残和老章,就把云蕤拎了起来,笑嘻嘻地对云残说:“七十二个无知孩童的血,才能养活怀梦草的花田,如今都被你搞砸了。养不出怀梦草,就无法向赵家皇帝交代,没有赵家的庇护,任谁都能来房陵州采药,我们云家还有什么优势和特权?你枉为云家嫡传继承人,把事情搞到这一步,要怎么收场?”云残当然只有眨眼睛的份儿。“你仗着自己身为嫡子,才继承了坛城的一切。其实你哪里比得上我?”云殊冷笑道,“你这个草包,什么都不懂。从今往后坛城没有云残,只有云殊。只有云殊才知道如何养育怀梦草。”云残眼珠子乱转,显然是在问“到底要如何养育怀梦草”。云殊淡淡地笑着,一只雪白的手在云蕤漆黑的发辫之间缓缓滑过:“哪里要得了七十二个孩子,一个就够了。”到底是亲女儿,事到临头云残终究流露出了崩溃的眼神。“因为我已经找到怀梦草的母株。”云殊笑着说,“哥哥,我用不着你了……”然后我听见扑通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水花剧烈击打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我躲在水缸之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渐渐亮了,露水湿透了我的衣裳。我实在忍不住了,顶开一角盖子爬了出来。院落中一片血海,连柱子都染红了,云残和章先生倒在地上,尚有气息。我那两个同伴早已不知去向。云蕤和云殊亦消失不见。我留意到院中的另一口水缸,记得原先那里面装满了水,如今却是空空如也。我探着身子进去看,发现里面养着一丛紫茎绿叶的植物,藤蔓纠结如虬龙,其间开满血红花朵。那些花状若牡丹、色如流朱,迎风微微颤动,媚态横生,令我仿佛看见了云殊姑姑疯狂而机敏的笑容。你问我云蕤在哪里。她已经死了,死在十年之前。她年幼的躯体变成一摊烂泥,浑身浴血,气息全无,死得透透的。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任何人见过那个场景都无法忘记。褐色的植物根须盘旋纠缠,裹住了她的身体,从中快速地汲取血肉。这个情景并未持续多久,她的身体就干涸了,支离破碎。而血红的花朵不断地盛开,蔓延,凋谢,飞舞。繁华如梦,涂满了整个天空。
  寻找云蕤 话到此处,听者俱觉得匪夷所思。墨溶想了想,问:“上次你带我去的那个宅子,就是云殊……就是我母亲的房子?”那人笑了笑:“你自己的童年旧宅,倒来问我!”墨溶说:“你说的那个水缸里面,只有一池锦鲤,并没有什么红花。”“锦鲤就是红花,红花就是锦鲤,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同。”“谢谢你告诉我。”墨溶释然笑道,“这再好不过了,我捞一条鱼回去给欧阳觅剑,就算完成任务了。至于你们坛城的恩怨纠葛,我是不会再插手了。”那人和林樾均感匪夷所思,连唐小谢都忍不住投来怪异的目光。听完这样一个故事,墨溶所想却不是他的母亲、他的过往,他念念不忘的还是拿到怀梦草。“你既然这样想,可以再去试一试。”那人微笑着说,“你一人不成,就带上你的唐娘子——再带上林樾也可以。”墨溶终究还是迟疑了,上次他从漂满锦鲤的水缸中跌入幻境,全靠小谢偶然救出。那不是轻易去得的地方。小谢却说:“我记得那个小屋里有水缸,可是……并没有锦鲤。”“要喝了怀梦草汤,才能够看见。”那人解释道,“你想试试看吗?”小谢猛烈地摇摇头。“那你们就永远拿不到怀梦草的母株了。”那人说。墨溶和小谢对视了一眼,各自权衡利弊。林樾对这番讨论恍若未闻。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天空中的血色越来越浓郁。他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云残,阡陌纵横一样的额头流出浑浊血液,染透了青石板。他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把云残扶了起来,放在椅子里坐好。看见他这番举动,那人又笑了笑:“你的云蕤就是被他们兄妹害死的。”“我已经明白了。”