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月太长,别轻易嗟叹

  最开始全职写作的时候,周围的人其实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后来我在网上稍微有点儿名气,也赚了些钱,大家还是认为我没在干什么正经事儿。等到最近几年网上开始曝光网文作者的收入时,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才真正意识到,我在这行当居然混得还不错。
  常常有人在我面前感慨,说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事情,又问我,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我想了想,要说有,也有;要说没有,也没有。
  二十来岁的时候,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梦,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灰心,对未来的人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没有具体的规划。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变化,不知道人生会有什么转折,我们会在某个瞬间以为我们掌握了自己的命运,然后在下一瞬间发现并非如此。
  我做装潢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哥们儿——小陈。
  小陈来自村里,他高中毕业后,跟着叔叔学做木工。休息的时候,大家抽烟聊天,他就在一旁听,不怎么插话,但做事情的时候,他却很勤快,从来不会不耐烦。背着他的时候,他叔叔就说,他是可惜了,读书时,他成绩一直很好,高考却考砸了。
  “怎么没复读?”有人问。
  “谁知道!他不肯嘛。”他叔叔说。
  一起干活儿时间长了,我和小陈也就渐渐熟悉起来。
  我又问他:“干吗不复读一年,读个大学多好。”
  他笑得像个学生,说:“那会儿觉得念不念大学,都没什么意思。”
  再过了好几年,他才说:“因为觉得复读很丢脸。”
  当年,他成绩确实不错,模拟考试考过全校头几名,高考却莫名其妙地考到了二本线以下。这落差实在太大,他难以接受。
  其实说完不复读之后,他就后悔了,跟着叔叔当学徒,他更后悔。但少年的心性大概就是这样,后悔也不回头。
  小陈不抽烟,休息的时候,他就坐在桌子边喝点儿茶。主人家里有个读小学的小丫头。小丫头扎两个小辫子,好奇心相当强,我们干什么,她都跟着我们打转,盯着我们瞧。刨木头要看,打墨线要看,不仅要看,还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恨不能趴在木头上看。
  我们这一大群男人里,小丫头最喜欢小陈。谁说小孩子天真?小孩子才最看脸。我们都五大三粗臭烘烘的,只有小陈勉强值得看两眼,而且小陈还很会哄小孩。他会把做木工的工具拿给小丫头玩,还会在小丫头的作业本上画简笔画。小花朵、小叶子、小动物,活灵活现。
  他肯画着玩儿,还肯一笔一笔教小丫头,非常有耐心。我们这群被小丫头嫌弃的老爷们,一边抽烟,一边跟小陈他叔开玩笑:“你这侄子以后给你找个侄媳妇是不愁了。”
  他叔却摇头:“那可不好说。”
  不好说是因为小陈的家庭。
  小陈人很不错,但家境不太好。他来自很普通的农村家庭,父母双方也打打零工,没有什么稳定的收入来源。他家里还有一个年长他五岁的姐姐。
  姐姐智力发育迟缓,长到二十几岁还是孩子的心智。她能听懂别人的话,但不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她能乖乖的不闹事,但不是真的懂事,也不是真的理解这个世界。她讲话含含糊糊,不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行为举止没什么分寸,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不是因为姐姐有智力障碍,父母也不会生他。
  他父母对生儿子没有什么执念,家庭条件不好,多生一个孩子也难养。可随着女儿渐渐长大,两夫妻就发现了女儿智力有问题,只好再生一个。
  妻子怀着小陈的时候,夫妻二人也有些担心——万一又是个傻子怎么办?幸好小陈越长大越显得聪明机灵,这下夫妻二人才松了一口气。
  小陈跟姐姐感情很好。小时候,姐姐带着他玩,或者说把他当小猫小狗般的玩具,就喜欢抱着不撒手,挨了骂也要亲亲这个弟弟。等到小陈稍微大一点儿了,就轮到他带姐姐,所以他很会哄孩子。
  如果姐姐没有智力问题,这大概会是很让人羡慕的一对姐弟。但按照他姐姐这种情况,他们感情越好,将来姐姐越是个包袱。因为感情越深,越不能放手不管。
  “他还让他爸妈别给他姐找对象。他以后寄钱给家里养他姐。人是好人,有情义,可谁家肯让自己闺女这么过呢?”
  “那也不好说。”
  我们嘴上这么敷衍,心里却也这样想,没有哪户人家肯让自己的闺女嫁这样的男人,而且年轻时候讲的话,总不能句句都当真。
  后来,小陈学了两年木工,辗转学做家具了,再后来又进了一家挺大的家具厂。他脑子聪明又勤奋肯干,听他叔叔说那家具厂的老板很看好他,还想收他做女婿。
  他叔叔很满意,说:“以前可惜他没去念大学。你看现在,满大街都是大学生,大学生也不好找工作呢。”
  是啊,人生,可真是什么都不好说呢!
