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提线木偶,聂仓之泪
他靠着祖荫,短短几年,仅双十年华便有了将军之名,比起那些白手起家的男儿,晋升之路何止百倍!有些人征战一生也不过是个千户,他只凭一场战役,凭他信阳候府二公子的身份,便当了这少年将军之名。比起当年只身从军,隐瞒身份的青王,又何止差了百倍千倍!这样的恶人,即便有才华,又能如何呢?边境小民,便不是人了?除了某些强大的游牧民族和数个国富兵强的小国之外,大多数依附在大颂朝边疆生存的民族都是生存环境极其恶劣,民风极其保守的,莫说是这些无辜的民族,便是抓到了敌国的百姓,似聂仓这般残忍的行为,也是决计不应该出现的!
“二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潇洒风流,岂是本宫一介弱女子能猜到的?”贺莲房檀口微张,说出来话却能将人气死。“只是二少应该知道,小女子是只假凤凰,本质上来说,还是雀鸟一只,所以……平日里总得多多防范一二,以免有不怀好意的畜生,来惦记小女子身上这点肉。”
这是在骂他畜生了,聂仓面露杀气,可惜受制于人,气势摆的再足也是无用。贺莲房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作无用功的挣扎,聂仓被她这看低等动物似的眼神看得愤恨不已,低吼道:“贱人!你今日如此对我,他日我必要让你悔不当初!”
“那也得看看你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了。”
“什么意思?”聂仓心头一沉。“你敢杀我?!”
贺莲房歪头笑,“你说呢?”
“你不敢!”他色厉内荏的吼叫。“我是信阳候府的二少爷,若是我死了,我的父亲兄弟决不会放过你!”
“那又如何?到时候二少已是一抔黄土,我是死是活,能不能遭报应,你也看不着了。”贺莲房不为所动,聂仓看似强势实则无比虚弱的威胁在她而言不过是个笑话。
“你敢!”他吼叫的更大声。“我若失踪,我父亲兄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回到燕凉城来,追查我的下落,最后一定会将你查出来!”说完语气突地一变,转为柔和平缓。“公主,倘若你将我放了,我保证再也不与你作对,今日之事就让我们忘了它,如何?同时我也能保证信阳候府再也不与靖国公府为敌,这样的条件你满意吗?”
贺莲房突然笑了:“你以为我会在乎?”
“你!”聂仓费尽口舌也没能说服对方,心头一股无名火气,以他的脾气,平日若有人敢这样对他,他早一剑砍了过去,管对方是何方神圣!可如今他受制于人,别说还手,就连招架都是问题!“难道你就不顾贺家与靖国公府,一旦与信阳候府作对,必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会死的无辜人会有多少,你不会不知道!我聂家人都是血性男儿,比起国家社稷,更为看重家人,若是我失踪或是惨死,他们必定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为我报仇,难道你想看到那样的场面吗?!到时候,若是你被查出来,即便你身后有贺世家与靖国公府,我信阳候府也决不会善罢甘休,必要时候,聂家甚至会起兵造反也要为我讨个公道!”
平原公主不是素有仁义之名么?难道她真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因为她今日囚禁了他而惨遭杀戮?
贺莲房沉默半晌,似乎真的被他说动了。聂仓心头一喜,想着若是自己得以脱困,必当要毁了贺家,屠杀贺氏满门!至于贺莲房……他会留着她,玩到他腻了,再赏给手下!想必官兵们也很想尝尝平原公主的滋味儿吧?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尚且能受胯下之辱,他又如何不能对着一个女子低头?
结果贺莲房却叹了口气,说:“二少可真是不会求人呀!今日你只身来我平原公主府,必定不会与任何人诉说,而我大开蓬门迎接,除了我的婢女,也无人看见,就算二少失踪,又有谁能把事情想到我身上来呢?要知道……在世人眼中,我可是善良的连只蝼蚁都舍不得踩死的活菩萨呀!谁会相信是我抓到了二少,又有谁会想到,二少折在我的手上呢?”死到临头了还不知悔改,如此一来,也怨不得她心狠手辣。
聂仓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死死地瞪着贺莲房,像是能从她含笑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一般。这天仙般的美人并不如她外表那样温和无刺,她的骨子里充满了狠毒,他不该这样轻敌的!“你敢、你敢、你敢!”
