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奈何途 二
青城峰顶,飞来石畔,吟风缓缓立起,遥望茫茫云海,面上微有不悦之意
远方云海中微现波澜,一个灰衣女子踏云而来她来得极快,几乎是刚自云海中步出,便已到了吟风面前三丈她足下踏着朵白云,将手中拂尘一抖,插入腰后,施礼道:“贫道云霓,见过上仙”
吟风剑眉微锁,淡淡地道:“云道友多礼了你已跳出生死门,不在轮回中,既然选了这条路,却又何必来见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之道相去甚远,即便你有心重向大道,业已无回头可能你走,莫要再让我看见了”
吟风此话说的极是无礼,然云霓也不恼怒,反而淡淡笑笑,道:“上仙无须动怒我此来求的非是重归大道,羽化飞升既然云霓当年畏惧轮回艰难,选择了尸解之道,便再没存过如此妄想我此来,只是为了那不成器的徒儿玉环而已若贫道所算无差,对贫道徒儿下手的恶徒应会来青墟生事,到那时我即可给上仙助一把力,又能顺便给他们一个教训”
吟风眉头更锁,冷笑道:“我乃堂堂上界真仙,见了尔等尸解散仙不发雷轰杀已是手下留情,岂会需要尔等帮手?真是笑话!”
云霓仍不着恼,道:“上仙此言差了这些恶徒非同一般,里面很有几个妖孽人物,神通非小,上仙怕是比贫道更为清楚虽然上仙有天雷正法在身,若无贫道分忧,恐怕此役也难免会有些闪失”
吟风嘿的一声,森然道:“纵是真将这万年道果断送在人间,我也不会与尔等为伍你走,若再罗嗦,休怪我手下无情,将你这五百年不生不死之躯用天雷炼了!”
云霓终是叹了口气,宛转道:“上仙如此就更是错了,我等尸解散仙虽与真仙不同道,可说起神通法威来,较寻常修士还是强了不少若与上仙生死相斗,纵不能胜,也当能给上仙找些小小麻烦可是如此一来,岂不就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上仙不欲联手也罢,可否念在我师徒情重的份上,容我在青城山上,到时候恶徒登山,你打你的,我斗我的便是如此可好?”
云霓师承前代异人白云先生,白云先生飞仙而去后,她独自苦修,仗着天资绝伦,不到百年便迫近了飞升大关然而在天劫行将临头之际,云霓道心不够坚定,在或则升仙、或则湮灭的大关头起了波澜,退缩下来,尸解而成散仙,脱了生死,不入轮回数百年来,她虽绝了重返大道的可能,然慢慢修行,道行也非寻常真人可比
吟风已是半仙之躯,灵觉感应与凡**相径庭云霓虽非祸国殃民的容貌,但在寻常人看来,也自气清而华,卓然而不群,恰若绝峰雪莲,傲视人间尘俗可是在吟风灵觉中,只感到阵阵恶臭扑鼻而来,不觉对云霓更是厌恶这倒非是云霓体生异味,而是她修行尸解之道,在真仙灵觉中,便是种种难当的恶味
云霓离吟风不过三丈,恶臭就分外浓烈关键是顾清随吟风,修的是紫气化莲的天仙大道,此刻已到了关键时候,最后关头久久不破云霓的气息吟风感觉得到,顾清便也感觉得到,一旦将顾清从死关中惊动,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云风皱了皱眉,袍袖一挥,云霓立时如受惊云雀,瞬间后移百丈!但见吟风身周百丈之内,不住噼啪作响,无数细小紫雷纷纷扬扬的炸开,将丝丝缕缕的天火抛洒得到处都是云霓面色微变,她极受这些天火克制,哪怕沾上一点也是难当的苦楚
吟风淡道:“你当我是寻常仙人,还敢在此妄言!我不欲大开杀戒,却非是有慈悲心随便你在哪里,但不准踏入飞来石千丈之地,不然的话,我袖中九天雷发,若你能接下三道,白云先生怕就要偷笑了”
云霓面上掠过一丝阴冷神色,然而一闪便逝,恭敬施礼道:“多谢上仙成全”
看着云霓的背影,吟风冷笑道:“畏首畏尾,不敢走坦荡正途,净想些阴险龌龊事,也想成大事、得大道?”
