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晖听见程氏说让张姨娘掌家,只回身扫了她一眼,淡然道:“这更不是你能管的。——况且我也不打算封妃。”
程氏低垂双目,俨然道:“既如此,妾身忝为王爷的正室,不得不为王爷多多打算。”又抬头看着范朝晖道:“不瞒王爷,妾身已是听说,王爷如今让四弟妹主持王府的中馈。妾身以为,让她暂代一时,倒是无妨,可是要长此以往,难免会有闲话。王爷是大伯子,四夫人是孀居的弟妹。没有高堂在上,两人同住王府,本已是不妥。如今王爷又让四弟妹主持了王府内院的中馈,就更是让人心生疑窦。”
“王爷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对这些内院之事本无可无不可。可这世上的事,多半无心中做出,又被有心人看见了,当作有心事去说。最后难免传得面目全非,让人百口莫辨。不说王爷的名声受损,就是死去的四弟,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范朝晖听她含沙射影,指责自己不该抬举了四弟妹,便凝目向程氏看过去,见她庄眉俨目,语带不安,不由举棋不定。好半晌,才对她道:“我知道了。横竖这几年,我都会在外征战,不会回王府。让四弟妹暂时主持中馈,也是为了则哥儿。——只要我不在王府里,有些话,就是有人愿意传,也没有人会信。我看你是多虑了。”
程氏听王爷亲口说,这几年都不会回王府,不由心里一跳,脸上更是难掩惊讶之色。——难道自己想错了?难道王爷将自己圈在这朝阳山,不是为了……?
范朝晖不欲再多说,便叹息一声,出了程氏的正屋。
此时天光已是大亮,范朝晖出了程氏的院子,几个腾跃,已是向师父所在的山头奔去。
无涯子在掌门师叔那里等着范朝晖。见他过来,忙迎他进了内室,一起等着掌门师叔出关。
见范朝晖比以前更是沉郁,无涯子叹了口气,问道:“太夫人责骂你了?”
范朝晖摇头,“娘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
无涯子也点头赞道:“如太夫人这样的女人,确实世上少见。——有些女人,就知道死抱着娘家不放。哪怕娘家欺她、辱她、利用她,从来不为她撑腰,还死撑着非要为娘家人争权夺利。甚至不惜为了个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娘家,跟自己的夫家和亲生儿子做对。孰亲孰疏,谁轻谁重都分不清,看不明。脑子着实有问题。”
范朝晖本是心情不好,现在听无涯子说得有趣,忍不住笑了,拍了他一掌,道:“连我娘你都敢编排,真是不想活了!”
无涯子装作不快的将他的手推开,道:“我是夸太夫人呢。怎么能说编排?——既然不是因为太夫人,那你为何闷闷不乐?”
范朝晖收了笑容,沉默了半晌,道:“我刚从馨岚那里过来。”
无涯子和范朝晖少年相识,自是知道他的发妻闺名馨岚,不由有些诧异:“你还去见她?——这种恶毒的女人,你还留着她作甚?”
范朝晖苦笑道:“我又能如何?——大义灭亲?去了她,就更给别人空出位置了。这些人总不会让正室这个位置空着的。与其让人再塞些不知所谓的人进来,不如留着她,占着这正妻的位置。左右将她圈在这里,再掀不起风浪。”顿了顿,范朝晖又道:“况且,绘歆嫁给了谢家,如今也是谢家捧在手心里的人。若是他日生下嫡子,更是谢家手心里的好棋。绘歆又一向和她娘更是亲厚,若是她娘有个不妥,绘歆少不得会出来给她娘撑腰的。——我暂时不能给谢家任何借口翻脸,更不能将谢家推到韩家那一边。”
无涯子微微点头,“谢家倒是需要小心应对。”又叹息道:“既如此,当日你为何又将女儿嫁给谢家?”
范朝晖笑道:“他们能利用我,我为何不能利用他们?——你不觉得,绘歆嫁过去,其实对双方都是一种制衡?我当日并无信心能同时拿下韩家和谢家,只有慢慢布局,徐徐图之。”
无涯子却不这么认为,就道:“绘歆是你的女儿,却只是谢家的媳妇。怎么说,都是你亏了。”
范朝晖倒是对谢家极为了解,便对无涯子解释道:“若是我没了实力,绘歆在谢家,也是嫡妻正室,谢家不是穷家小户,只知道看媳妇的门第家私。以绘歆的为人处事,和谢顺平对她的心思,自是不会过得不好。若我得了势,谢家是生是死,都在我手里捏着。那谢家就得掂量掂量,想为难绘歆,更是不可能。——他们可不是这么不识时务的人。”又想起一事,对无涯子打趣道:“若是有人拿你儿子的命和芳荃的命一起来威胁你,让你二选一?你会如何做?”
