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9

  浣秋阁中彩带妆扮楼阁, 处处设坐, 酒浆随取, 正中供着牵牛织女二星神座。帝后并不亲临, 唯有几宫的尚宫们主持。着衣胜锦的宫婢们并不在一楼, 她们坐在二楼的游廊上, 或彼此对坐, 或闲聊。
  等那入宫求妻的少年郎们入阁,隔楼相观,彼此看对眼了就好。
  青梅一上楼, 其她婢子们的笑声立刻就止了。她穿的最素,年纪也最小,美不在相貌, 那份沉静端庄, 内敛温婉的气质一般的大家闺秀都难有,婢子们就更难有了。
  赵姑姑何等精明的人, 也知道青梅如此亮眼, 要抢了这些大姐姐的风头, 领着青梅继续往前, 穿过一处阁楼, 却是进了晏春阁。这一处今日也开着宴,宴请的却是各王侯亲贵, 以及一二品重员家的闺秀们。
  初七公主今年恰恰八岁,是青梅入宫那年的年纪, 她屈膝在那绿叶浓郁的大牡丹从中, 正在责备一只小袖犬,概因它扯坏了某位公主的裙子。
  青梅看了片刻,抱之一笑,跟着赵嬷嬷再往前走,过了晏春阁,是珍雪阁。这阁中唯有几位年青公子,正在一株高高的梧桐树下谈论着什么。
  赵姑姑止步,指着其中菖蒲纹真裰的一位说道:“那是当朝右丞相家的二公子,今年殿试甲榜第七,你瞧他如何?”
  青梅这才算是明白过来。皇后娘娘不止赐她嫁妆,还单寻了几位年青俊貌的少年郎,要叫她从中挑一个出来给她指配婚事。
  青梅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也知皇后的苦心,自己若不从中挑一个,也太不知趣了。她留心看了片刻,贵家公子们,脸差不多,气度也差不多,或爽朗些,或文静些,看那行止气派便知是年青有为的才子。
  她强迫自己看了片刻,指着一位穿素色绫缎袍子的说道:“姑姑,我瞧那位还不错,不如就他呗。”
  赵姑姑不知从那里端出只托盘来,盘中一壶酒,一碟青梅,笑着递给青梅道:“对面那间屋子里有位贵客,这是娘娘特此赐的酒,你端过去,留心要等他吃完了,把盘子收回来。”
  青梅接过盘子,见是一碟蜂蜜梅子,暗道蜜梅佐酒倒是佳品,只是那东西腻心。对面的贵客也不知多久才能克化的完它。
  她头一回到主子面前当差,颇有些忐忑,进了屋子,见窗前果真坐着一人,手持书卷正在埋头读书,遂将酒与梅子轻轻放到他面前的小几上,还未斟酒,便听那人说道:“退下,本宫自斟即可。”
  那颇具威严,沉厚但又磁性的声音,除了张彧再无人有。青梅只看到他的背影,和细白的脸上,透肤而出的青青胡茬。
  比之原来,他的下巴线条硬了许多。青梅难过的几乎要哭,她那点卑微的小心思,想在他成年之后见他一面的小心思,赵姑姑不过是想替她达成而已。
  碟子并不重要,赵姑姑不过是想叫她在出宫之前,好好看看那个她有八年未见的少年。蜜梅好吃却腻心,她是想给她争取点时间而已。
  “太子哥哥,哥哥!”忽而身后一阵风,初七公主抱着小袖犬冲了进来,满头大汗。
  于一瞬间,七八个裙袂飘飘的小姑娘便将太子张彧围到了中间。青梅也找到了一个很安全的隐身处,可以看到他,但他绝不会看到她。
  初一笑着转过脸。比之八年前,他的眉更浓了,鼻梁仍还那样高挺,眸深,笑时五官有种冲击人心田的美感。温和,但又凌厉。他成了一个成熟,高大,肩膀宽阔的成年男子,远远便伸着双手,只待初七公主一跃,已将她抱了起来,柔声问道:“又是谁惹了我家七公主了?”
