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害
一时过去,贾母正歪在榻上,双眼微颌,见她们来了,就招了招手唤到近前来。
黛玉微微屈膝福了福身,就走了过去,紧靠着她坐下,紫鹃跟在后头,也是一径到了跟前静候。
贾母伸手摸了摸黛玉搭在一起的双手,又端详两人形容,半晌才点了点头道:
“太太托你们照管家务,我都听说了。三丫头倒还罢了,只独独你身子单弱了些。这两年虽一日好似一日,到底这会儿时气不好——前一阵凤丫头不提,现今云丫头也病了,可见须得仔细。我记得去年那一阵,你也有些咳嗽的。”
黛玉见是为了这个,便含笑道:“老太太放心,太太虽托了我,到底有大嫂子、三妹妹主张,又有宝姐姐在,不过是照看照看的事。在屋里头说话理事,自然不必说,原有照料的。在外头又有小轿,多少人围着的。我瞧着,这么活动些儿,倒比常日里更松泛呢。”
贾母人老成精,数十年历练过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外孙女儿心里明白,知道这事的主次轻重,也觉宽慰了些,因道:“好。你心里有数,我也就放心了。只是这府里大小事体,你到底年轻没经历过,那下头的又都是些油瓢儿,最是欺软怕硬,惯常欺上瞒下的,我总要嘱咐你几句。”
说着,贾母也不寻什么账本,不提甚么细故,只将历年总揽了,提纲挈领得说了一回。
黛玉原就是聪敏人,留心细听,一句一句记在心底,虽有些囫囵吞枣,却也觉进益了些,当下又问了几个问题。
贾母也自笑了:“倒都是能说说的,只往细里说,却不如你自家想明白了的好。你且回去,赶明儿还捉摸不透,再来问我。”
有这两句话,黛玉也觉莞尔,便搁下这一桩,陪着贾母又说了些闲话。
贾母十分嘱咐,命她好自将养,又说与紫鹃:
“你是个好孩子,服侍你们姑娘几年,料理的里外周全不说,就是你们姑娘的身子,也都周全妥当。细算来,这么些年竟没出过一丝儿错来。这会儿我原不用多说的,只既要料理家务,少不得要费心费力的。你就要必前些时候更留心些,有什么缺的少的,或是旁的不妥当,你只管来回我。我自然有主意的。”
紫鹃忙上前一步,微微弯腰应了:“老太太放心,我理会的。”
如此吩咐一回,眼瞅着日头西落,贾母便留了黛玉,又吩咐晚饭早些备下,那边王夫人也打发人过来告病不能过来云云。
贾母道:“告诉太太,好生将养身子要紧,我这里哪一日会少人照应?只管放心。”说着,又问了大夫如何说,又是什么药方,听说只是劳累着的小症候,吃两剂药就好的,她才点一点头,吩咐送几样精细小菜过去,打发人回去了。
后头李纨、探春、宝钗等一一过来,说说笑笑,陪着贾母用完饭,又往王夫人处坐了坐,正要散了去,贾母又打发个小丫头过来,唤探春过去有话吩咐。
众人心里会意,却也不提一句,只目送探春去了,就彼此说笑着散了。
且不说探春过去,贾母如何嘱咐,黛玉回去后洗漱一番,又瞧了一回瑞哥儿的课业,指点两句,就要打发他回屋歇息,谁知他忽得悄声问道:“姐姐可是得了太太托付,也帮着照管这府里的家务事?”
黛玉道:“你向日里不管这些细故,一心读书的,竟也知道了这个?”