林樾慢慢地说,“云殊姑姑用云蕤的尸体去养了怀梦草的母株。你说她已经死了,但我在幻境中曾见过她,她至少还活在梦里,不管你说什么,我还是会去找她的。”那人笑着颔首:“你找到她最好,记得将她连根砍了再带出来。”林樾没有说什么,接过他递上的草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朝荒原那边走去。墨溶和小谢面面相觑。见他们面露疑惑,那人又说:“云残快要死了,一旦他咽气,天上的血雨就会落下来。只有砍了母株,才能解开这个死局,不然我们谁都走不出坛城。”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追随林樾进入幻境。 坛城的围墙很高,墙头上隐隐能看见塔松,还有残破的龙胆花。不知是何处工匠的手艺,墙上的泥灰抹得非常平滑,在晨光之下,竟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那是一面水镜。——镜子?墨溶猛然转过头。他不敢看,他害怕镜子里的自己。他记得很清楚,后门在北边不远处。他认清了方向,沿着围墙快速过去。他的轻功很好,围墙脚下的狗尾草只是轻微地颤了颤。只有如此寂静的清晨,才能闻到秋草气息。然后,那朵残破的龙胆花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围着坛城转了一整圈。门呢?门在哪里?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嘶喊:没有门……这里没有门!墨溶攥紧了腰刀。他闭了闭眼,继续,沿着围墙行进。一定能出去的。一圈。一定能出去……又是一圈。小谢皱眉道:“这又是幻术。” 幻术虽然可怕,但是内功的阳刚正气也是绝对有用的。墨溶抽出腰刀,向围墙猛地劈过去。光洁如镜的墙面上出现了一道裂纹。他苦笑,真是幻由心生吗?墨溶推出双掌,墙上的泥灰悄无声息地纷纷下落,渐渐露出里面巨大的砖石来。砖石上面,像是人为刻出了一个个突起,各自相距尺远,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墙顶,倒像是专门给人翻墙用的。墨溶毫不迟疑,踩着砖墙就飞了上去。
  天雨花天已经快亮了,低空中饱含着铅色的流云。他是阴云中最浓重的一点,停滞在没有古人与来者的荒原上。他挥舞腰刀的动作机械而疯狂,就好像摒弃了所有的疑虑,想把那化不开的迷雾劈开。劈开,哪怕一个小小的角落也好。原野上绽放出白色的花朵,带着稚嫩的浅笑,仿佛清脆的银铃撒落一地。那都是白骨,细脚伶仃,一碰就碎掉。骷髅从劈开的黑色泥土里雀跃而出,在空旷的原野上奔跑,直到天边,直到荆棘把他们纷纷绊倒,死亡。这宏大的骷髅之舞令墨溶双膝跪倒。静止的钟漏,突然间倒灌起来,日轮坠入东海,流水返回高山,雨水升到天上。那些骷髅从跌倒的地方爬了起来,生出粉红的肌肉和白嫩的皮肤,如同有一支画笔在敏捷地勾勒,手足鬓发都渐渐清晰动人。背影看上去,都是些九岁十岁的孩子的身量。他们起先默默无语,后来就开始喃喃地交谈着什么,声音很是杂乱。林樾听了一会儿,声音渐渐连成一片。他听得出他们在一起念着什么,像是一段经文,很耳熟。诵经的声音有如洪钟入耳、醍醐灌顶、法雨天花,从头顶上沉沉地压下来,就像某种有形的实体,渐渐湮没了整个空间。“喂!”林樾用一种溺水者的姿态,冲着那些孩子的背影叫喊。骷髅变作的小孩回过头来,以一种冷漠的注视姿态——可是,他们都没有脸!林樾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带我们走吧……”那些没有脸孔的小孩停止了诵经,朝这边奔涌,像旋涡一样聚集起来。“带我们走吧,带我们走吧……”“啊……啊……”他发出兽一样的吼叫,满眼都是白色的脸。当他拔出腰刀准备自卫的时候,忽然一道红光闪过,腰刀竟然断掉了。红光如舞动的蛇一样卷到他身上。他狠狠地劈开那条“蛇”。就在红光瓦解的一刹那,头颅剧烈地疼痛起来,仿佛那些骷髅在啃噬他的脑髓。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茫然地奔跑着,在没有意识的荒原上,直到晕倒。