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节
宝玉有些吃惊:“他怎么来了?”
茗烟站在下头挠头,也是不知缘故:“二爷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昨儿早起告诉了的,说着有亲戚来告假两日,后头又下雪来,更不用说。谁知今儿早起,外头就有人报信,道是张先生来了。”
“罢了,我过去瞧瞧。”宝玉跺了跺脚,只得过去。
到了外头书房那边,就见着张诚眀正抚须看着外头雪景,微微摇头,仿佛是要吟诗一般。偏偏他生得高瘦,头颅微动,身子也跟着晃起来,平素儒雅顿生消去,反添了三分童趣。
宝玉不由一笑,进来后就拱手作揖,唤了一声张先生。
那张诚眀见他来了,也不十分着紧,只点一点头,道:“你来了。正巧,昨日难得大雪,我得了一首绝句,偏到了府上,瞧着景致非常,另改了一句。你诗才不错,与我推敲推敲,哪一个更贴切。”
见是这么个风雅事,宝玉越发有兴致,赶上前来一看,却是七言绝句。只在第三句时,下头又添了另外一句,又有二三点墨痕,倒似踟蹰时不经意落下的。
他细细读了两回,心里斟酌一番,就道:“竟还是原来的好些,倒有些王摩诘的韵味。后头改过的,虽说更精妙,与另外三句合不到一处去。先生若可惜着一句,何不重与它添三句,另外做一首来?”
张诚眀见他款款而谈,颇有见地,不由抚须点头,因道:“是我当局者迷了。”
说着,他走到近前来,略略端详半晌,看着宝玉从含笑摆手道不敢,倒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才吐出一句话来:“你天资出众,近来又多有留心功课,可曾想过明岁试一试童生试?”
宝玉登时怔住。
半日过去,他忙摇头道:“不敢当先生这一翻夸赞,我这才读几日书,哪里敢比那些老童生?京中又人才众多,我怕是不能相较的。”
张诚眀却摆手道:“不过先试一试,也瞧瞧科场的模样罢了。若说真的举业,你实是差了一点火候。我记得令兄当年也是少年举业,你天资也不错,虽说经义有所不足,急才也能描补一二。”
他说得这些,宝玉口中虽谦逊,心里却有些犹豫起来:他现在,是真的有些想担当起来的。这童生试的题目,旧年他也看过几回,未必能成,但试一试的把握却还是有的。
虽说心中大约定了,只这样的事,总要问一问长辈,他便道:“蒙先生青眼,倒叫学生惭愧。既如此,我回禀家中一声,若得了允,再告与先生可好?”
张诚眀道:“这是自然。现今大雪绵绵,出入不便,这几日也不合讲课,你正可好生思量。”
宝玉点头应了,又问了近来的课业,张诚眀听说,立时布置了一些,这才起身而去。只在出门前,他到底留了一句话:“年关将近,事多人烦,更要静心凝神研究学问。”
说罢,径自而去。
这边宝玉却没觉出这一句话的深意,只念着童生试这一件,一时有些心动,一时又有些迟疑,待得回去,却见袭人正与个小丫头说话,见他回来,就笑着道:
“可算回来了。我正要打发人去寻你呢。三姑娘现打发人过来,再在四姑娘那里看画,后头还要说灯谜的事,立等你过去。”
这等事一出,宝玉也就将童生试一件先搁下不提,笑道:“老太太早起一通话下来,难道四妹妹真要赶到年前画出来?”
袭人不知就里,也无心打探,只道:“不管是不是,快些过去才是正经。算来已是打发两回了,必是一干人都等着你呢。”
宝玉答应着去了,谁知进来后,只见众人或说话,或瞧画卷,那边惜春却独坐在一侧只管出神,也不知想着甚么。
他便搓了搓手,故意吓唬似得嚷了一声,惊得众人都回过神来,这才嘻嘻笑道:“好热闹。”李纨见着他,嘲笑道:“我当是哪个,原来是你,半大不小的人了,还只管顽闹。”
宝钗也走了过来,笑道:“宝兄弟向来早到的,今儿怎么迟了?”
“原是我那塾师过来告诉了一件事,这才迟了。”宝玉走到近前,瞧了瞧画卷,却与先前看着的一样,便又走到边上,因道:“不是说今儿做灯谜的?难道已是猜完了不成?”