无涯子恶狠狠道:“谁敢拿芳荃的命和我儿子的命来威胁我,我不仅让他们今生不得好死,就是子孙后世都要连衰十八代。——得罪了术师,不是偿命能了事的!”又对范朝晖瞪眼道:“我还没儿子呢。你就咒我儿子,是不是欠揍?”说着,便和范朝晖又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范朝晖自是不会和无涯子真打,只是动了动胳膊,随便陪他玩了几下,无涯子已是气喘吁吁。
两人就都歇了打斗,坐到一旁喝起茶来。
无涯子慢慢转着手里的茶杯,突然想起范朝晖出征之前重伤吐血,当时一直忙乱,后来又大军立刻出征,都没有机会问个仔细,便道:“那日在王府,是谁打伤了你?”又忍不住啧啧称赞:“我看这人才是不世出的高人,居然能将我们的大师兄打成内伤。”
范朝晖赧然,装作没听见,低下头喝茶,不去理会无涯子的胡说八道。
无涯子见范朝晖神情奇特,眼珠一转,已是明白了八九分。便装模作样,掐指算了一把,摇头晃脑道:“你是于王府中央地界受的伤,午夜时分,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话音未落,范朝晖已是将茶向无涯子泼了过来。
无涯子一不小心,被泼了满脸茶水,只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又坏笑道:“难怪你要戒酒。酒能壮人胆啊。——我以为你这辈子憋死都不会说。”
范朝晖脸上过不去,冷哼一声,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无涯子咳嗽一声,“我如今才知,王府内院真是藏龙卧虎。那四夫人,居然是个不世出的高手。——想这世间,除了四夫人,再无人能伤得我们翠微山大师兄一分一毫。”
话音未落,范朝晖已是捏住了他的喉咙,冷声道:“再胡说八道,我可翻脸了。”
无涯子打躬作揖的求了范朝晖半日,才被放开喉咙。就咳嗽了几声,才不怕死地又对范朝晖问道:“你都说了?”
范朝晖沉默不语。
“被拒绝了?”
范朝晖抬头看了他一眼,仍是不说话。
无涯子见他默认了,就劝他道:“你想开些吧。她应该也不是有意的。你知道,吃了断魂草,还能活过来,已经是再世为人了。——你不能当她还是从前那个人。”
范朝晖只是淡然道:“我并不怪她。是我太莽撞,吓着她了。再说,她并没有做错。——我当年给不起的,如今一样给不起。你要她如何?”又看向无涯子,嘴角露出个无奈的微笑,“其实她那夜的反应,如今想起来,也让我安心:我当年的决定,并没有错。”
无涯子看着范朝晖,眼露怜悯之色,摇头道:“你这是何苦?”
范朝晖默然,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安儿前事尽忘,我正好应该克制自己,不该步步紧逼于她。不说她如今对四弟情深义重,就算为了则哥儿,我也应该忍耐才对。”又深悔上次夜宴之后,不该借着酒意,去对如今的安解语撕破那层窗户纸,让她认定自己对她有不轨之心。不过转念又一想,就让她认为自己是个无耻之徒,也比让她痛苦绝望的好。
无涯子心思灵敏,已是想通一事,便点头道:“既如此,那你的夫人,就更是得留着了。”
范朝晖不再说话。——在他心里,其实如今再多的理由,再多的计较,都抵不上三个字:她不肯。若是那人肯回应他,就算是赴汤蹈火,背尽天下骂名,他都在所不惜。可是那人不肯,他就只能远远地站着,看她花开花落,任之缘起缘灭。
两人都沉默下来,直到掌门从密室出来,才迎上去拜倒。几人便坐下叙话不提。
这边范朝风在呼拉儿国的都城里,并未过除夕。呼拉儿国的风俗和南朝大不相同,民众们都有自己的节日习俗。
不过丽萨公主的侍女伊莲和护卫兰姆都同范朝风熟识了,对他也多有照应。伊莲知道这几日是南朝的除夕,是南朝人最看重的节日,便让下人整治了几个南朝的小菜,拿了酒过来,让兰姆陪着范朝风吃了一顿。
临走的时候,伊莲又对范朝风道:“公子,前日这都城来了个南朝的大夫,说是擅用针灸,甚是神奇。公子要不要让这大夫看看眼睛,或许还有救?”
范朝风听了,心里一动。他日夜练功,觉得眼睛那里如今已能稍微感知外界明暗,不似以前漆黑一片。若是让这大夫针灸一番,说不定有奇效才是。
想到此,范朝风压抑了心头的激动,淡然道:“我这眼睛已是不抱希望了。不过近日我的腿有些酸麻,行动甚是不便。南朝的针灸,对腿上筋脉应是有效用的。若是姑娘能让那大夫过来帮我治治腿,就是姑娘的仁德了。”
伊莲有些失望:“你的眼睛真的就治不了了?”不过还是安慰范朝风,“既如此,我明日让人将那大夫请过来,给公子瞧瞧腿,顺便再看看眼睛。也许公子福大命大,有转机也说不定呢。”
“有劳姑娘。”
第二日,兰姆果然领了个大夫过来。
范朝风不动声色地问了几句话,见那大夫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心里最后一丝歉疚也烟消云散。
那大夫却是货真价实的大夫,就给范朝风诊了脉,给他腿上针灸了几下。又看了看他的眼睛,就对范朝风道:“公子的眼睛其实无碍,应该还是脑部淤血所致。我可以用针灸给公子往头部扎针,只是时效会非常的缓慢。若是公子能找到内力高强的人士,每日帮公子依着我说的筋脉路线,往头部运功,应是能好得更快些。”
范朝风心头一喜。他日日行功,虽是有成效,却是非常不显。如今听那大夫说,应有专门的运气路线,才能消散脑里的淤血,想来自己应该复明有望。心头已是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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