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寂静的夜晚,常公公府邸里一间燃着孤灯的密室里,一个身材适中,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坐在桌旁,细细研读着一份卷宗。
常公公敲门进来,那人抬起头,双眸微带询问地看了过去。这次常公公倒没有如以往一样微微摇头,反而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那人心里一喜,放下手里的卷宗,拉开桌子另一边的椅子,道:“公公请坐。”又端了杯清水,放在常公公手边,轻声问道;“可是有眉目了?”
常公公微微点头,两手端起了那杯清水,低声道:“幸不辱命。”
这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正是呼拉儿国的密使乌扎。他受呼拉儿国的新王罕贴儿的特遣,到流云朝找寻机会,要行那“离间之计”。
乌扎是地地道道的呼拉儿人,却性子敏慧,又熟读史书,是罕贴儿王上最得力的人手。当日罕贴儿以拿了范朝晖为老王上报仇为誓言,又靠着一群出众的谋士,赢得呼拉儿王室和将官的鼎力支持,才击败了别的叔伯兄弟,登上呼拉儿国新王的王位。
自即位后,在乌扎和一班谋臣的谋划下,罕贴儿在呼拉儿国里励精图治,大力改制,眼看就要一扫呼拉儿国的旧俗,将国力提升的时候,一场大旱灾从天而降到碦达木草原。无数的马匹牛羊无草而食,无数的牧民无粮而生。呼拉儿国的大祭司又说是老王上死不瞑目,新王为之报仇的誓言未践,所以上天降下灾祸,警醒我王。
罕贴儿和乌扎等人半点都不信大祭司的话,却挡不住呼拉儿国的老百姓将大祭司奉若神明,日日在大王的铜宫前跪拜哭喊,要大王拿了流云朝的范朝晖,以祭先王之灵,方能解除碦达木草原的灾祸。
罕贴儿无奈,明知真刀实枪拼不过流云朝的大将军范朝晖,当然不敢直接就派了大军南下。便让亲信谋臣商议个法子出来。
最后还是乌扎见多识广,对大王禀道,他们呼拉儿人收拾不了范朝晖,可是流云朝有人能收拾得了他。像范朝晖这种人,外敌是打不败他,能够打败他的,只有他们自己人。范朝晖是流云朝的臣子,只要流云朝的皇帝相信范朝晖威胁到了他的地位,一定会将范家满门抄斩!
说着,乌扎还当场拿出一本很古旧的书籍,给当时一起议政的人,讲了一个那书上的故事。说是某地某朝有一个大将,十分精明强干,对抗“鞑子”,鲜少有败绩。“鞑子”打不过此大将,便让人放流言,污那大将与“鞑子”有染,激怒了多疑的皇帝,将此大将以酷刑处死。此大将一死,“鞑子”再无阻碍,便挥师南下,夺了那朝的大好江山,此后传承也有三百余年,其中还颇有几个盛世。——这“鞑子”是谁,此时也无人知晓,料想也如同他们一样,都是个能征善战,生长在马背上的族人。
众人初初听了,甚是不信,还嘲笑乌扎看书看呆了,哪有如此痴傻的皇帝?——连个远近亲疏、好话歹话都分不出,不亡国真是没天理了。一定不是真的,一定是某人编出来故意取乐的。
乌扎却让众人看了那书皮,原来是流云朝当年不世出的奇才,太宗皇帝亲笔所著的《飘渺录》。世上独此一本,就算是流云朝的皇室里,也只有新即位的皇帝可有缘一观。可惜在数百年前,呼拉儿国第一次攻入流云城的时候,就被当时呼拉儿的大将从流云城的皇宫里搜刮了回来。流云朝的皇室从此与此书绝缘,而呼拉儿国的王室又多不识流云朝的文字,因此此书一直未能派上用场,直到乌扎的出现。此人虽出身呼拉儿贵族,却对流云朝的文字书籍颇为推崇。罕贴儿即位后,为了奖赏助他登位的谋臣,大开宝库奖赏众人。乌扎不喜金银珠宝和美女,惟独对这些数百年前流云朝的古籍非常感兴趣。罕贴儿也大方地都赏给了乌扎。
本以为是一堆无用的废纸,却是没想到派上了大用场。
众人听说是流云朝开国时期的奇人太宗皇帝所著,便皆都信了。太宗皇帝的威名,至今在碦达木草原上都仍有流传。当日流云朝的大将军范朝晖崛起的时候,有呼拉儿人甚至传说,他就是太宗皇帝的投胎转世,是以后来呼拉儿的兵士见了范朝晖的帅旗,便立即不战而降,其威势不可挡。
既是流云朝的太宗皇帝所著的计策,想来对流云朝的皇帝是一定管用的。罕贴儿大王便和亲信商议妥当,将乌扎作密使,拿了罕贴儿大王的亲笔书信,去往流云城寻找可以帮他们行“离间计”的合适人选。
此事颇不易行,好在呼拉儿国还颇有几个内应,早已在流云朝扎下了根。乌扎到了流云城,和内应接上头后,便由他们牵线,相中了常公公,想让他出头,去给流云朝的皇帝进言,直接拿了范朝晖,将范家满门抄斩就是了。呼拉儿国却是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流云朝丧失领兵大将,从此呼拉儿国再无敌手,可以顺利南侵。