他一连说了三个你敢,足以听出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与胆怯。贺莲房此时的笑容阴森不已,竟不似世中活人,看得聂仓毛骨悚然。他在战场上也曾见过敌方全军覆没,剩下苟延残喘的人的眼神,那些人的眼神也充满仇恨与杀气,可没有一个人像贺莲房这样,竟全然不似活人!“你敢!你、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发誓,必当屠戮你贺氏满门!”
“二少既然这样说,那……是必然不能让二少活过今日了。”贺莲房微微一笑,真是说不出的温柔美丽,只看着她的笑容,便觉得似是仙子下凡一般动人。
聂仓却如同看见了恶鬼,随着贺莲房向前走,他不住地朝后退,连磕到了铁钉上的都没有察觉。鲜血流出,浸染了他的衣袍。可他好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颤抖着双手,被贺莲房眼底危险的漩涡深深吸了进去,无法自拔。“你敢!你敢杀我!我的兄弟绝对不会放过你!他们会从边疆回来!屠你贺氏满门!叫你贺氏一族永世不能安宁!还有靖国公府!聂家也决不会放过!”
所以聂氏一族是个极其护短并且睚眦必报的家族,贺莲房表示明白。可……那又如何?“是么?原来二少死了,他们便会回来呀?”她笑颜如花,聂仓突然从她的笑容中明白了什么,顿时大骇:“你、你是故意的!”故意在街上引起他的注意,故意挥开周围侍卫让他闯进平原公主府,故意让他得意忘形说出那样一番话,都是因为这是她早就设计好的!她想抓住他,利用他,逼迫他的父兄回京!
“虽然你不是特别聪明,但还不算傻。”贺莲房笑意更深。“我还以为得用更多的时间才能让你明白呢。”
“你想做什么?!”一危及到自己的家族,聂仓的恐惧瞬间消失了很多,他紧紧地盯着贺莲房,像是想从她的面部表情中看出什么来。
“我不想做什么呀。”贺莲房很无辜的摇摇头。“我只是多年来仰慕信阳候府的名声,以及聂家五子,所以才想见他们一面。可惜诸位都是大英雄,大豪杰,多年来不在燕凉,我一介弱女子,也不好抛头露面的去边疆探望,只好想尽法子,让你们回来见我了。聂家五子个个一表人才,想必爱慕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我一个区区小女子,若是得诸位青睐,自然得另辟蹊径,二少以为如何?”
她把之前大街上聂仓调戏她所说的话,全部都送了回去。聂仓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怎么也想不明白贺莲房为何要盯上他们聂家。难道就因为信阳候府与靖国公府的世仇?“你待如何?!你想对我的家族做什么?!”
贺莲房哎呀一声,很是奇怪:“我这只假凤凰能做什么呢?二少素来瞧不起女子,难道还怕我能做出什么危及到聂家的事情不成?”她觉得特别好笑,便低首笑起来,笑的聂仓脸色更加难看。
“公主,地牢已经准备好了。”天璇上前来,在贺莲房耳边轻声禀报。
贺莲房看着聂仓,说:“那还不快些将聂二少带下去,好生伺候着,可莫要叫人瞧不起平原公主府的待客之道,二少这样的贵客,可切莫慢待了。”
“是。”天璇领命,一挥手,便有暗卫将铁笼移了出去。
聂仓被关入地牢,天璇上前一步,试探性地问道:“公主,您不会真的要杀了聂仓吧?”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并不如何,这聂二少当真不是个东西,那么小的孩子都下得去手,还敢对公主起了歹意。只是……”天璇皱眉。“公主为何要与聂家为敌?聂家世代从武,其根深蒂固不下于靖国公府,如今我们平原公主府尚且根基不稳,若是与其对上,怕是并无多少胜算。”
贺莲房听了,但笑不语。
次日,在贺莲房回贺府探望徐氏时,青王也以“见贺大人”的名义来了,两人在贺励的书房中会面。青王得知贺莲房捉了聂仓,眉头一挑,却丝毫没有动怒,而是问她为什么。
贺莲房笑睨他一眼:“我这么做,不是刚好遂了东夙的意么?”
