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因着周穆清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两个手拉手的小姑娘,如同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猝不及防地摔进了池子里。
  那两个小丫头在水中中沉沉浮浮,发髻散了,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在层层叠叠的莲叶间时隐时现,尤其是那名蓝衣少女,扑腾的格外厉害,一看就不识水性。
  穿绿衣的那个倒是比她镇定些,还试图拉她一把,只是泡在水里,失了依靠,四肢本就乏力,偏偏溺水的人慌里慌张,力道大得出奇,身体也变得格外沉重,绿衣少女反而被蓝衣少女带着往下沉。
  一时间,两人都有了下沉的迹象。
  就在这时,那绿衣少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冒出来:“你……你就站在那儿看着啊?!还不……还不赶紧救人!”
  许是被水呛着了,她连咳了几下,整个人又没入水里。
  女子愤怒的眼神令周穆清怔忡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不耐烦的一句话会让局面变成这样,说实话,他很久没有被人这么严厉地斥责了,不过她的话听着是刺耳,却也不无道理。
  他抿了抿唇,冒雨走下石阶。
  因为看不清路,中间踩空了一次,差点摔了,幸好他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旁的山石,脚没怎么样,右手掌心却磨破了一块皮。
  他垂眸看了一眼,鲜血迅速地渗了出来,又迅速被雨水冲淡。
  周穆清没有停下脚步,快步来到太液池边,俯下身,把右手递了出去,沉声道:“抓着。”
  绿衣少女看了他一眼,艰难地道:“先救她!”
  “青儿!”她叫着同伴的名字,“醒醒!”
  青儿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对于她的呼唤毫无反应,不得已,她只得努力地托起她的手臂,好让周穆清能碰到。
  周穆清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手上用劲,还算顺利地把青儿给捞了上来,后者惊吓过度,神志不清,不过托了她那个小姐妹的福,她并未呛水,没有生命危险。
  周穆清把她放在岸边,又转过头去看还泡在池子里的那一位。
  他正要再次伸手,不曾想,却被拒绝了,那绿衣少女摇了摇头,眼底透出些许自得:“不用了,我幼时学过游水,自己能起来。”
  没有了旁人的拖累,她在水中的确自在了许多,人也不再往下沉,周穆清见状,也不多事,转了身,并不回凉亭,而是打算回居住的重华宫去。
  雨还在下,他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沉甸甸的挂在身上,很不舒服,反正身上都湿了,也没必要再等那个小太监的伞了。
  只是他才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语调不太稳:“等、等一下。”
  周穆清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又往前迈了一步,果然那姑娘又出声了:“我、我的脚不知道被什么缠住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声势比之先前,尤其是指责他那会儿,不知道弱了多少。
  周穆清挑了挑眉,回头一看,那少女鼻子以下的部分全浸在水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他们遥遥对望片刻,最后是她略显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心情一直不大好的周穆清终于有了发笑的欲望。
  “不是不要我救么?”他一直紧锁的嘴唇矜持的弯了一下,嘴角有点将笑未笑的弧度,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傲慢。
  他的倨傲激怒了绿衣少女,她眉尖微蹙,咬了咬牙:“不愿意就算了,本小姐从不勉强别人!”
  这大夏天的,初始还没感觉,可真在水里泡久了,一股寒意不知不觉地侵入了她的四肢百骸,顺着经脉流进了骨髓里。
  她觉得自己的血液似乎结了冰。
  这是求人的态度么?
