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雾

  那小丫头笑道:“正是呢。亏得紫鹃姐姐认得字,又做了本册子,凡百的事都记下,自然少有错漏了的。姐姐既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这还要往大奶奶并三姑娘那边说一声的。”
  袭人答应一声,见她走远了,就收拾了心思,且将屋子里有细瞧了一回,见着色色周全,心中这才略略安稳了些,口里道:“二爷怎么还没回来?”
  正说着,宝玉已是从外头进来,又有晴雯麝月并两个小丫头拿着红毡毯等物跟在后头。他面有疲色,倒还精神,袭人忙迎上来:“去了这半日的功夫,可回来了,快坐下歇一歇。”
  口里说着,早端了一盏茶送到他唇边。
  宝玉接过来吃了两口,这茶不热不冷,恰合了脾胃,他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正待说话,外头就有回话,道是贾兰、贾环等一干兄弟人等来了。
  只贾环两字,连着秋纹几个俱都往后退了两步,又有小丫头,早已避到里头去,只暗地里偷偷拿眼去瞅外头。袭人瞧见了,赶忙往前两步相迎,可也只伸手拉住了贾兰,待得众人坐下,亲自端了小茶盘捧了茶来。
  若是旧年,宝玉素不爱与族中兄弟人等走动,不过几句打发了。现今多一个贾环,他心里所思又与旧日大不相同,他便挥退了袭人,上前说了几句场面话。
  贾兰近日因科考一件,多蒙他的教诲,比旧日更觉亲厚敬重,倒着实说了些话。起头还是祝寿,后面却渐渐说及课业上头。
  因瑞哥之故,宝玉平添了三分耐心,倒也教导了几句,又将及旁人。只后头见贾环百无聊赖的样子,他才觉得有些无味起来。
  他如此,旁人也都知机的,瞧出光景来,略坐了一阵也就去了。
  一行人往外头去,小丫头们避开几步,才打起帘子,迎面一群丫头拿着红毡毯,笑着过来。她们正叽叽呱呱说笑,忽撞见贾环等人,俱都笑容一收,噔噔噔退到边上,待人走远了,这才有些悉悉索索的话说出来:
  “那就是环三爷?”
  “怎么他也来了?”
  “二爷的生日,到底是兄弟,怎么也得过来一回呢。也是我们来得不巧,正正碰见了。”
  如此种种,顺风就溜到贾环的耳中。他虽有些经历过了的,听见这话,旁边又有一干同族兄弟,也多有避开他的,越发觉得颜面大损,不免暗暗赍恨。
  那一群丫鬟人等却已是笑着进去了,且与宝玉拜寿,又有探春、湘云、宝琴、岫烟并惜春来了。
  宝玉忙迎出来:“不敢起动,快预备茶!”
  及等入了屋中,大家不免推让一回,这才依着齿序落座。后头平儿过来,细说起来,竟也在这一日生辰,众人更觉有趣,探春更起了个头,必要给平儿也过个生日。
  平儿推让再三,探春只也不理,报与凤姐一声,就着人吩咐柳家的收拾两桌酒席来。又有外头的厨房,早备下宝玉生日的席面,众人说笑一阵,便都往厅上吃面了。
  那边李纨、宝钗、黛玉等也一齐来全了,满厅花团锦簇,挨挨挤挤一厅的人。偏这时候薛蝌又送了四色寿礼来,宝玉只得过去陪他吃面,又用了几盏寿酒,至午间宝钗、宝琴过来行礼,又说了一阵话,方与宝玉一并回园子里。
  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拿了钥匙自己收好。
  宝玉瞧见了,倒觉好笑,因道:“这一道门何必关,也没多少人走。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面,倘或取用什么东西,或是吩咐事体,岂不费事?”
  宝钗笑说了小心没过逾的道理,又提了近来七八件事,点出里头的要紧。
  “这却也是。”宝玉叹道:“不过老太太、太太因事不在,凤姐姐又有了身子,能有多少日子,便生出这许多事来。”
  他这么说,宝钗反惊讶起来,因笑道:“我只说你是个不管事的,若没个关碍的人,差不多的事都不知道。现听来,这却是应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老话,不过一阵日子没多见面,你就换了个人一般。”
  宝玉道:“不过是用心罢了。姐姐素来有心,自然晓得多些,我常日里不管事,自然无事着忙。可物换星移,大约的境况,岂能不知道?”