  初七公主说了些什么,青梅一句都没有听到。借助初七公主为梯,想要在太子眼前搏个出彩的小姑娘们,如影而晃。
  那个少年已经长大,他身上依稀还有八年前的影子,望着他的妹妹时,那双仿似夜空般温柔而又深遂的眸子,依旧能叫她迷失其中。
  他也曾那样望着她,握过她的手,撩过她额前的乱发,点过她的鼻尖。他曾将她当成妹妹的。
  小姑娘们眼贼,早看见墙角落里有个肤若凝脂,气度温婉,衣着素雅但又沉静如茶的二八姑娘站着,两眼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太子殿下。她们不约而同,十分巧妙的将她遮住,好不叫她抢了自己的风头。
  不过一蝶蜜梅而已,热情好客的初七公主自己拈了一枚,尝了尝点头道:“还不错,你们也来吃一枚!”
  小姑娘们捡起银签子,你一枚我一枚,不过片刻间,那碟梅子便一扫而空。只剩最后一枚时,太子殿下盯着看了许久,忽而捡起银签子将它叉起来,放进了嘴里。初七公主坐在他怀中看他细嚼,问道:“哥哥,好吃吗?”
  太子嚼了很久,在小姑娘们无声的注视中将它吞下去,摇头道:“并不好吃!”
  姑娘们齐齐捂脸而笑,青梅也笑。她当年请他吃自己腌的梅子,他恰是这样的神色。
  自从进殿,初七公主的脚就没有落过地儿。她央求着要初一带她去隔壁浣秋阁看热闹,张彧抱着初七公主起身,在一众世家姑娘们的簇拥下,往浣秋阁而去。
  青梅待人走散之后,才去收酒壶。出门,下楼梯,本以为这最后一面就算见完了,满满的遗憾与满满的雀跃相交织着,疾步往自己所住的宫女房而去,岂知在经过浣秋阁门口时,恰遇见张彧一个人,脸色颇沉,疾步而来。
  最近的时候,他与她擦肩而过。
  *
  赵姑姑傍晚从福宁殿当完差回来,容色颇有些伤怨。
  两人相对着吃晚饭,她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说道:“娘娘答应了你的请求,同意将嫁妆折成银子,总价一百万两,只是物件儿容易置,银子却难调,只怕要等你出宫的时候才给你,你可愿意?”
  青梅本在扒拉米饭,抬眉一笑道:“好!”
  赵姑姑也挑了筷子米饭,又道:“你眼光好,今儿瞧上的那位,是咱们朝明威将军黄杞家的二公子黄宗耀,虽出身武将家庭,但是今年皇上亲笔点过的甲榜第二,金殿传胪。既你已同意了,明日我抽空儿报给娘娘,叫她安排时间私下许你二人见面,如何?”
  青梅停了筷子,咬唇良久说道:“姑姑,娘娘待我仿如再造之恩,但嫁娶之事,我想等出宫了再慢慢为自己谋划。”
  她以为赵姑姑必会觉得自己不识抬举而生气,岂知她也不过一笑:“也好,我瞧那几位,没一个能配上我的小青梅。”
  *
  就这样,转眼又进了八月,过罢八月十五,太子殿下要带着两位弟弟赴边关,到年龄的小宫婢们,有得觅得良人,也有的要等出宫再寻嫁处,总之欢欢喜喜,也是收拾好准备出宫了。
  *
  楚花匠三年前重又置了一份家业,娶得一个寡妇,如今给青梅生了个两岁的小弟弟。他是入赘,如今住在那寡妇家里。
  青梅给父亲捎出信之后,便着手教导那些新入宫的小婢女们,赶出宫之前,她得手把手交好了接班人,才算尽完自己的责任。
  这一年京中雨多,八月十五无月,下了一整天的雨。雨到十七还不能停,到十七夜里时,暴雨成线,下的闷头闷脑,屋子里又热又闹,瓦檐上刷刷声响个不停。
  赵姑姑下差回来,将青梅所衲的衣服全整出来,望着那高高的几摞子,叹道:“这些衣服,只怕够我们初一至少穿三年也不必换的。”
  虽太子大了,赵姑姑私下还是初一初一的叫。她道:“又得麻烦你跑一趟,替我将它送到慈庆殿去。钦天监看过明日雨停,他明日就要出征,这些衣服是供他出征时穿的。”
  青梅意欲推辞,又不好违赵姑姑的苦心,何况这样大的雨,自己腿脚比她灵便,遂也不做推辞,两只大包袱一裹一挟,便直奔慈庆宫。
  慈庆宫今天倒是很清净,门房上的认识她,不过点头便叫她进去。大殿门外依旧是那两个木头一样的婢子站着。