  她那句话很不客气,周穆清自然听得不舒服,冷着一张脸转身便走,可临了眼角余光不小心扫过那边,这才发觉她整张脸苍白得不像话,显然情况不太好。
  他臭着脸思忖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又背过身回到了岸边。
  罢了。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伸出手,那少女见他去而复返,已十分惊讶,对着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以及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心情复杂起来。
  他显然是被她惹怒了,却并没有放任她自生自灭。
  她轻咳一声,缓缓地握住了那只手。
  兴许是在水里泡久了,她的指尖泛白起皮,落在他掌心的时候,冰凉得让他皱了一下眉。
  不知怎的,心中的怒气消散了一些,虽说主因是她二人胆大妄为,但她的落水多少还是同自己有些干系,他还做不到见死不救。
  他正要用力将她拉起来的时候,那小女子不知道发什么疯,毫无预兆地尖叫起来:“啊!什么鬼东西?!”
  她骇然至极,四肢在水中乱动乱踢,完全忘了自己的手还放在别人的手中。
  周穆清的右掌心本就破了皮,被她这么一抓,顿时一阵剧烈的痛楚袭来,他猝不及防,反被扯了过去,整个人栽进了水中。
  骤然落水,手脚浮空,冰凉的池水灌进口鼻,几近窒息,他不自觉地挣扎起来,手里触到的全是莲枝莲叶,毫无着力点。
  这让他有些发慌。
  就在这时,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少女的声音:“呃,你怎么也下来了?”
  ……她居然有脸问?
  她的语气十分之无辜,听的人分外窝火,不过周穆清这会儿正挣扎求生,就算想找她算账,也是有心无力。
  “喂,你怎么了?!”少女终于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对劲,岸上那女孩战战兢兢地回了一句:“小姐……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快不行了?”
  周穆清确实已经接近了极限,僵冷的手脚逐渐失去力气,他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混沌,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慌切切实实将他包围。
  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蓦地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还在冷宫的时候,某个清晨,他撒了点米饭粒子,支起一只笸箩,想捕麻雀,正躲在一只大水缸后等着麻雀踏入陷阱之时,却不防背上被人推了一把,再然后,他整张脸被按进了水缸中,一双手死死地压着他的后脑勺,水也是拼命地往他的口鼻里灌。
  就像现在一样。
  有人想淹死他。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他死命地挣扎起来,或许是弄出的动静太大,引起了对方的顾忌,那个凶手被迫松了手,匆匆忙忙地逃离了。
  周穆清至今仍是不知道究竟是谁想对冷宫里几乎被遗忘的小孩下手,只记得那之后,他母亲故作疯癫,赶走了冷宫里的其他人,亲自照料他。
  只不过那之后,他多了个恐水的毛病。
  日常生活还好,但一靠近水量丰沛之地,恐惧就会止不住地冒出来。
  他一直掩饰得很好,从来没人知道他怕水——直至今日。
  就在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溺死之时,两只冰冷的手捧住了他的脸,奋力地往上托。
  她似乎激动地说了些什么,可他脑子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听清。
  “喂!”他听到她拔高的嗓音,紧接着脸颊一痛,他蓦地睁眼,那胆大包天的死丫头居然竟然敢拍他的脸!