谁知流云朝的皇帝并未如书上写的那个皇帝那般昏庸,常公公费尽心思,也只说动皇帝答应派范朝晖迎战呼拉儿国的大军,并不肯直接将范家拿下,满门抄斩。而且流云朝的皇帝虽然答应了常公公,到时要将范朝晖的行军部署透露给呼拉儿国,可谁知这是不是一个圈套?——乌扎不敢作主,便先敷衍着应了,就要带常公公一起去呼拉儿国的都城面见大王,仔细商议此事。
常公公便改头换面,跟着乌扎出了流云城,往北向营州行去不提。
转眼又过了两月,到了六月初六,这天却是镇国公府范家的大小姐范绘歆出阁的日子。
大夫人程氏一夜未睡,将给绘歆陪嫁的细软又清点了一遍。
镇国公府范家嫁嫡长女,又是嫁给东南谢家的嫡长子,整个流云朝都轰动了。因是从流云朝嫁到东南象州,范家便于前一月便派了人先送了大件的嫁妆过去。当时一行人浩浩荡荡抬了整整三百六十抬,在流云城绕行一周,又在范家铁甲军的护送下,往南行去了。沿途所见之人,无不羡慕范家大小姐投的好胎,这般富贵,就是公主也比不上的。
谢家为了表示对此事的重视,让谢顺平专程到了流云城里,要亲自迎了自己的新娘去到东南象州拜堂成亲。——流云朝风俗,嫁女嫁得远的,都是由女方自行送嫁到男方的地界儿,鲜有男方亲自跋山涉水过来亲迎的。谢家此举,无疑让镇国公和大夫人心里又熨贴了许多。
这日清早,程氏换上深紫色褙子,浅紫色裙子,襟边袖口都绣有万字不断头的提花滚边,衣身上却是直接纺上去的牡丹暗纹图。在屋子里不显,只一出到太阳底下,便流光溢彩,初见只让人觉得繁花盛放,蜂舞蝶绕,再细看却是繁华远去,了无踪影。端雅皆具,富贵无匹。
张妈妈看大夫人打扮起来,便赶紧过去,从首饰盒里取了只大红宝镶的纯金牡丹步摇,插在大夫人梳得高高的发髻上,又将数个金刚石镶的花钿细细地插在发髻两旁。
大夫人对镜照了照,对张妈妈道:“将那点翠的喜登枝发簪也戴上吧,左右各一,配点翠挂珠耳饰。”
张妈妈应了,将首饰一一装点上大夫人的发间,又夸道:“夫人平日里没怎么打扮,已是雍容华贵。今日特意装扮起来,便是那西天王母娘娘都比不上的。”
大夫人笑道:“今儿是绘歆大喜的日子。你可别乱说话。太夫人还健在呢,哪里轮到我作王母娘娘?”
“就算不是王母娘娘,也是神仙妃子!”张妈妈继续凑趣道。
未料大夫人听了这话,却沉了脸,半日才冷笑一声道:“神仙妃子?——可是在别人屋里呢。我哪里比得上?”
张妈妈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好自己打嘴道;“让你这老货乱说话!大小姐大喜的日子,谁让你惹夫人生气的?”
大夫人这才笑了,拉了张妈妈的手道:“我跟你玩笑呢。你也当真了。——这日头也差不多了,去看看绘歆那里怎么样了。”
张妈妈便赶紧扶了大夫人,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往大小姐范绘歆的一尘轩行去。
昨日自娘走后,绘歆便也翻来覆去睡不着。娘说的那些羞人的事儿也罢了,左右自己是女孩儿,纵是不懂也是无碍的。只是不知道那谢家到底怎样。自己一嫁过去,便是谢家的嫡长媳,说不得是要掌家理事,要是办砸了差事,岂不是让人看轻了镇国公府?因此心里颇多忐忑,到天明时才打了个盹儿。
见大夫人一行人过来这边,绘歆的大丫鬟英娘便赶紧到了大小姐卧房里,轻轻叫道:“大小姐快醒醒!大夫人过来看您了。”
绘歆一个激灵醒过来,定了定神,便掀开被子坐起来,道:“给我绞个帕子来醒醒脸。”
另一个大丫鬟楚娘便赶紧去净房绞了帕子过来,给大小姐净面。
绘歆将还带着水气的湿帕贴在脸上,睡得糊里糊涂的脑子才清醒下来。
大夫人进屋,看见绘歆还穿着中衣坐在床边,不由嗔怪道:“都要嫁人了,还不好好收拾。我看你越过越回去了。”
绘歆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娘,今日是女儿最后一天在这屋子里头住了。——娘就不能让女儿多待一会儿?”
大夫人听了有些伤感,便坐过去,揽了女儿的薄肩,又安慰道:“这屋子永远为你留着。放心。就算你不在这儿住了,娘都会让人一直过来打扫,就如你在家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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