  进殿,她直奔东殿,自己亲手打开那紫檀大柜,一件件将中单整放到柜子里头。
  这也是她在皇宫里的最后一夜了。青梅收好包袱,手自架上一排排衣服上掠过,那件石青色的潞绸袍子,恰是七夕相见时,他所穿着的。如今就静静躺在柜子里。
  隔着八年漫长沉闷的岁月,她手指轻轻抚过,仿佛抚在他那线条精致,却又硬朗的脸上,他那扇子般扑扇的睫毛上,他那棱角渐硬的唇上。
  捡起包袱皮转身的功夫,帘子忽而一闪。
  恰是张彧,他只穿件包臀的短裤,上下全赤,于这闷热的夜里,满身不知汗珠还是水珠,晶晶透亮。他微张着双臂,肩肌鼓实紧绷,腹肌平坦,腰线纤窄,充满力量。
  这是与宫中那些内侍们完全不同的体格,青梅小姑娘头一回见男子光身子,下意识转身,她本爱脸红,此时两颊仿如着了火一般的滚烫,跪在那未关的大柜门前,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好在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屋子里还有别人,撩帘就进了内间寝室。
  青梅捏好包袱皮子,闭上眼睛,方才出门时赵姑姑的话还言犹在耳。
  她道:“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娘娘虽不明言,却是给你机会了。当年无论有什么冤屈苦楚,如今你姐姐死了也近十年了,不必为她而讳,趁着今夜,与初一两个把话挑明,无论初一是否会原谅你,也算你这八年的衣服没有白衲是不是?”
  当年有人围杀四位皇子,是她姐妹俩其中一个告密牵的线。自事发之后,她一直三缄其口。皇后这是要给她机会,要她在张彧面前替自己正言,把罪责推到姐姐青玉身上。
  皇后以为这样做,也许张彧就会留下她。
  青梅打算在不惊动张彧的情况下悄悄退出去,才要伸手合门,便听帘子再响,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殿下!”是个宫婢,她进门便跪,出腔亦是哭声。
  寝室的帘子哗啦一响,张彧从里面走了出来,问道:“何事?”
  那婢子哭道:“殿下,奴婢明儿就要出宫了!”
  柜门半掩,青梅还在柜子前站着。但是大殿纵向本就深,置衣的紫檀大柜又在靠内侧殿墙位置,灯照不到,所以她被隐在黑暗处。若她想出门,就得从那只穿着亵裤的太子,和那跪在地上的婢子面前走过。
  “晤!”张彧道:“所以了?”
  他往后两步,反手抽了件罩袍过来兜在身上,看着屈跪于地的姑娘,双目冷冷。
  “殿下,奴婢实在不想出宫,奴婢求您,您就留下奴婢好不好?”那婢子本是跪着,忽而纵腰而起,攀上张彧的袍帘,一手已在扯自己的衣带,片刻间香肩半露。
  她语无伦次叫道:“奴婢不求名份,但求此生侍奉在您身边。您就可怜可怜奴婢这份心思,留下奴婢好不好?”
  说着,那婢子直接扯直了自己外罩的月白袄子。内里只有件青葱色的肚兜儿,她再伸手,已是去扯那肚兜儿。
  青梅手捂着嘴,悄无声息的慢慢掩上柜门,将自己藏在了柜子里。
  二十岁还没有嫔妃的的太子殿下身边,如此直白爬床的宫婢想必不少。柜门半掩,青梅看不到张彧,只看到那小宫婢站了起来,往前一扑,接着便以十分怪异的姿势闷扑扑软倒在了地上。
  “少监何在?这宫的内侍了?都是死人么?”张彧忽而吼道。
  屋外暴雨如注,屋中本就闷热,柜子里更热。青梅汗如雨下,隐约可见张彧在外不停踱步。片刻便有一群内侍涌了进来,扯腿的扯腿,拉手的拉手,将那上身赤裸如羔羊般的小宫婢拖了出去。
  她暗松一口气,拍着胸脯跌坐在衣服里头,揩汗的功夫,柜门随即被打开,张彧一手抚持着灯台,一手拉着柜门,居高临下,就那么冷冷的看着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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