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六、夏至(一百二十六)

  裴安的目光沉下,道:“你以为,你十分了解我么?”
  “我自不敢说了解。”晚云道,“不过是有幸跟殿下打过几回交道,还跟殿下小住过一阵罢了。”
  她指的是裴安当初劫走她的事。
  裴安的神色仍不以为然,目光却变得捉摸不定。
  “就算我如你所言,想做些事,又何必那样辛苦?”裴安道,“我可是皇子,堂堂亲王,要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又不难。”
  “殿下要的可不是一官半职。”
  裴安看着她,倏而目露寒光,道:“你可知,就凭你方才那句话,就足以让我把你杀了。”
  晚云毫无畏惧之色:“那权看殿下出于什么目的。若我说错了,那就不过是句玩笑话,殿下何至于杀我?如我没说错,殿下则大可不必动这干戈。我是仁济堂的人,站在殿下这边,莫非殿下成事,无需仁济堂帮忙么?”
  裴安嘲讽道:“仁济堂深陷泥潭,你亦不例外。你上门来,乃是要求助,绕来绕去,却成了你帮我?”
  “这有甚奇怪。”晚云道,“我与殿下非亲非故,互相有求于彼此,才能走得长远,不是么?”
  裴安忽而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摇头,道:“你当我是傻子?那你为何帮我,而不帮裴渊?”
  蓦地听他提到裴渊,晚云的目光定了定。
  “殿下这话问得奇怪。”晚云道,“阿兄官再大,也不过是凉州都督和河西道行军总管,远离京师。他与殿下的宏图大志并无冲突,我帮殿下,与阿兄何干?”
  “无干?”裴安道,“你是真不知,还是你知而不问?”
  “问什么?”
  “问他一样的问题,他心中的宏图是什么?”裴安目光深远,“又或许是,九弟还从未与你坦诚此事?”
  晚云看着他,目光沉下。
  “阿兄心中所愿,一向是远离朝廷纷争。”她说,“他若能选,甚至不想生在这皇家。”
  裴安又笑起来,声音比刚才还大。
  “不想生在皇家?”他擦擦眼睛,“这当真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说罢,他看向晚云,目光透着怜悯:“你方才说我时,振振有词,同样的道理,莫非就套不到九弟身上?他若真的想远离朝堂纷争,又怎会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手握一方兵权,连父皇也难以撼动?”
  晚云皱眉:“阿兄从前的处境,殿下并非不知。他若不坐到这个位置,如何能在脱离圣上和朝廷的摆布?”
  “说得好像只有他处境艰难一般。”裴安继续嘲讽,“除了太子和死去的五弟,我等皇子,又有谁过得轻松?我执掌皇城司,乃有宏图大志;他执掌河西,倒是与世无争?这道理你自己琢磨琢磨,信么?退一万步,他确实志不在此,可时势之中,人人皆身不由己。他既然能被逼着当上封疆大吏,自然也能被逼着争夺天下。”
  晚云也露出嘲讽之色:“殿下说这些,不过以己度人。殿下虽是兄长,却与阿兄甚少来往,也就今年才跟阿兄说上了几句话,对于阿兄,殿下又了解多少?”
  裴安不以为忤:“我虽不了解九弟,但我了解皇家。你须知道,只要生在了皇家,就无人清白。你以为,父皇为何在河西一事上对九弟如此苛刻,甚至不惜让太子去抢他的功劳?”
  “二殿下仅凭这些,就给阿兄扣了顶这么大的帽子,未免草率了。”晚云反驳,“阿兄功高,圣上对他有些所忌惮也正常,”
  “有些忌惮?”裴安颇有几分玩味地看着她,“那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问你,去年十一月将离起事前,九弟忽而从京师赶往凉州平事,他是如何知晓凉州将乱的?”
  晚云的目光定了定。
  她记得,裴渊在高昌时与她解释他和薛鸾关系的时候,就提及了此事。
  “是薛鸾传的密信。”晚云道,“她曾与阿兄约定,她给阿兄传递戎人的情报,阿兄助她返回中原。”
  裴安颔首:“可你也知晓薛鸾并不尽信九弟,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她与我也有交易。我替她截了你,借你将九弟引至高昌。我愿意大费周章地这么做,其中当然是因为她也给了我不少消息。不怕告诉你,九弟那里有的,我这里也有一份。九弟那里没有的,我这里也有。”
  晚云明白过来。
  “二殿下是说,殿下和阿兄一样,在事发前就知晓了凉州的异动。”
  裴安没有否认,道:“我自然与他不一样。我用的是太子的名义,薛鸾实际上更信任我,因而我知晓的消息也比九弟更多些。例如,九弟是临事发时才知道叛变的人是宇文鄯,而我早就知晓了。”
  晚云听罢,只觉心中一些疑惑被解开。
  她一直觉得蹊跷,为何云游在外的裴安会在那个时候恰巧出现在玉门关?原来他早就知晓了戎人和宇文鄯的阴谋,而这一切,都是薛鸾透露的。
  可想着这些,她忽觉脊背生寒。
  “薛鸾为何不将消息全然告诉阿兄?”她追问道。
  “因为是我让她别说的。”裴安缓缓道:“而我的话,又是谁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她当然明白。
  那是皇帝。
  皇帝早就知晓内情,却不告诉裴渊,让他丧失了先机。
  可先机何其重要。若裴渊在去往凉州之前就先发制人,将宇文鄯擒住,后头又何来一长串苦战?
  想到关城上的血战,将士们的惨死和坚守,晚云只觉心头如翻江倒海一般,却冷如冰窟。
  他们誓死效忠的人,竟是这一切的帮凶。那个被尊为天子的人,心中只有权术,而他们的生死,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工具。
  因为此役,河西道损兵折将,两关遭受重创,关城被毁,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这原本是可以被阻止的灾难,晚云咬紧牙关,双眼不由得变得通红,“为了打压阿兄,圣上坐视这一切发生么?”
  裴安听着这诘问,哂然:“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你以为,父皇会在乎那边陲上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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