青王随之一愣,而后笑了。“我早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话落,他轻轻握住贺莲房一只手,状似苦恼的叹息:“我需要人力物力不知多少人才能探得的消息,阿房只消稍加推算便能得知,我竟还想在你面前卖个关子。”
贺莲房也笑了,她并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只不过是从青王近日的活动,再加上上一世的记忆,两者结合推出来的而已。若是真叫她猜,她也不敢如此肯定。“那支军队,是不是跟聂家有关系?”
青王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但与此同时,他却捏了捏被他握在掌心的小手,道:“只是怀疑,不敢确定。但军队来势汹汹,不仅在边疆有迹可循,就连燕凉城内也有其踪迹,我怀疑——”
“有人与聂家里应外合。”贺莲房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她固然是有仇要报,可她的仇,在比起国家的时候,便是不必多说就要往后排的。更别说这还关乎到了信阳候府。与信阳候府有关……再联想到前世二皇子所得到的势力,贺莲房便不得不怀疑,那个与信阳候府“里应外合”的人,便是二皇子。这么一想,这一切当真是水到渠成!只是……当今皇上对二皇子颇为看重,言语中也透露出想要立二皇子为储君的意思,既然如此,二皇子又为何非要建立起一支军队呢?要知道,若是此事被人揭穿,那么即便二皇子已经被立为储君,也会在离那个位子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落下马的!唯有已经对被立储君不抱希望的人才会想要用军队来逼宫谋反,这里却又和二皇子互相矛盾了起来。
“正是如此,只是我不知是何人。幕后主使极其小心,我查了这么久,也不过得出他在燕凉城中有内应,至于到底是谁,却并不清楚。”青王的眉头拧得很紧,他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难以对付的对手,在战场上,他可以运筹帷幄随机应变,但对于阴谋诡计,青王却十分的不擅长——这也是他为何会选择贺莲房作为盟友的原因。这个少女聪明绝顶又看似无害,有着绝佳的家世与手腕,假以时日,必成大器。青王存了这个心思,才会出手相助。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颇为荒唐,竟会主动提出与一个女子结盟,但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的英明决定。
谁能想到,他的一时兴起,不但让自己多了个知己,还寻到了一生的挚爱。
贺莲房隐隐觉得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她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她偏偏没有抓住,这使得她非常苦恼,青王看着她也拧着眉头在那思考,顿时心疼了,抠了抠她娇嫩的掌心:“不必多想,有你有我,必能守住这片大好河山。”
贺莲房的心一刹那间变得无比柔软,因为聂仓而生出的怨恨与报复心,都在青王温柔的眼神中缓缓化开。可她实在是不擅长说些你侬我侬的话,便问:“我若杀了聂仓,不要紧吧?”
青王摇摇头:“无妨,你做事有分寸。”
并不是杀了聂仓全无影响,只是他信任她,做任何事都有理由,哪怕没有理由,纯粹是为了泄愤,青王也相信贺莲房决不会留下什么把柄给人抓。既然这样的话……只要她高兴,做什么都行。凡事不危及到国家,青王可以退一万步。
他们心仪彼此,却都有一个底线决不动摇。在这底线之外,想做什么……都随意好了。
他对她这样全心信任,贺莲房觉得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半晌后,忍不住内心澎湃的情潮,往前一步,倒入他怀中,深深吸了口气,道:“东夙,你待我太好啦,我真怕哪一天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梦,你于我,还是那么遥不可及。”
青王抚摸着她黑亮的长发,被她难得的小女儿娇态弄得心脏狂跳:“怎么会呢?我心有你,就算你不喜欢我了,我也绝不会让你从我手中逃走的。”她已经答应要做他的妻子,那就这辈子都别想反悔。
两人相视而笑。
从将聂仓丢进地牢开始,贺莲房整整晾了对方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不去看也不去问,完全当做没有聂仓这个人。地牢里水汽潮湿,暗无天日,牢房内更是连点阳光都照不进来,平时也没有人出现,除了一个又聋又哑的瘸子会给聂仓送饭外,聂仓见不到第二个人。
一开始他不敢吃瘸子送来的饭菜,贺莲房是下定决心要他的命的,他怕她在饭菜里下毒,可是在饿了七天后,他再也顾不得别的,毒死也比被撑死强!
