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〇章:一朝福祸难预料
天赐道人站在船首,半眯着眼睛,看着前方摇头摆尾,游得正欢的玄龟。
四只玄龟皆大如磨盘,脑袋一伸一缩,四肢飞速摆动着,把四根缆绳绷得咯吱作响。
而“玄龟丹舫”在四只玄龟的拖拽至下,破开水面,压下浪花,把濛河的水流切成了两半。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他已经离家四十年了,鬓角也依稀有了几丝白发。
寻仙缘,修真道,求长生,不可得。
修道四十年,天资所限,依然只是一个外门弟子,终日里为师门的诸多事务所累,四处奔波,未曾感受过修道的清心寡欲,却俨然多了许多沧桑世故。
当年年轻气盛,一怒之下离家而去,豪言不混出一个名堂绝不回来的少年,此时已经是两鬓斑白的中年修士。这些年来,虽然早就已经和家族恢复了联系,甚至对家族多有提携,却一直不曾真正回来过。
无他,无衣锦不还乡。在常人眼中,他已经是一名高高在上的仙人,但他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
修行道上,一无名小卒耳,甚至连门都没有入。
当初刚上山时,师门长辈说他没有慧根,为人太过固执,不知变通。
而这些年来,他已经变得世故圆滑了,心中却依然有一个地方,正如离开时一样。
他本以为自己将会这样终老,反正父母早去,蒙城早就已经无可恋之人。
却没想到上天又给了他一个机会,而且又让他回到这里。
若不是当年负责这条商路的外门师兄因为年事已高,他也不会接手这条线路。
值得?不值得?
“师弟?”一声呼唤从船舱里传出,内心的犹豫彷徨一瞬间就被收了起来,眼中又是一片冷漠锐利。
师门长辈说得对,不论是内门还是外门,只要踏上了修仙之路,便不再是凡俗之人,凡间的一切,囫囵抛去,再也无需挂心。
一切,天道长生。
“师兄。”天赐道人回头一拱手,迎着另外一名中年道人上了船头。
“前方就是蒙城了。”师兄道。
天赐道人沉默不语。
玄龟丹舫所过之处,四周的渔民都娴熟地为其让路。
每天让路好几次,他们都习惯了。
“爹,你看,这次不是大鱼,是大乌龟!”一名渔家少年惊讶地张大嘴巴,指向了那大船。
“嘘,闭嘴!”渔家少年还没说完话,就被人猛然捂住了嘴:“那是玉商!”
“那不是秀才爷的船吗?”另外一个少年疑惑道,还没说完,就被自家老爹在脑袋上打了一下:“闭嘴!”
“这船真慢……”少年还在喃喃低语。
面孔黧黑的渔家汉子连忙对船上露出了歉然而讨好的笑容,天赐道人目光扫过他的面容,一丝表情也无。
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他们虽然是外门弟子,虽然是仙人中的商人,但他们依然是仙人。
“多嘴。”站在他身侧的师兄一抬手,一道劲风射出,船上的少年一声惨叫,跌落水中。
濛河水流虽然不急,但是多处支流交汇,落入水中一个不慎,就会被水流卷入深处,那黑壮汉子惨叫一声,连忙扑入水下。
“不过是凡人而已……”天赐道人看到师兄天玄道人握紧了拳头,似是咬牙切齿,又似是愤愤难平。
他们其实也不过是凡人而已。
越是得不到的,越是不容别人忽视,越是没有真正仙人的地位,越是在意别人的眼光。
“此行一定要成功。”渔家汉子的呼救声早就已经被玄龟丹舫甩在了身后,天赐道人也握紧了拳头,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进入内门的机会,他一定要立下大功,想尽一切办法,收购最多的玉石与天材地宝,得到最终的名额。
渔家汉子跳入水中救援渔家少年,久久不见人影从水中浮上来,附近几艘渔船都靠了过来,焦急地四下寻找,叫喊着,有人从船上帮了绳子,打算跳到水中去寻找,就在此时,水底浪花翻起,两团金红色从水下浮起,两尾锦鲤分别负着渔家少年和渔家汉子从水下升上来,众人七手八脚把两人拉上了船。
“谢谢河神,谢谢河神!”渔夫们两手合什,纷纷拜谢,两条锦鲤甩了甩尾巴,望了一眼蒙城的方向,慢慢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渔家少年趴在船舷上,吐着腹中的水,半晌才抬起头,狠狠地瞪了那已然远去的玄龟丹舫一眼:“呸!坏人!”
