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
周乐琪其实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就看见侯梓皓了。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心想他为什么也来文化宫这边等车,明明校门口就有车站。何况像他这样朋友很多的人,难道放学以后不应该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儿么?打游戏打篮球之类的。
但是这毕竟不关她的事,她也觉得跟他不熟,没必要问,两人当时站得又隔了几个人,于是彼此都没有招呼。
结果上车的时候他却在她身后拍了拍她,她一回头,看到他露出了有点尴尬的表情,问她能不能帮他刷一下卡,他忘带了。
这当然没问题。
“滴”。
侯梓皓笑了一下,对她说了一声“谢谢”,那个样子让周乐琪莫名想起了原来她家邻居养的一只德牧。
“不客气。”她说。
车上剩的座位正好够用,他俩坐在了一起。
周乐琪其实更喜欢独处的时光:原本这趟车上只有陌生人,她就可以无拘无束,心里也觉得自在,可是侯梓皓这么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出现了,她就觉得好像受到了禁锢,而且有一种莫名的社交压力,让她不得不想一些办法避免和他说话。
她想了想,坐下以后没多久就从书包里拿起了单词书,开始看那些已经被她记烂了的单词。
她表演得很辛苦,好在侯梓皓挺识趣,也没有打扰她,打从上车起就一直无声无息的,周乐琪用余光观察他,觉得他好像是在发呆。
她松了一口气,继续装作背单词。
天慢慢黑下去了,光线越来越暗已经不再适合看书,何况这车晃得她有点想吐,她于是把单词书收了起来。
这时候离她到站只剩两站路了。
公交车上的人已经剩得很少,而侯梓皓一直没有下车,她于是猜想他也住在开发区。
难道……以后他们每一天都要坐同一趟车吗?
她又感觉到压力了。
周乐琪抿了抿嘴,这时候倒是主动开了口,问坐在自己旁边的人:“……你家也住在开发区吗?”
侯梓皓那时候正在低头打手游,他太高了,公交车上的座位间距对他来说有些太小,以至于让他不得不蜷着腿,那个姿势估计也让他有点不舒服。
他正打得热闹,屏幕上一串华丽的特效,噼里啪啦五光十色,手指操作得很灵巧,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但是她一出声他就立刻不打了,脸也很快转向她,周乐琪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机已经黑了屏。
“嗯,就那附近,”他说,“你也是?”
周乐琪点了点头。
“那挺巧的,”他的手机又亮起来,一连串地闪,应该是聊天软件有人给他发消息,他没看就把手机按黑揣进了兜里,看着她又补了一句,“以后还能一块儿上下学。”
太棒了,精准踩中周乐琪雷区。
她不自在的感觉更强烈了,想了想又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到文化宫这边坐车?校门口那个站不是更近吗?”
这话一出口周乐琪就觉得自己没理了:公交又不是她家开的,她有什么资格管别人在哪个站坐哪趟车呢?这么问未免太霸道也太多管闲事了。
不过侯梓皓倒没有什么脾气,看起来像是个性格不错的人,听她问完就答:“学校那边儿人太多,车上挤还没座位,这边儿空一些。”
说的也是。
周乐琪“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他们于是陷入了沉默。
侯梓皓的手指在自己的膝盖上忽快忽慢地敲,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今天谢谢你帮我刷卡。”
周乐琪看向他,说:“举手之劳,我才是要谢谢你的面包。”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明天肯定会记得把钱还你的。”
车窗之外车水马龙,闪烁的霓虹明明灭灭,映在两个人的瞳孔中都非常漂亮。
侯梓皓看着她眼睛里摇曳的光影,先说了一声“好”,随后又补了一句:“要不加个q丨q吧,方便我催债。”
周乐琪笑了一下,并不明显,可是却拒绝了,说:“我没有q丨q。”
她说的其实是实话,她真的没有那些聊天软件——本来是有的,但自从她第一次高考失败后就卸载了,倒不是为了勤学励志,只是想要割断和原来同学们的联系而已。
她很恐惧。
恐惧看到别人已经走进了大学、走进了新的生活,只有她一个人还在原地踏步,甚至越来越糟。
她想躲避这所有的一切,不去看任何人,也不要被任何人看到。
然而她说的虽然是实话,可听起来却很假——谁能想到一个当代高中生会没有聊天软件呢?
侯梓皓自然会觉得这是她的拒绝,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沉。
气氛尴尬。
好在这时候公车停了,司机在前面说到终点站了、让乘客们下车,他俩于是也都站了起来往车下走,刚才的尴尬于是就被顺利搁置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白天的炎热也有散去的迹象,九月的晚风终于带上了些许清凉。
两人在站台上告别。
……其实也不算告别,只是周乐琪说了一声“再见”,然后就转身走了,侯梓皓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最终也没把那句“我送你”说出口。
算了,以后吧。
他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她了才收回目光,而此时他兜里的手机已经爆炸了,他打开锁屏,发现开黑群里骂声一片。
葛哥哥(葛澳):卧槽,猴子你人呢?
