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绫
有那么一瞬间, 无论苏静还是曾禁, 都不知他说这两个字的意思。毕竟归元帝从未如此亲昵的唤过皇后, 赵宣也没有, 张震就更没有了。
如玉早整理好了衣服, 那件圆领褙子遮住了她抹胸上的湿迹, 发整衣洁, 这皇后的形象,还算过得去。她出屏风应道:“臣妾在!”
殿内有八个小内侍,由苏静总领, 另有两个翰学士,由学士承旨廖奇龙总领,再一个曾禁, 是禁军侍卫长。这一群内宦外臣们见新后自屏风后而出, 自然齐齐下跪,朗声叫道:“臣等见过皇后娘娘!”
如玉一笑, 伸双手虚拂:“诸位请起!”
她转身问张君:“但不知陛下何事唤臣妾?”
那些脆弱、悲伤和彷徨, 需要彼此相依偎着疗伤, 从今天, 此刻开始, 他和她是一体的,站在全天下所有人的对面。
从五天前入宫到方才, 周昭遣人来叫张君,至少不下二十回。头一回张震诈死时, 在周昭那里受过的那些折磨已耕植在张君心中。他知道她虽明面上淡泊清高, 但骨子里却挡不得大事,所以以为她不过是要发泄丈夫再度去世的痛苦而已。
谁呈想害死张震的那个人,恰就是周昭。她连番请他前去,定然也是为了商议此事。
张君道:“梓童,朕请您往景明殿一趟。大嫂若要自裁,就将她捆起来,至于宜兴,得辛苦您将她接到福宁殿去,千万勿要惊了孩子。”
如玉应道:“臣妾知道了!”
她转身走到曾禁面前,问道:“曾指挥侍,您所统御的禁军侍卫中,能入禁中的有多少人,就此刻,传唤过来,随本宫一起赴景明殿。
另,苏公公,福宁殿的少监是那一位,唤他来,随本宫一起赴景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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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个时辰,也不必如玉亲自动手。她甚至连景明殿那大殿都未进,带着一群宫婢在外站着。福宁殿少监苏修并小内侍们进殿,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抱出了小囡囡。八个可自由行走禁中的禁军侍卫们随即将周昭看惯了起来,静待皇帝圣谕。
囡囡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两列禁军侍卫冲进大殿,缩着小手不肯叫如玉相牵,两眼挂着泪珠儿问道:“二婶娘,可是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会有男人进我们的大殿?”
如玉抱起这瘦成一把骨头的小丫头,柔声道:“皇宫这些大殿中颇多丝幔之物,春季天干要防火,他们不过是进去查一查,可有宫婢们私藏易燃之物,很快就会走的。”
囡囡挣不开如玉的怀抱,叫她抱出了景明殿,咧嘴大哭道:“二婶娘,我不要走,我要和我娘呆在一起。”
当初安九月在府要害周昭时,是如玉忍不住伸手相救。当然,她并不是乱发善意,而仅仅是因为安九月欲要栽赃嫁祸给她,忍无可忍的伸手而已。
当时周昭曾放话给安九月,说自己会带着囡囡一起跳井,还她一个干净。
且不论那时候若无张登前去救场,将安九月捆扔出府,周昭果真会不会带着孩子投井,这一回若张君不救,如玉觉得她是会带着囡囡一起死的。
这小丫头生于父亲丧报入府的那一日,自来只见母亲以泪洗面,那怕如今贵为公主,见人也总是惴惴不安的样子。
如玉将她压伏在自己肩头,柔声劝道:“囡囡乖。你爹丧去,你娘伤心不及你也是看到的。她需要一个人静静休息几日,而二婶娘初初搬进宫廷,初一很是不惯,二婶娘已经征得你母亲的同意,你陪初一顽上几日,叫他习惯这宫廷中的生活,好不好?”
囡囡毕竟天真孩子,破涕为笑,揩着眼泪问道:“果真?”
如玉道:“果真!”
囡囡立刻掰着手指算了起来:“虽说宫里这儿也不能走那儿也不能走,不过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可以带着初一弟弟一起顽。”
如玉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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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殿的寝宫有相对而设的两张床榻,皆与殿呈一体,镶于壁中。如玉自己睡一张,两个孩子睡一张,到半夜时隐隐听到外面一声怒吼,越过几重大殿,层层门槛,在各殿的井口天花中旋绕回荡。
如玉披了件褙子起身,惊起睡在地上的小丫丫,俩人扶手并肩出了福宁殿,自垂拱殿后面的小门进去。隔着紫檀木边漆心染牙竹林飞鸟的五座屏风,可以看得见大殿中跪着七八个捆扎严实的老臣们,张君还是那件明黄色的深衣,朝戴都未曾系,正在大殿中疾走。
他忽而又是一声嚎。丫丫轻声问道:“娘娘,咱们少爷这是怎么了?奴婢瞧着他很生气的样子,您要不要出去劝劝他?”