有他提这一句,恰巧李纨并李纹、李绮又做了几个,当即也凑趣说道起来。只这几个都极文雅,宝钗便提点两句,取浅显俗物,也图个雅俗共赏。
大家便又编了几个,又有宝琴现撰出十美吟来,或有猜着的,或有猜不着的,竟也顽闹了一回。一时回过神来,天色将晚,他们便也暂时丢开这些,一齐过去吃饭。
偏这时候,有人回说袭人的母亲病重,其兄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当即应允,又要着人安排妥当。
恰此时凤姐在侧,因道:“这袭人是个省事的,临出去了,须得再瞧一瞧。横竖我回去也没事儿做,就讨太太这一个差事,与她打点打点罢。”
王夫人自无不可。
凤姐接了这一桩,后头打发人说与袭人,着实与她细瞧了,顺手添了一件皮褂子,一件雪褂子,重寻了个哆罗呢的包袱,一起包了去。
又顺着平儿的话,顺手将昨日黛玉送来的包袱,连着另外一件大毛的皮褂子,打发人送到邢岫烟那里去。
这边袭人得了吩咐,自坐车去了,那边凤姐又唤了两个怡红院的嬷嬷,询问吩咐了一回,又听得周瑞家的带信与凤姐,说袭人之母已停床,不能回来。她便着人去取她的铺盖妆奁,又回明王夫人,且将这事完了。
园中人等或有耳目清楚的,也就渐渐知道了这事。
这等生老病死之事,谁也奈何不得。紫鹃听了,也就点一点头,叹息一声,就自与跟前的婆子道:“姨娘怎又要进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那婆子道:“说是对门有个铺子要卖出去,想讨姑娘一个示下。”
“是么?”紫鹃心里疑惑,因道:“姑娘现在老太太屋里,明儿大约没什么事的,等会子她回来了,自然打发人过去。你先回去罢。”
婆子也无旁话,答应着去了。
紫鹃收了手上的针线活,将账册取来一看,见上头账面上余留已是去了大半,不觉皱眉:如今一年年过去,虽说店宅店铺要紧,但米粮更要留心。先前虽存了不少,后头可着新旧换用,但现又添了好些人口,总要添补上这一头的。
一时盘算完了,待黛玉回来,她便说了事。
这些庶务,黛玉一应都是交予紫鹃等人的。虽说也曾疑惑紫鹃为何时常记挂米粮,必要多储藏,但旧年家里自有田宅庄子,米粮多贮,便当时依例而为,倒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谁曾想,翌日钟姨娘过来,除却这买卖铺子这一件外,又提了一件新鲜事:“姑娘自然记得,咱们家铺子对面,原是个书肆。”
黛玉道:“自然记得,我还托你买了几册新书呢。”
“正是。”钟姨娘道:
“这一阵忽得有个偷书的,常有过去,闹得那边三天两头儿地少一两册书。这也罢了,偏那掌柜的眼里冒火,这日瞧着一个常来而不买的客人,多有嫌隙,竟闹着要搜身。
这好好儿,忽得被怀疑,又要当众搜身的,谁能乐意。连着一起过来的几个公子哥,都觉没脸,当时就吵嚷起来,引得一街的人来看。”
紫鹃讶然道:“这店家直闹了起来?也是糊涂。”
“可不是。”钟姨娘叹道:“这抓贼拿脏的,没凭没据又要搜检的,原不占理。那边几个公子哥,又年轻,说是恼了,那便恼了,当时就卷袖子上去,就要打砸起来。掌柜也是几日的火气,凑到一处,眼瞅着就要大闹起来。还是边上一个新客,忽得伸手推出个人,指认了他来,才算罢了。”
“他是瞧见了?”黛玉伸手端了茶盏,略略吃了一口,就搁下。
钟姨娘却摇头:“竟不是瞧见的,而是拿话逼出来的。当时我瞧着不对,正要往回走,谁知他几句话就抖出了这偷书贼,端得心思敏捷。”
说着,她就将先前隐隐听见的两三句话道来。果真一句紧着一句,极有条理,又能逼着人不得不从。黛玉倒还罢了,不过点头称赞一回。
紫鹃细听了,却不由有些惊异,这些话着实有些现代诡辩味道!可见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她一面感慨,一面又问钟姨娘:“姨娘可知道那是哪里人?”
钟姨娘笑道:“旁人不知道,我却恰见过他几回,好似姓江,跟顺天府赵通判家夫人有亲的。先前通判夫人过来,他就跟在边上。我在里头,还听见他问了好些话,是个细心周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