墨溶和唐小谢在迷雾苍冷的荒原中急速前行。他们似在云中行走,上下四周都散发着冰寒的白光。坛城已经彻底消失了,荒原中的小屋也消失了,周遭渺无人迹,又似有无数人用冷白的眼珠子对着他们。 “这是幻象吧。”小谢说。明知如此,亦只能互相搀扶着前行。走了一阵,他们脚下渐渐出现了一条绵长的白石小道,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着去路。因为别无选择,他们只能沿着这条路径前行。小谢忍不住回头看时,发现走过的路径又消失在茫茫云雾之间,没有了归途。不知经过多久,四周的景色渐渐浮现了出来,深山溪谷、枯树寒鸦,俱是墨色,宛如未经着色的山水画,笔墨在宣纸上干涸如沙砾,又如死亡的躯体渐渐褪去了血色,肌肤青白浮肿。路的尽头是一处矮亭,狭窄仅可容膝。唐小谢和墨溶走到亭中小坐,墨溶道:“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如果既找不到云蕤,又出不去,怎么办?”“假云娘子说过,药汤的时效到了,我们自然能出去的。”唐小谢倒是毫不担心。“你信他?”墨溶嗤笑道。唐小谢白了他一眼:“反正你也出不去了。”墨溶也反驳不了她。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虽然经过了如许波折,还是心心念念要拿到怀梦草才能回圆天阁去。尽管事到如今,欧阳觅剑到底为什么非要这个神草,似乎也成了一个谜。亭子下面有一湾清溪,溪流湍急,却听不到一点流水潺湲之声,只见嶙峋白石从水底生出,如丛丛白骨。墨溶跳到岸边,拔出“易水寒涛”剑,在水中清洗了一番。唐小谢看了一会儿,道:“你用剑把水流切断了试试看。”“抽刀断水?”墨溶道,“别开玩笑了。”唐小谢鄙夷道:“刚才我分明已经看见流水断了几下,你竟没有注意到?”墨溶依言,将剑锋朝水流中间割去。果然,流水冻粉一样被齐齐切开,图画被裁剪,琉璃被击碎。墨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的流水是凝固的,时间是静止的。“或者说,”唐小谢道,“这个荒原上的时间从未流逝,只是渐渐在褪色。这样也好,我们能找到最初的云蕤。云蕤一直在等着他们。野有蔓草,白露沾衣。道路的尽头是一座白石砌就的坟茔,坟头坐着一个小小的女童,正在撕扯着什么,并将撕烂的碎片一片一片掷入面前的火盆中,连那火焰亦是白色的。只有女童的蓝色衫子随着白焰的舞动而飘拂,她幼小的背影有如风中一朵颤抖的鸢尾花。唐小谢怔了怔,不知如何开口,转而望着墨溶。墨溶拧着眉毛道:“坟中是什么人?”女童并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清澈地说:“所有人。”墨溶还想问所有人是指哪些人,唐小谢已经悟出来了,一把拽住他往后退。 女童缓缓地站起,转身,她的脸是不出所料的洁净和美丽,只是眼眶里是空的。暗蓝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直至涨满整个天空。天黑了,暗蓝色的夜空中星子闪烁,是她衣襟上的露水。她的面孔化作天边一轮皎皎明月,其上眉目如山河秀丽。长夜浩浩永无止境。在这个夜晚之外,长河将会陨落,旭日将会重生,春花将会凋谢,秋林将会霜染,青丝化作飞雪,红颜转眼枯骨,世代更迭,桑田沧海,时间不会停止流逝的脚步。但唯独这一个夜晚之中,悲伤没有完结,黑暗永无边际,时间的开端与终点严丝合缝,成为一个美满的轮回,一旦踏入,再也不能离开。这是怀梦草中的世界,是云蕤的梦魇。墨溶一眼瞥见天边尚有一束亮光,忙不迭地朝那边飘去。天上的圆月似乎微微一笑,拎起了裙摆。最后那一线缝隙亦合上了,大地沉入黑暗。“别!”唐小谢大叫了一声,“我……我可不在你们所有人之中!” 她心知说这些全没用处,不免后悔跟着墨溶进来了。
  那假云娘子把药汤给他们,岂能有好意?墨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怀梦草早已乱了心智,而她为何非要混进来——无非是那点争强好胜心吧?