谁想又有一艘巨大无匹的方形怪船从下游驶来,怪船的行速极慢,巨大的风帆兜满了风,破开水流,在船上的船夫水手们的呼喊叱喝声中,把那些渔船小舟都挤到了一边,也向蒙城的方向驶去了。
“今年粮商也来了。”有老渔民搭起凉棚张望着,“就是不知道是收粮的,还是卖粮的……”
“呸,也是坏人!”渔家少年恨恨地骂。
……
此时此刻,前下燕村正,未来的九燕乡正子柏风大人正在自己的书房里。
虽然已经成为乡正,但是真正划拨行政区,制造印信都需要时间,所以现在的子柏风还是村正,这件事情也仅限于和府君之间,没跟别人说。
因为地处山区,各地海拔不同,各村收成的时间也不同,下燕村风调雨顺,收成的很早,众人就开始忙着收粮脱粒,储存粮食,以及紧接着开始秋播。
新粮下来了,蒙城的粮食价格非但没有下降,反而越走越高,精细白面更是价格居高不下。而且新粮好吃,家家户户都不忘记去磨上一袋尝尝鲜,这几日磨坊一直连轴转,损坏的次数也高居不下,二黑和子坚轮流驻扎在磨坊里,有一点小毛病立刻处理。
子柏风又找了一块算盘,正在计算粮价,这次他吸取了教训,点到即止,绝对不让这算盘变成二阶的妖怪。此时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一笔笔数据也随之写在纸上,整个蒙城除了粮商,怕是就只有他对粮价掌握的最清楚了,这些日子以来,粮食成了下燕村的支柱产业,而且日后还要救济其他的村子,恐怕重要性还会增加。
子柏风把粮价画了一个曲线,挂在墙上,每日走势分析一清二楚。
从那细微的粮价波动之中,子柏风看出来,其实不但是蒙城颗粒无收,附近的其他几个城市,情况也不容乐观。
毫无疑问,今年又是一个灾年。
虽然印信还没到手,子柏风却是已经以乡正自居了,思考的高度和深度都和往日不同,许多数据也就越发重要。
刚刚算到一处重要处,子柏风突然听到外面二黑惊慌失措的声音:“柏风,不好了!师父……师父出事了!”
子柏风只觉得脑袋嗡一声响,差点一屁股蹲倒在地上,死死抓住了二黑的胳膊,连声问道:“我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师父……师父他刚才下水修木轮,被木轮砸到了……他……他……”二黑越急越说不出来,满脸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乱七八糟的,抹了一把,脏兮兮的。
“轰!”脑中一声炸响,子柏风狂叫一声,推开门向外狂奔而去。
小石头婶儿都是子坚无法割舍的亲人,但是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是子柏风绝对无法,也绝对不能失去的,那就只有一个人。
子坚!
爹!爹你可千万别有事!你等着我!
“啊啊!”踏雪有灵,挣脱了缰绳跟上来,在子柏风身后叫着,子柏风昏了头,一直跑到了村外,这才醒悟过来,跳到了踏雪的背上,大叫道:“踏雪,快!快!”
爹,非间子那家伙都没杀得了你,老道士都没杀得了你,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别丢下我一个人!千万不要!
“柏风!柏风……等等我!”后边二黑狂奔出来,却是看到子柏风和踏雪一骑绝尘,直奔磨坊而去。
“爹!爹!你别死啊!”子柏风哭叫着冲到河边,看到众人围成一圈,中间子坚整个人如同血人一般,差点直接昏了过去。
“你这个蠢儿子,你咒我啊!”子柏风刚刚冲进人群,就听到子坚的责骂。
“爹,你没事吧!”子柏风一把抓住了子坚的手,“哪里受伤了?哪里受伤了?”
“师父刚才下水去修木轮,谁知道木轮掉了下来,砸到了师父的腿……”二黑气喘吁吁跟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道。
“只是腿吗?有没有生命危险?”子柏风听到砸到了腿,稍稍定了下心,上下一打量子坚,他的一条腿上满是鲜血,但是其他地方却毫发无伤,只要不是生命危险,子柏风就不是特别担心。前世这种类似的伤势,只要不大出血都不至于致命,再说了,他还有养妖诀呢,落千山那样的伤势都救过来了,全身大面积烧伤,在前世都是难治的绝症啊!
看子坚虽然疼的全身颤抖,说话却依然中气十足,子柏风顿时无语。
什么嘛,浪费感情!你这个死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