他声音不大不小,根本就不怕云霓听见云霓去势登时一顿,而后加速离去那缕怨愤之意虽然微弱,却如何瞒得过吟风去不过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也根本不在乎日后决战时会否多一个尸解散仙相助这等道心不坚之人,修为再深湛,又哪堪托负重任?
西京大明宫,朝元殿内,此际可谓风云汇聚,人中龙凤、妖孽魁首,济济一堂若是个初入上清境界的,都不好意思在殿中站着
大殿中央,放着一个丈许方圆的桌案,案上便是具体而微的青城山、青墟宫桌案东首立着苏姀,娉娉婷婷,清幽淡静,若夜昙静放可是如此清灵婉约的一个佳人,却无人愿意站在她一丈之内直把这柔弱得似是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的苏姐姐,惹得似嗔似喜眼波四下流转可是那盈盈眼波落在哪里,哪里的人就会立时神情肃穆,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案上青城,绝无分毫旁顾
于是案上青城,悄然飘起雪花于是苏姀周围,变得更加空旷
案上青城正面,并排立着太隐、紫云及顾守真三位真人苏姀乃是从莫干峰上逃出去的,当然这个逃字,只有道德宗较低的弟子才会用,而且也只敢在心里用用三真人可是知道镇锁苏姀的镇心殿是何等所在,苏姀既能脱困而出,若紫微真人不出关,那道德宗全宗上下,恐怕无人能够拦得下她此刻与苏姀见了,虽在青墟事上联成一气,可毕竟尴尬,于是道德宗一群老道人人盯着案上青城猛瞧,目不转睛
紫阳、玉虚及太微真人则留在道德宗本山守山,以防为人乘虚而入三名真人也是全面发动西玄无崖阵的下限
三真人身后,又立着五名道士,皆是宗内好手,道行均在上清神仙境之上,均不言不动尽管道行修至这等地步后,道心必是坚毅如一,可是苏姀目光落在身上,这五名道士均莫名的有些心惊肉跳,很有些想出殿远遁的冲动
云风道长站在案上青城西首,在他身旁,立着个清秀俊逸的青年,装扮似道似俗他面上隐隐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目光偶尔会在殿中众人身上扫过,对三真人也没多少敬意不过他惟一避开的,就是苏姀此人正是与云风同辈的沈伯阳,不知他答应了紫阳什么条件,才得被允许参与青墟之役
姬冰仙也立在云风身边,她虽然道行尚不如同门五位上清道人,却在苏姀的眼波扫视下立得尚稳,可见道心之坚毅纯净,显然已远为过之
大殿角落里,还立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拄着根盘曲如虬的木杖,佝偻着身子,双眼似开似闭,昏昏欲睡除了苏姀外,殿中倒是无人敢于小觑了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太婆,毕竟云中雾岚虽不为寻常修士所熟悉,殿中众人还是很清楚这名字的份量的
纪若尘立在案上青城的北首,距离苏姀不远不近,正好一丈或许是因为殷殷的关系,或许是因为炼妖鼎的关系,总而言之,苏姀对他是格外关照些,特意多分了些注视然则结果却很是落这位十尾姐姐的面子,她的眼波如同清风过石,全无分毫回应由是,苏姀也隐隐震惊于纪若尘道心之宁定
玉童孙果也在殿中有一席之地,贴壁站着,一言不发
大殿另一角,则是龙象白虎二天君与殿中其余人相比,二天君本是形象特立独行,应该为人一眼自人丛中认出来的那种然而在这暗流涌动之时,殿中几乎人人都是气势含而不发,如峰停岳峙,轻而易举的就将二天君给压了下去此次下山,龙象白虎各自穿了身道袍,颇有不伦不类之感,白虎天君则用一条黑布缚住了双眼
朝元殿此刻如是暗流涌动的大海,只有殿心处方得清静,就如漩涡中心在这漩心中,却有一个意态从容潇洒,正作指点江山的世外高人状的济天下他全无分毫道行,贪财好色的性子更说不上有什么道心,因此也就对苏姀诛心般的目光全无所觉殿中众人,就是放眼整个修道界,哪一个不是有响当当名号的人物?都要顾着点身份体面的,与苏姀暗中斗法也就罢了,如果一个支撑不住,波及到了殿中央的济天下,面子上未免不太好看这种神念相斗,最是隐晦凶险不过,考验的各人道心,倒与道行高低并无多大干系
济天下此时此刻已洋洋洒洒讲了小半个时辰,殿中皆是世外高人,随便哪个身份地位都比他高个七八十倍的,可是现在却人人安静听讲,目光片刻不离案上青城济天下得意非常,竟禁不住笑了起来,登时那世外高人的淡定形象破坏得七七八八他或许不知,其实殿中**半心思都放在苏姀身上,根本就没听他在讲些什么古来论道斗法皆是从心所欲,哪有一定之规济天下在这里罗罗嗦嗦地讲着兵法,其实众人心都不大以为然殿中认真听着的,也就纪若尘、云风、姬冰仙等寥寥数个而已
好不容易济天下告一段落,苏姀也悄悄收了眼波,殿中众人都松了口气苏姀看了看面上得意之色尚未褪尽的济天下,哼了声道:“这可是与真仙相斗,你这点阴谋诡计又上不得台面,能有用吗?”