  如今真要不明不白地困死在这里吗?
  所谓绝世武技、无双智谋、江湖第一门派的背景等等,在这无边无垠的黑暗之中,全都不值一提。那轮失去了生气的皎皎圆月,才是这个世界的唯一主宰。
  云蕤——如果那轮圆月是云蕤,那么从天空中慢慢降下的乌云就是她即将摩挲大地的手掌。灭顶之灾降临,墨溶高举着易水寒涛剑,似乎想要在云层中划出一道逃生的裂隙。
  傻透了,唐小谢心想。她四顾寻找机会,果然在墓碑的下面看见嫣红欲滴的一丛草,枝条饱满,状若珊瑚。
  “怀梦草!”她低声惊呼起来。
  墨溶也看见了,掉转剑锋向那草丛劈过去。小谢未及阻拦,剑锋便沾上了鲜红的草叶。
  那怀梦草的母株被割下一刀,像血肉之躯似的流出了红色的液体。它浑身颤抖,似是极为痛苦,枝条不住地扭动舞蹈。唐小谢不禁有些害怕。墨溶却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草株的根部。
  草叶忽然暴长,伸出千万根藤条,漫天飞舞,天罗地网地盖了下来。唐小谢连忙拔出匕首,墨溶也用长剑连连劈砍——都是白费力气,不一会儿,两人就被死死缚在花下动弹不得。
  “这下真要做花肥了。”小谢苦笑道。
  天上的那轮圆月变大了一些,似乎是云蕤低下头来察看两个新的俘虏。风中有隐隐的铃声荡漾,像是零落的嘲笑声隔着天幕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
  怀梦草还在生长,很快盖住了脸,连口鼻都堵上了,唐小谢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再有一刻她就要死在这莫名的黑暗绝域里了……
  天边似乎又出现了一丝白光。唐小谢心中一喜,难道云蕤起身离开了吗?
  那白光却微弱不定,渐飘渐近,像一朵蒲公英随风飞来,原来是一个人影。
  “是那个傻子!”墨溶亦看见了,不觉颓然道,“就不能来个有用的人吗?”
  唐小谢濒死的心中却燃起了希望。她看见林樾步履沉着,手中捧着一堆长长的、白色的东西。
  “林樾!”她大声叫着,“救我们!”
  林樾走到近处,却并未看他们一眼。
  墨溶待要说什么,被唐小谢一眼横过来。林樾径直走到坟墓跟前,双膝跪下。他们以为他要叩拜,不料他竟一掌推向字迹漫漶的墓碑。碑石年深日久,早已朽烂,一击之下,顿成齑粉。
  漫天烟尘渐渐散开,夜色朦胧中那人正疯狂地挥舞着白色的条状物,一下一下地挖掘着坟茔的封土。
  唐小谢张大了嘴,却不敢发出一星半点声音。林樾手中挖坟的工具,竟是一根白骨。
  她仰头看看天上,圆月侧过脸看着这边,似缓缓地逼近,轮廓颤巍巍抖动着。“林樾,”她不觉道,“动作快些。”
  林樾掘坟的速度只会更快。不一会儿,一具金漆剥落的棺材从坑底起了出来,还带着重重露水,浓烈的腐朽气息呛得唐小谢和墨溶泪流满面。
  “你这是要做什么?”墨溶忍不住抱怨道。
  林樾不理他,却夺过了易水寒涛剑,沿着棺盖的缝隙仔细而快速地劈了过去。
  那一定是云蕤的坟墓,唐小谢想着。有那么一刻她竟然觉得,棺盖掀开时云蕤会从棺床中缓缓坐起来,衾枕朽烂衣袂斑驳,却依然肌肤晶莹,巧笑倩兮——她是少年心中不死的云蕤。
  连那空中的圆月亦垂首注视,风亦停止了呼吸。
  林樾将双臂伸入棺床,有如从深渊中捞取明月的影子。他小心翼翼捧出的,并不是虽死犹生的少女躯体,而是实实在在一具白骨,不再有一寸血肉、一丝生气。一头蓬乱的乌发从天灵盖上滑落,她死了多年。
  “云蕤,云蕤。”他低声说,“我并没有忘记约定,跋涉千里回来找你。可是……”