如玉摇头,悄悄往后避了两步,见有小内侍凑上来,连忙挥手叫他们不必见礼。
正当壮年,英武勃勃要谋雄图霸业的大哥忽而丧去,张君接过这份重负,责任在肩,就必须学着去做皇帝。而为帝的那条路,如玉帮不得他,即便如此躲在屏后偷看,其实于礼也是不合的。
张君忽而止步在一人面前,咬牙切齿道:“老子连姨母都嫁给了你,你就这样待我们新朝?”
那人是钟源,曾经的谏院左大夫,如今任太常礼仪院院使,也是邓姨娘替自己找的夫君。他是坚定的前朝派,明面上臣服于新朝,却一直在机会想要复辟前朝。
侧首站着的铁甲军人,双手柱剑的形样与沈归有几分相似。那是如今西京大营的统兵黄杞,当初张登丧礼时,他曾入府祭拜过,所以如玉认得。
张君道:“早在四天前,黄杞就曾报说,西京洛阳侯府周围时时有京官出没,私相传递纸条,窃窃秘谋个不停,他以为牵头之人,该是钟源。朕当时还曾嗤笑于他,朕言,朕的钟院使一颗忠心只向新朝,于旧朝早已没有一丝一毫留恋的忠良之臣。
就连黄杞在洛阳侯府外布置伏兵,朕也曾笑他多此一举。谁呈想他竟就真的抓到了你,还有你,余耿,四处散播谣言说朕杀了你,瞧瞧你这肥头大耳的样子,饭都不曾少吃一口,脑袋可曾掉了否?”
他愤怒至极,不停疾走。
说到这里,如玉算是弄明白了。张震丧后,那钟源意欲把赵宣从西京那高墙筑砌的洛阳侯府救出来,复辟前朝。但张君也早有准备,备好伏兵在侯府外,只待他们营救时,便一网打尽,如今全给抓入皇宫里来了。
“中书大人什么意见?”张君转身问周野:“此等谋逆之徒,该当何罪?”
从古至今,谋逆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如玉不忍再听,扶着丫丫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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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福宁殿,她就睡不着了。张君轻轻的进来,又轻轻从对面床上抱走两个孩子,关上寝宫的门。这偌大宫城中的小小一方天地之中,又唯独剩他们俩。
张君一上床,如玉便偎了过来,轻声道:“我听见你发了很大的火,要我来说,既贼都抓住了,何必生那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
张君手不老实:“这有什么可气的。前朝赵宣虽不算个英明之主,好歹也无大过。若新朝之中连一个忠诚于他的朝臣都找不到,新朝才是真正的可悲之极。”
如玉哼了一声问道:“那你可将他们全杀了?”
张君一截气断成三截吐出来:“杀了他们,岂不成全他们的忠义。我一直缺个十足的理由杀赵宣,所以这回,可以解决掉赵宣那个□□烦了。”
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解释,赵宣那洛阳侯府,明日一早起来就可以灰飞烟灭了。
他实则并不生气,也并不想杀钟源等人。但他缺一个杀赵宣的机会,所以才会放任那些蠢蠢欲动的前朝老臣们前去营救赵宣,顺理成章的,赵宣就可以死了。
但无论周野或者那些前朝老臣们,看到的是一个愤怒,悲痛,恨朝臣不争最终又敛下怒火,斋心仁厚免了他们死罪的皇帝。
同样的终点,他一波三折,达成所愿还要叫群臣感恩涕淋。这蔫坏蔫坏的王八蛋!
忽而,外面有人轻声唤道:“皇上,差不多了……”
瞬时之间,张君整个人一僵。不必看脸,如玉就知道他此刻才是真正的恼怒,满脸胀红恼怒非常。偏外面那内侍好死不死,又叫道:“皇上,您要爱惜龙体,该起啦!”