瑞哥搁下手里的笔,面色有些悻悻:“我倒想不理会这些,偏一路过来听了几处闲话,都说这一桩事。”
说到这里,他鼻子里冷哼一声,不满道:“那些个仆妇奸猾,各个张狂得很。”
黛玉眼波微动,已是猜出大半,她虽心细多思的,却不比书中无所依傍,现今又是贾母、王夫人特特托付了的,更是定下心来,便索性揭破了:
“大嫂子厚道宽泛,三丫头并我们等都是女孩儿家,自然要腼腆拘束些,不比凤姐姐的行事,他们存了些藐视试探的心,原也是常情。圣人言教化之功,就在于此。”
她说着说着,倒有些喟叹起来。
瑞哥原是有经历的,听她这一通话,也自点头,将先前的不忿去了大半,因道:“姐姐心里有数,我也就放心了。”
虽这么说,那边府中一干仆妇人等却还如故,只先头几日,一则无事,二则王夫人留心,倒还过得去。只连日又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的升迁黜降、红白喜事等,须得照应,只待王夫人料理。
四人起头一日,就着实商议了,分作两班,探春李纨在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会齐办事,黛玉宝钗两人则在上房监察预备,照应外头王夫人贺吊迎送等应酬的事体。又有宝钗心思细密,与黛玉商议了,两人夜里再往各处巡查一次。
如此一番料理,不出几日,竟比凤姐当权的时候更觉谨慎肃静了些。连着下头的人都有暗中抱怨的,只说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
有些仆妇人等,见着四人行事细密,料理得当,倒将先前的轻忽藐视去了大半,安生办差。然而,一些个素日有些体面,办差多年的,非但不服,反激出些性子来,必要探一探底儿。
这一日,就有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话,道是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又道已是回过了王夫人,现报到探春并李纨处料理。
说罢,她便不言语,只垂手旁侍,有心试探两人的主见。此时回话者不少,见状都有些留意,且在外头打听两人办事如何。
这边探春问李纨,她想了想就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她四十两罢了。”那吴新登家的媳妇一听,立时答应了一个是字,转头接了对牌就走。
探春却忽得喊住了她:“你且回来。”
那吴新登家的原在心里已是编了一出话,颇有些洋洋得意,听了这一声却也只能回来。
探春已然问道:“你且别支银子。”细问了旧年贾母屋里姨娘,家生子或外头买来的,也似赵姨娘这般死了家里人赏多少。
吴新登本是满怀得意,被这一着打乱,脑子顿时有些空白,半晌都没能想起旧例,忙赔笑搪塞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
探春一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就是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
吴新登的回说查旧账。
探春听了,满面依旧是笑,却趁着这一着,弹压暗讽了一句,说得那吴新登家的满脸通红,转身出来。旁的一干媳妇们瞧见,都不由伸舌头,更小心了些,且回事情。
又有吴家去了账本,与探春看了,她又递给李纨看了,这才吩咐赏二十两银子,又留了账本,打发吴新登家的去了。
里头自然如故,依旧回事不绝。
倒是吴新登家的出去后,将事办了,却被赵家的人拉住,又有打探询问,明里暗中的倒有些试探探春的心意。
自赵姨娘被送到祠堂里去后,虽有探春、贾环两个在,可一个是女孩儿家不张口的,又素来不甚亲厚,一个贾环又生出许多事,贾母、王夫人两处不说,早是审贼似的了,就是贾政,向日里也不过泛泛。
他家自然有些焦灼的。
偏打小跟着贾环的赵国基又没了,他虽先前被捋了差事,现做了旁事,到底与贾环自小一处颇为亲厚的。现今赵家细算来,竟没了什么指头了。
谁知忽得一夜春风,探春被王夫人看重,竟委托料理家务,他家便生出些旁样的想头来。
吴新登家的,原也是人精儿一个,如何看不出来。她心里不耐烦,面上却也不露什么,反满团团一张笑脸,将前头的事说了一通,又瞅着赵家面色有些发沉,重添了两句话:
“姑娘明白公道,我自然只有照办的。你可别怪我不念旧情,我就是想,也就是个办差的。嗨,咱们自家人说破了,就是姑娘并大奶奶,难道也不是一样儿?”
那赵家的人听了,也没了话,只得好言好语送吴新登家的出去。转身回来,瞧着一屋子自家人,脸色都是有些乌沉沉的。
里头又有个钱槐。他家原与赵姨娘认了干亲,向日里两家亲厚,真个做内侄似的看待。又因这一段时日贾环手里散漫,又有主意见识,早将他笼络了去。
两重合在一处,他也就将自家当做赵家人,这会儿自然也有气,因道:“三姑娘也忒刻薄了自家人了 。什么大事,既然大奶奶先张了口,混过去也就是了,咱们也不独为了那二十两银子。只那袭人家怎么就有四十两的体面?倒把姑妈压过去了?”
有了这话头,一伙人便也乌压压得七嘴八舌起来。
后头又有赵姨娘的兄嫂,本就伤心儿子没了,又被这一桩事添了许多气恼,不由生出个主意来,也为难为难,表白表白,总不能让自家的脸面,真的踩在泥地里,被这街坊邻居的说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