  他的双手覆在那空洞洞的骷髅上缓缓摩挲,似捧着生人的面庞,似期望时间能够倒流,雨水能够回到天上,白骨能重生新肉。
  然而白骨像夜的黑色一样,不容置疑。
  唐小谢和墨溶心中同时涌出巨大的恐惧:这下大概是真的没救了。他们这样想着,只见天上的圆月似乎猛烈地抽动了一下,便如醉酒一般渐渐涨红,满面狰狞血丝。小谢着急道:“林樾,你看看天上,看看天上。” 少年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血红的圆月亦警惕地注视着他。他瞬间明白了,眼中全无畏惧:“云蕤?”他仰面迎向迫近的圆月,目光平静如同冬日的湖水,光亮如新磨的明镜,这使得他年轻的面容熠熠如神明。小谢第一次觉得这近乎痴傻的少年竟有一种洞彻过去未来、天地万物的智慧与悲悯。他的嘴唇动了动,满怀重逢的欣喜迎向她,却是向她做最后的告别:“……可是你终究已经死了。”云蕤的脸破碎了,如同精美瓷器因淬火而开片,而碎裂,片片分解,被手碾碎、被风吹拂,散落至天涯海角。而那遮蔽天空的蓝色衣衫亦渐渐稀薄,至能看出织物的经纬,至透出淡金色的晨光与天边的朝阳。天渐渐亮了,而云蕤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开始他们以为是什么地方起了大火,灰烬被风吹到此处,粘在发间不免有一夜白头之叹。后来他们掸下灰尘细看,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墨溶说,像是有人在烧什么东西,像是骨灰。小谢说,像是云蕤的脸的碎片。林樾说,那是一种白色花朵的花瓣,譬如佛经所云之曼陀罗。
  尾声最后大约还是墨溶说对了。他们回到坛城时,发现这座垂死的庄院终于消失在灰烬之中。第二场大火比十年前更为彻底,方圆十里再无一件活物。墨溶和唐小谢把大宅翻了个遍,只找到一具断腿的尸首,虽已烧成焦黑一团,大致还能认出是云残。仆役们想来都已经及时跑了,而那个假扮云蕤却忘记了自己姓名的人,亦失去了踪迹——也许正是他放的这把大火。“这两个男人真傻。”小谢不禁想到,“居然被一个假女人骗得团团转,却把自己真正要找的人抛在荒原上不顾。”墨溶并没有再去追查云殊的事情,也许他觉得不值得,也许他宁愿不知道。从幻境出来之前,他终于掘出了怀梦草的母株。他用油纸将草叶包好揣入怀中,喜不自胜。此次回圆天阁,欧阳觅剑必定要对他刮目相看了。“你说,”他试探着问唐小谢,“阁主寻找怀梦草,究竟是要做什么呢?”唐小谢不想搭理他,扭过头去偏偏对林樾说:“只听见你叫林樾,却不知你姓什么。是姓林吗?”林樾并没有完全从回忆中苏醒过来。他神情木然,不像是听见了她的问题,嘴唇却蠕动了一下。小谢听不清,只猜得他似乎说了个“江”字。“那么……江少侠……”她缓缓道。他似乎猜到了她的用意,摇了摇头截住她的话:“我们就此别过吧。”唐小谢不免怅然若失,挽留的话还未说出口,他已转身离开。“你莫非还想带他回圆天阁?阁主可不喜欢巫山的人。”墨溶皱眉道。唐小谢瞪了他一眼。墨溶侧过脸,沉声道:“他就是一个疯子,一派胡言乱语。我小时候……几曾认得过他?” 他怕的是这个。坛城虽已消失,云家姊弟亦已毁灭,但《曼陀罗经》之流毒、万树园的余孽却远远还不能从这世间消弭。如此想着,唐小谢不禁猜想那林樾又将去往何方。遥岑远目,烟树迷茫,不辨方向,唯有一痕淡墨溶化在房陵大山的渺渺云雾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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