“滚!”这一声高喝,惊的整个皇城中蝙蝠乱走,夜鸟飞腾,就连翘角飞桅上那铜铃都发出嗡嗡之声。初一和囡囡俱时放声同哭,如玉还想爬起来去照应,终是叫张君仍压回床上。
他从来就不是肯循规蹈矩之人,对着这些侍人们,几乎是要犟气一般。帝后一夜,几乎惊掉外面两位宫闱局备起居注的宦官们的下巴。
但随着新帝即位之后日子渐长,宦官们便发现,那一夜御妻一个半时辰的丰功伟绩,实在算不得这位新皇帝最怪的怪癖。他入夜便要回福宁殿,要在寝宫批折子,批折子还要坐在皇后的床头。
到张君这一任,苏静已经见过四任皇帝了。如此帝后间的相处,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然,以其老辣的眼光来断,年纪青青看起来文墨内敛的新帝,内里是个冷静老辣,比前朝归元帝还要果断理智的性子。
而那位亡辽的公主,新任的皇后,虽不比原来延福宫那位看起来端庄大方又高高在上,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表面温柔,内里也是个辣性。而且还将皇帝牢牢攥于掌中,宫外那翘首以盼,想要送进宫来的各家贵女们,只怕难办喽。
*
在从知道张震丧的那一日,宫中就已经开始行凶礼了。宰相周野为安陵使,带两个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以及吏部尚书等人进行皇陵的选址,修建工作。
虽说人人称陛下,但在正式的登基大典之前,张君事实上仍然还是永王。而在敲定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之后,张君才行登基大礼。这时候距离张震丧去,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虽相隔不过两道宫墙的两座大殿,在登基大典之前,如玉和张君每日也不过匆匆一个照面。虽说每夜他必定会回来,但更多的时候不过是看上一眼,眯上片刻,握握她的手便走。
在祭过天地之后五帝之后,帝于南郊即位,而后自午门回宫,接受百官朝贺。
御玺盛在浑金沥粉蟠龙的锦盘之中,垫红纻丝帛,罩红罗绡金袱子,由宰相周野捧着,交给张君。张君穿深蓝色的祭服,戴金冠,俊白的脸叫五□□衽衬着,阳光洒上他玉白的脸,眉锋轻挑。
相比于张震登基那一日的糟乱,经过一年的规范治理,如今新朝已经井然有序。放眼望去,一重接一重的大殿外,百官皆穿祭服,井然有序,山呼万岁时无一声杂乱。两旁武卫,内侍,宦官,一重重排列开来,彩旗,金幡,御座,朱檐绿瓦,这一刻,张君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果真走到了皇位上。
他拂开五彩丝绦,接过玉玺,忽而勾唇一笑,转身去寻如玉的身影。
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东西牵动他二人的因缘,三千里路上将他和她联结到一起。她今天穿戴凤帔霞冠,在宣读册封诏书后,才会携初一一起出来,受百官之朝拜。
太过忙碌,张君已有好几天没跟如玉说过一句话。礼仪一样样行过去,他似木偶般受身旁几位几位大臣们的摆弄,直到如玉出来的那一刻,礼乐声,朝拜声齐齐滤去,他听得到她头上那龙凤珠翠冠细微的轻响,听得到她青绣鞋轻轻的脚步声。
同样深青色的礼服,上绣五彩翟纹,衽以红色云纹相饰。
比之当初他在静心斋外跪了一夜,木头木脸冲进竹外轩时,她一身吉服,叫周昭捉着的样子更美。两旁有小使跟随,她牵着初一的手,缓缓向他走来。
张君忽而觉得,事实上上天并不曾选定他为主宰,为九五。她才是上天命定的那个人,她是皇后,所以他才会是皇帝,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过是托了她的福而已。
本来,张君在群臣造金册时,就已拟定了初一的太子之位。他惧内,又时时不忘讨好如玉,三更半夜拿着金册去讨如玉的好,岂知如玉却是不冷不热兴意怏怏。
以她来看,初一才不过一岁多的孩子,如此小的年纪就位封皇太子,怕孩子压受不住,此事也就罢了。
这一天的大礼行完,宴请百官的宴席用罢,张君才名正言顺,可以去找如玉讨点好儿了。而且如今有了个很好的字,叫御。
她仍还住在福宁殿,贴身仍是丫丫在照料。
张君到了福宁殿外,止退贴身随行的宦官们,沉了许久,搓了搓木了很多天的脸,进门叫道:“初一!初一!”
如玉早换了那件礼服,在福宁殿东殿临床的宽榻上坐着,瞧地上两个孩子顽儿。当皇帝还有一点好处,就是无论想做什么,只须一个眼色,立刻便有人来办。所以只待张君一个眼色,苏静带着一群小宦官便将两个孩子哄出去了。
他脱鞋上了宽榻,见她在翻着本折子,乌油油的鸭鬓,头上不过两根玉钗,一件宝蓝色的单色衫子,素素净净清清爽爽,比之方才的凤冠长衣,又是另一种美,心爱她这浓妆淡抹总宜样的样儿,没话找话问道:“礼服为何不多穿得片刻?”
如玉头都不抬:“脖子怪沉的,衣服也沉,穿着作甚。”
张君道:“我还未看够,不过是想多看一眼而已。”
如玉忽而抬头,这下张君才看清楚,她两条柳叶眉紧簇着,远不是白天在登基大典上那和风细雨的笑意。她在生气。
“谁惹了你?”张君问道:“莫不是景明殿那位又在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