  “你可比青儿重多了,我可撑不了太久……只能出此下策了。”
  大概是他睁开了眼,她立马停了手,有些讪讪地解释道。
  他脸色愈发难看,不过她的“下策”也不是一点效用都没有,至少此时,他的愤怒几乎压过了恐惧,肢体也没那么僵硬了。
  他冷冷地盯了她片刻,盯得她浑身不自在,勉强扯了下嘴角:“就算要算账,也先上了岸再算吧……”
  她话音未落,他蓦地伸出手,少女陡然一惊,以为他要把那一耳光还给自己,一边暗骂他小心眼的同时一边下意识地阖上了双目,毕竟这么近的距离,避无可避。
  结果想象中的耳光并未到来,她的手中反而多了一样物事。
  她诧异地睁开眼,发现掌心里的是一柄小巧的匕首。
  “自己动手吧。”周穆清方才沉入水中时,隐约望见她的小腿上缠着些柔韧细长的水草,“割断就行了。”
  少女还尚未从震惊中回神,愣愣地望着他费劲地游向岸边。
  自从他发现自己怕水后,硬逼着自己学了游泳,就是要杜绝那种情况再次出现。
  周穆清靠在假山上休息了片刻,身体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呼吸也逐渐平复,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雨不知道何时停了,他抬眼望向水洗过后的碧空,棉絮般的乌云还没全部散去,云后的金乌却已若隐若现,为云层镶上了一层金边。
  这变幻无常的六月天。
  “这小刀,还给你。”
  一个清脆的声音唤回了他出走的思绪,周穆清侧过脸,湿淋淋的少女站在不远处,她不知何时也上了岸,一只手拿着他的匕首,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她笑得有些赧然,“刚刚……我不是有意的,请你别放在心上。还有,谢谢你出手相救……”
  少年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有一边微肿,少女觑了一眼,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周穆清接过自己的匕首,收进了袖子里,还是那副冷漠的模样,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拂袖而去。
  “哎!等一下!”不曾想,她还是不肯罢休,他有些不耐烦了,目光不善地瞪着她。
  变戏法一般,她的手里多出了一支并蒂红莲,上前几步,放到了他手里。
  “就当是谢礼了。”她双手合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别生气啦。”
  言毕,她扶起刚醒来,还两眼茫然的青儿,而周穆清则垂眸盯着娇艳欲滴的红莲,心中的最后一丝怒意也烟消云散。
  他再抬眸的时候,绿衣少女已经扶着青儿朝另一个方向去了,他还能听见她们的私语。
  “小姐,他是谁啊?”
  “不知道。不过看衣服的料子和绣工,肯定不是一般人。”
  “那咱们就这么走了?”
  “我已经道过谢了。”
  “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宫里不是太监的男人就那么几个……我身份特殊,还是要谨慎点,免得惹祸上身。”
  “……您这会儿想到谨慎了,那还闹着要采红莲?”
  周穆清失笑,那小丫鬟问出了他也想问的。
  “那不是见四下无人嘛……谁知道他突然冒出来……”
  她声音被风吹散,越来越模糊,最后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们反向而行,渐行渐远。
  正如她隐约猜到他的身份,而周穆清对于那女子的来历亦是心里有数。
  那丫鬟的称呼,她的衣着打扮,而且她又非皇族,加上最近后宫正在选秀……她的身份可以说是昭然若揭了。
  所以他才不想跟此女有过多的交集——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她既可能成为后妃,他们绝无碰面的的机会,谁知不仅仅又见了,而且他还得喊她一声皇嫂。
  人生就像那六月天一般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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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珠落在他脸上,冰凉的触感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周穆清望着斜斜的雨线,蓦地一笑,今天也是个阴雨天,倒与葬礼颇为相合。
  他毕竟已不是当年那个刚出冷宫、提心吊胆,携带匕首防身的皇子了,如今他是备受信赖、举足轻重的皇叔,于是立即有人为他撑起了伞。
  “王爷?”一个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下雨了,咱们回吧?”
  葬礼已结束,林颜希没想到他会在陆云曦的墓前凭吊这么久。
  他们的关系……有好到这个地步么?
  周穆清低了头,看着为他撑伞的林颜希,视线在她的面上停驻了片刻。
  她大概等了他许久,头发上沾了不少细碎的白色花瓣。
  他眼力不佳,乍一看,还以为是她突然白了头。
  他忽地抬手,指尖拂过她的鬓发,她吃了一惊,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他凝视着指尖上的细白花瓣,低低出声:“这是什么?”
  林颜希瞅了眼,恍然大悟:“噢,这是六月雪,就长在路边。刚刚我在花树旁站着,许是风吹的。”
  她说着指了一个方向,周穆清望过去,矮矮小小的一丛,花朵却是繁盛。
  花瓣雪白细碎,层层叠叠地挨在一起,遥遥望去,确实犹如雪落枝头。
  “六月雪。”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再次投向那高耸的陵寝,长叹一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字里行间的惋惜和怅然,听得林颜希不由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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