  “这却是。”宝钗细想了想,也自笑了:“连日里大大小小许多事,你若一点不觉,岂不是个糊涂人?也不是你素日体贴细微的为人。何况那几件大的,里头连累许多人,连着我也心惊呢。只盼后头不要叨登出来,大家丢开手也还罢了。”
  宝玉不觉停住步子,因问究竟是什么事。
  宝钗才道:“你只留神小心就是,这话也不可对第二个人讲,免得又生出事来。放心,我已是告诉了平儿。凤姐姐原在家里,使他明白了,真个犯出来,他心里自然有个头绪,明白缘故,也冤屈不到旁人。”
  见她这么说,宝玉也不好再问,只得在心里记上一笔:赶明儿必要问一问妹妹,她许是能知道些。
  这时已是到了沁芳亭处,那边袭人等十来个都伏在栏杆上看鱼顽笑,见他们来了,忙笑着道:“芍药栏里已是预备了,快去上席罢。”
  宝钗等自然携她们过去,那边尤氏等都已请来,只又候着平儿接礼处置事项等,才簇拥着宝玉四人上座,道是:“寿星全了。”
  四人都不肯,薛姨妈又要去厅上躺着。众人一番争持,说了一阵,终究送薛姨妈到了议事厅,又让宝琴岫烟两人上座,平儿面西,宝玉面东,一径坐了。至如宝钗、探春等一干姑娘们,鸳鸯、紫鹃一干丫鬟们,也是拉拉扯扯,相互坐下。
  当下,两个女先儿要弹词上寿,他们却不爱这些个,两句话被打发送与薛姨娘处去,自个儿拈阄儿行令来。
  偏先得了射覆,这虽则文雅,却是难办,便又再拈了一个,却是拇战,恰是雅俗共赏的。当下里探春便取来令骰令盆,掷点顽了起来,一时满场或说或笑,或吃酒,或划拳,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
  紫鹃原不好这些个事,被拉着划拳一回,就忙寻了个由头避开,且往园中散了一场。待得回来时,正听到湘云说宝玉两字的出处,又被香菱问住了,饮了一杯罚酒。
  紫鹃瞅了两眼,见黛玉两颊霞飞,双目灼灼,正是神采飞扬,杯盏中残酒依稀,忙取了一盏杏仁酪,递过去道:“姑娘且吃两口酪润润口。”
  黛玉接过来吃了两口,见紫鹃两颊微红,却没有一点吃酒后的模样儿,便点一点她,笑道:“我身子单弱了些,酒吃不得多,也还罢了。怎么你好端端的,偏也不爱这个?”
  紫鹃道:“这酒又有什么好处?既伤神,又伤身,一时或有事情,又怎么区处?倒宁可省事些。何况,这酒也没什么滋味,比不得甜汤等合口。”
  正说着,忽得林之孝家的同几个老婆子过来,探春几个见了,也知她们的心思,不过是生恐有正事使唤,次则丫鬟们年轻不服约束,失了体统,这才过来请问有事无事。
  当下里,探春并尤氏、李纨都笑着说两句,打发了他们,也将先前的热闹散了去。一时命人取点心来,几个丫鬟才去厨下吩咐,就有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过来:“姑娘们快去瞧云姑娘,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
  这话一说,众人都觉有趣,笑着吩咐:“快别吵嚷。”一面走过去看,果然见湘云卧在山石后一个石凳子上睡着了。
  她已是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她只枕了一块包了芍药花瓣的鲛帕,手中的扇子在地下,半被落花埋了,却浑然不觉,只及唧唧嘟嘟说这些酒令: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众人瞧着,又是爱,又是笑,围着说笑两句,便忙上来推唤搀扶,将她唤醒,又扶到红香圃。
  湘云洗漱了,又吃了两盏俨茶,探春命人取来醒酒石,与她衔在口内,又喝了一些酸汤,这才罢了。这时候,凤姐送了几样果菜来,她们也选了几样送过去。
  一时吃了点心,大家也便散了,或有坐的,或有立着,也有赏花的,也有观鱼的,种种不一。忽有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带了一个媳妇进来。
  探春回神时看见,问了缘故,次又问怎么不回尤氏、凤姐两处,听说都已是回明白了,这才照例处置了。
  黛玉原与宝玉站在花下,瞧见这情景,不觉心里微有所动。
  黛玉先夸赞探春乖觉知机,宝玉也提了两句探春管理的事,感慨她的才干性情,一时却又想起先前宝钗的话,且因黛玉也是一并照管外头的事,便将这事说出,因问道:“妹妹可知道有什么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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