济天下傲然道:“权谋之策无非手段,端看是谁来用若是旁人在真仙面前卖弄手段,自然徒自惹笑然则既然是由济某来主持大局,权谋之道便也成大智大慧之途”
苏姀哼了一声,根本就没把他自吹自擂的话放在心上
时已寒冬,又逢乱世,本该是百姓多蹇时节好在蜀中气候还算温和,又未受战火波及,贫苦百姓尚得一隅偷安
蜀地多灵秀,然冬季阴湿多雨,别有一番苦楚但若与北国千里冰封的酷寒相比,却又要好得太多了
成都外,官道旁,建着家小小客店,前后不过三进的院落,看样子不过有三四间客房,前堂里至多摆得下四五张桌櫈客店看上去已有些年头,院墙上几条纹路,看上去土色甚新,应是才补过不久院中养十余只鸡鸭,一条黄狗
阴雨绵绵,看时辰才刚过午后不久,可外头的天色已暗得紧了这样的苦湿日子,除非万不得已,谁还愿意在外行走?是以长长官道两端,不见一人一马
客店大门半开,透着红彤彤的灯火,暖得煞是喜人,看上去是方圆数里内惟一暖意所在店中只有一个客人,面前不过四碟各式小菜,桌下却已堆起好几个空酒坛大冷的天气,这客人却裸露了上身,将粗布道服随意扎在腰间,手捧酒坛,仰头痛饮
坛中酒如注奔下,片刻功夫便皆入了他肚腹这道人喷出口浓浓酒气,抹了把唇边酒沫,随手将空坛抛在脚边,叫道:“小二!打酒来!”
店中伙计是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闻他叫唤,先向掌柜的看了眼掌柜的立刻骂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客官要酒吗?我养你这个小杂种,难道就是来吃白饭的?”
少年吓得一抖,忙奔入后厨搬酒
掌柜身后门帘内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这只杂毛喝了这么多坛酒,不会是想吃白食?我看他身强力壮的,你这根麻杆再加上伙计也多半打不过啊”
掌柜的也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婆娘又懂得什么?看他腰里那块玉佩!卖了怕是足够买我们这样的小店三四间了!”
门帘后传出“呸”的一声,道:“你啥时又懂得看玉了!”
掌柜凛然回道:“我年轻时可是盗墓出身,这是吃饭本领当年为了娶你过门,可是正经盗了几个大墓,才凑够了银钱!”
门帘后哼了一声,便再无声音
那少年战战兢兢地从后厨出来,怀中又抱了坛酒,放在桌上他两只眼睛滴溜溜直转,不住偷瞧道人胸前背后以及右肩数道横竖纵横的伤痕这些伤疤极细极淡,却又根根笔直,看上去就似是道人的右臂是后装在身躯上一样少年早吓得脸色苍白,见道人挥手,立刻连滚带爬地躲入后厨去了
道人拍开酒坛,却不便饮,而是张开双朦胧醉眼,向店门处望去若他目光能够透得过门外暗淡天光,绵绵雨雾,便可遥遥望见郁翠青城山
他道行精湛,其实早将掌柜夫妇的对话一字不差地收在耳中,却毫不在意,那片心思,早已飞到青城山上
在那片绵绵群山中不知名的山谷内,他曾住了数十年那数十年,即是囚徒,又走上了大道之途
此时此刻,他实不知胸中翻涌的,是恨,是愁一如他不知,若战火起时,是该上青城,还是该悄然远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