贺莲房自然没在饭菜中下毒,她只在其中加了点会让聂仓手足无力的药,目的也不是要他的命,只是要他暂时丧失攻击人的能力。
聂仓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因为没有阳光所以面色极其苍白,浑身无力的躺在稻草上,听着牢顶往下滴滴答答的滴水声。这个地牢安静的连一只老鼠和蟑螂都没有,仿佛世上除了他之外,就只剩下黑暗了。
这是对人心理上的巨大折磨。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聂仓整个人都崩溃了!他从一开始的破口大骂,变成好言相劝,如今他竟已经愿意跪在地上乞求贺莲房饶过他。
没有吃过任何苦头,也没有尝过失败滋味的人,崩溃起来是如此简单。贺莲房觉得,这算什么?上一世她做鬼,眼睁睁看着亲人惨死尚且没有像聂仓这般,聂仓堂堂七尺男儿,竟如此不禁事?说出去也不怕辱没了靖国公府的名声,真是笑掉别人大牙。
随着聂仓的失踪,远在边疆的信阳候终于得知了消息。燕凉城内因为聂仓已经闹得人心惶惶,谁都不知道这样一位俊俏的少年将军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彻底销声匿迹的。为了寻找聂仓,皇上甚至下旨挨家挨户的搜查。
这批人自然也查到了平原公主府。
带头的是燕凉府尹,素有魏青天之称的魏怀民。此人人如其名,心系天下,公正不阿,先帝在世时,曾有一名皇子犯下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的罪行,此人硬是在金銮殿上与先帝对磕,见先帝要包庇那名皇子,还以身撞柱,最后先帝也不得不依他的,办了跋扈的皇子,将其贬为平民,流放柳州。经此一事,魏怀民大出风头,他也的确对得起先帝称他“铜豌豆”一名,不管是谁,软硬不吃,皇亲国戚不认,就认死理,一切以国法为准,谁的帐都不买。
这样的官员是百姓之幸,却是作奸犯科之人的克星。贺莲房对魏怀民很有好感,所以在魏怀民规规矩矩送上拜帖后,她接见了对方。并且也不为难于他,很是大方的让其搜查公主府。
聂仓躺在稻草上,听到地面上传来脚步声与说话声,人声鼎沸,他听出那是在寻找他,便想要大声呼救,他要出去!要出去!等他出去后,他一定要要了贺莲房的贱命!他要杀了她!杀了她!
可不管他怎样张大嘴巴,却都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聂仓惊恐的发现,因为这么久时间没和人讲话,他似乎、似乎不能说话了!
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他很是激动,从稻草上摔了下来,可他无暇顾及身体上的疼痛,不住地抠挖自己的喉咙,可惜徒劳无功。他知道了,是那些饭菜,那些饭菜里下了毒!贺莲房是没想毒死他,却将他的武功废了,还毒哑了他!
贺莲房!贺莲房!你这歹毒的贱人!你好狠毒的心肠!
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多久了?父亲可有得知他失踪的消息?兄弟们可有人回京寻找?聂仓想要提醒他的家人,要他们小心贺莲房这个蛇蝎美人,可他此刻被关在地牢内,形如废人。
内心越煎熬,条件越困苦,人就越痛苦。
而这正在贺莲房想看到的。
她故意命天璇将魏怀民以及诸多官兵引到地牢上方,又让他们公主府内任意走动。对于平原公主的举动,魏怀民十分钦佩。其他贵人或多或少都对他这个硬骨头看不惯,总是有意无意为难于他,即使有皇上圣谕,他也遭受到不少刁难。只有平原公主二话不说就让他们进府查看,这样的行事作风,当真是不愧仁义之名呀!
他对贺莲房印象很好,所以自然相信聂家二少的失踪与平原公主没有关系。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平原公主府的每一寸土地。
送走魏怀民后,贺莲房站在地牢上方的假山前,露出止不住的笑容。
天璇抓住假山深处的一个小扣,往下一拉,假山顿时向两边分开,露出里头地牢。
贺莲房提起裙摆慢慢走下去。
突然有阳光照射进来,聂仓浑身一震,可随即有人遮挡住了那一片眼光,只闻得一阵清香,聂仓猛地抬头,迎面看见一个人站在阴影里,他眯起眼睛仔细地看,发现那是贺莲房,顿时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用尽力气扑到栏杆上,死命摇晃,张着嘴巴嘶喊着什么。可惜,无论他想说什么,都永远不会有人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