葛哥哥:@hzh @hzh @hzh
清北抢我(严林):速来!!!@hzh
宙斯吾儿(张宙宁):挂机可还行???
宙斯吾儿:卧槽爬天梯呢大哥,你人呢!!!@hzh
……
葛哥哥:完了,猴子去世了。
清北抢我:不就当了个文艺委员吗?怨气这么重?拿打游戏这么重要的事儿开玩笑?
宙斯吾儿:?什么?他当文艺委员了?
宙斯吾儿:你们班这是要疯啊。
侯梓皓刷刷刷爬了一百多楼,基本都是骂他的,他毫不在意地关了聊天页面,又顺手打开了百度。
思考片刻,在输入框严谨地打下一行字:
“如何购买公交卡”。
当侯梓皓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不是他墨迹,而是开发区离市中心实在太远了,他跟周乐琪分开的时候是七点一刻,等坐上回市区的公交车就七点半了,路上杂七杂八加起来要一个多小时,等他再走进皓庭国际小区,可不就快九点了么。
他家住在顶层复式,33楼,电梯门一开就是家,他在门口换拖鞋的时候丁姨出来了,好担心地说:“怎么才回来呀?太太给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你再不回来阿姨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呀。”
丁姨是他们家的家政阿姨,南方人,有江浙一带的口音,无论高兴还是不高兴句尾都要带个“呀”字,说起话来也快,跟北方人的快嘴皮子比起来还是两个味道。
侯梓皓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她看了一眼,解释:“跟同学出去来着,手机半路没电了。”
丁姨嘀嘀咕咕地小抱怨了一通,侯梓皓安静听了两句算是意思意思,然后就开始打岔,说他饿了,问家里有没有饭。
那当然有了,他家丁姨怎么会让他饿着?挑高五米的餐厅里早就摆好了晚饭,正儿八经三菜一汤荤素搭配,再周到细致也不过。
丁姨端菜去热了,侯梓皓则到自己位于这个大复式二楼的房间里换衣服、洗手,等他下楼的时候饭菜已经热好,他跟丁姨道了谢,又问她知不知道他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先生去杭州了呀,过几天才回的,”丁姨一边擦手一边说,“太太今天有饭局,一会儿就回来了。”
侯梓皓答应了一声,然后开始吃饭了。他知道丁姨特别注重从别人吃她做的饭时的表现中获得成就感,因此刻意做出“这菜绝了”的表情,时不时就要夸上一句好吃,她果然很满足。
吃到一半门口又有声音,是他妈妈苏芮妮回来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职业装,是个干练美丽的女人,她身后的司机帮她把一箱茅台搬进了门,然后就离开了。
丁姨口中唤着“太太”迎上去,帮她把手中拎的小包收好,苏芮妮则显得很着急,直到在餐厅里看到侯梓皓才放下心来。
“你今天去哪里闹了?”苏芮妮半笑半怒地走到餐桌边坐下,看着自己正在吃饭的儿子,“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怎么都不接?”
苏芮妮也是嫁到北方来的南方媳妇,但她的口音已经被同化了,不再有什么南方的痕迹,只是吃饭的口味还是南方的,因此家里才会请丁姨。
侯梓皓开始头疼了。他毕竟是不敢得罪他妈的,否则她一定要喋喋不休批评个没完,完全是在公司对待下属的那种严厉作风,这很恐怖,他和他爸都怕。
他于是赶紧把筷子放下,把刚才对丁姨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解释更加详尽到位,而且最后还加了一句保证,说以后一定把手机充满电再出门,绝不会再闹失联。
可惜即便如此也没能止住他妈妈的脾气,她依然一边摘着脖子上的项链和手上的戒指,一边训他,比他班主任还能叨叨。
他怕了,于是匆匆吃了几口饭就拎起书包准备跑,为防他妈再追穷寇,他迫不得已装了个可怜,说:“妈,咱明天再训行不行?这都九点多了,我作业还没开始写,您再骂我今天甭睡了。”
说完,苏芮妮果然表情软化,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他于是见缝插针开始往楼上走,结果刚走到楼梯口就又被叫住。
只不过这次苏芮妮不是要训他,反倒是关爱他。
“你学个差不多就行了,也不用太拼命,”苏芮妮把首饰交给丁姨收下去了,自己一边拿了个小刀拆茅台酒的箱子一边随口说,“我和你爸还是原来的意思,高考呢,你想好好考就好好考,不想太折腾也行,到时候出国读,既轻松又体面,多好。”
轻松。
侯梓皓手中拎着沉甸甸的书包,包里装着今天的作业,理化生各一张卷子,数学是练习册,语文一篇作文,英语要做一张练习报纸,要做完起码四个小时。
他的耳中忽然响起了一些有点渺远的声音。
“你当然可以去选择那些当时当刻的轻松……”
记忆中那个人正在说着。
“可是如果你没有孤独地拼过命,没有狼狈地摔过跤,又怎么知道最后靠自己就不能赢?”
清清楚楚。
历历在目。
——无论是这些话,还是说这话的那个人。
侯梓皓笑了一下,没再答什么话,转身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