  我本来以为小陈的故事就这样了,没想到后来又见到小陈。
  小陈回来了。那一年,他姐长到了二十八岁,家里人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得给他姐找个人来结婚。这想法也不是头一天冒出来,姐姐长到差不多二十来岁,亲戚们就在七嘴八舌说这事儿。
  不然怎么办?叫他爸妈养女儿一辈子?也不是不行。可他爸妈年纪大了,等到爸妈一走,他姐怎么办?岂不是拖累小陈?
  他爸妈一贯不怎么理事,在这件事上,犹豫了七八年,等到小陈都到该找对象的年纪了,他爸妈才下了这个决心。
  他们得狠下心做这个决定。不能拖到最后,把这个艰难的决定留给儿子。小陈当年年少说得出那样的话,当然是个好弟弟,可家里人也不能因着这句话,真让小陈负担姐姐一辈子。
  家里人带姐姐相了几个对象,最后选定了一个邻村的老男人。老男人是个跛子,一脸凶相,早年结过婚,但妻子早早病死了,也没有留下孩子。
  这老男人也是亲戚介绍的,亲戚拍着胸脯说,他有手艺会赚钱,又攒了这么些年钱,经济条件是没问题的。而且老男人看着挺凶的,但在村里口碑很好,绝不会有什么打人骂人的事情。再者,住得也近,都是乡里乡亲,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大家难道会放着不管吗?
  能养活姐姐,还不欺负人。这已经是家里人对姐姐的结婚对象唯一的要求了。
  小陈那时候接到妈妈的电话,妈妈在那头说:“你姐姐这样,有人要她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什么呢?”
  还能指望什么呢?
  小陈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指望过——他指望姐姐能变正常。小陈开始赚钱的时候指望过——他指望自己能照顾姐姐。结果这些指望都是空想,是不能实现的愿望。姐姐不会变正常了。他也没有那么坚定和强大。
  小陈想,这大概就是姐姐的命运吧。他回了一趟家,要先去看看那个将和姐姐结婚的男人。姐姐对结婚这件事当然是毫无概念的,只欢天喜地地迎他回来。
  小陈跟着父母,拉着姐姐去那个男人家。说真的,那个男人不算太差。可姐姐很害怕那个男人,很害怕那个男人的家。
  姐姐一刻也坐不住,团团打转,嘟嘟囔囔地说“是臭的”“要回去”,拉着小陈的手臂要走。小陈坐着不动,姐姐就更用力地拉他。
  小陈知道这将是他人生翻转的关键一刻。
  他坐着不动。他的父母开始呵斥姐姐。那个男人板着脸看向他们。
  他说,那天,他坐在那里,感觉像是一个浮在半空看着这一切的旁观者。
  时间过得很慢,像人的一生那么长。
  他听到自己用理性的声音说,姐姐跟这个男人结婚,不会过得很好,但也不会过得太坏。他没有必要做多余的事情。他不可能真的背负着姐姐过这一生。
  于是,他甩开了姐姐的手。姐姐目光呆滞地看了他一会儿,哇的一下哭了。
  其实以姐姐的智力,她未必真的有什么伤心失望,或者感觉被抛弃。小陈却在那时候,听到了自己心里有根弦崩断的声音。
  那天,他带着姐姐离开了。那天他意识到,这不是姐姐的命运,这是他的命运。后来那几年,我蹲在家里码字,他就在乡下做家具。家里人瞒着他,把姐姐嫁了。
  有时候,我们在街上相遇,就点点头,或者聊两句,心想:人生就这样了吧。但一转身又想:不甘心啊,不服气啊,人生不该就这样吧。
  再后来,互联网发展迅猛,自媒体火起来,营销手段层出不穷,我码着字,忽然也取得了点儿成绩,小陈在淘宝上开了一家做定制家具的店,也成了半个网红品牌。
  再后来,大龄单身青年小陈交了个比他小七八岁的女朋友。
  当年,我们做工遇到的小丫头已经长大,居然还记得那个耐心教她画简笔画的哥哥,她在网上看到了小陈的家具店,知道了小陈的故事,爱上了小陈。
  那一年,我们和小陈的叔叔看着小陈带着小丫头一笔一笔地画,他叔叔说:“那可不好说。”
  果然,人生中什么都不好说。
  命运无常,我们的梦总是做得太多,但又经常灰心丧气,失望和希望像潮水一样轮番上场。
  但这或许就是命运,只要你肯努力,它永远可以改变。我们永远有机会说,今天还不是终点,未来还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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