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香。

  “喂,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厉害啊?”
  “别给脸不要脸,大家都捧着你,真拿自己当公主了。”
  “没什么为什么,讨厌你还需要理由?”
  “我们就是看你不爽!”
  几个女声音色各异,听起来像是多对一的校园霸凌,颦着眉头,溥跃放慢了脚步,还在试图分辨是不是自己搞错了状况。
  声源来自于女用卫生间,并不是男生可以进入的公共区域,即便是四下无人的放学后,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贸然闯入。
  如果一切只是误会呢?
  溥跃距离女厕门口越来越近,言语围攻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待他走到了乳白色的门前,空气中突然炸起一声皮肉相接的动静。
  像是有人挨了巴掌。
  紧接着,溥跃还没有消化完有女生在学校打架带给他的冲击,门内紧接着又有两记更加重的巴掌声,随之而来的,是彻底的混乱,尖叫,哭泣,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尖叫。
  有人在喊:“按住她啊!”
  还有人在嚷:“我的头发!”
  但更多频繁出现的感叹词,是一个由叁个汉字组成的名字,“赏佩佩”。
  那一年溥跃十五岁不到,他属于男孩中发育很晚的类型,个子不高,身材偏弱,不仅外形不突出,还因为成天放学后近距离盯着电视换上了假性近视。
  这种男孩子锡矿中学有近千名,扔在人群里根本找不出。
  对于东城点播台的动画片他如数家珍,甚至也很了解父亲对于烟酒品牌的喜好,但对于女生的事情,他一窍不通,本能地想要进去劝架,但又不知道打开门后自己要对她们说些什么。
  “别打了。”听起来很傻逼。
  “我要告诉老师。”又显得自己像个告状精。
  未熟少年也有自己的心事,尤其是他真的很怕麻烦,右手握在门把手上,因为不可预见内里的状况和女生们的反应,溥跃紧张得不行,额头冒出青筋,心脏突突直跳。
  就在他一鼓作气准备拧开门锁时,门后传来一阵很轻的声音。
  不同于刚才几个女生的大喊大叫,这道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静,因为语调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所以即便是声线仍然稚嫩,也显出异常的成熟与世故。
  “你们可以在背后尽情地讨厌我,做恶心的小动作,我根本不在乎,但你们不该来主动惹我。”
  “打架?我根本不怕,不就是受点伤吗?这样一来我到老师和你们的家长面前就可以更好地告诉她,你们是怎么欺负我,怎么品学不端,怎么应该被记大过勒令转学的。”
  “会忍你们不是我傻,是在等一次钉死你们的机会,懂吗?”
  应该是赏佩佩不哭不笑的样子太过吓人,又或者是四个女生真的被她刚才反击的样子震惊到了,被扯乱马尾的女生哆嗦着下唇,还在嘴硬:“你也打我们了!是你先向我们挑衅的,你以为,你说的话,老师就会听?”
  “对,记过也有你一个!”
  “真以为我们害怕!”
  在几个人发紧的声音里,赏佩佩笑得像朵盛开的夹竹桃,她咧开的唇下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对着女生们指了指自己胸口的名牌,“对呀,就凭我是年级第一的赏佩佩,而你们?是老师最讨厌的差生。”
  “差生嘛,品质败坏,做任何坏事,都很正常。上次班费少了五十块,老师一直在查小偷是谁,我稍微讲一讲谁在教室会议的自习课上缺席,你们几个人说也说不清的。”
  话锋一转,赏佩佩把刚才作为武器的拖布扔到四个人面前,“但我不一定真的去举报你们,还是看你们表现。”
  “用点脑子,好好想想。针对我到底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我要是你们,就离我远远的。反正我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后毕了业,谁还认识谁?”
  话毕,赏佩佩转身扯开卫生间的大门。
  刷着油漆的铁门只开了一半,走廊一阵冷风袭来,吹散了她额头的碎发。
  溥跃的手还在门把手上捏着,看到赏佩佩的脸后,立刻屏住呼吸松开手指往后推了半步。
  这是第一次,溥跃把“年级第一的赏佩佩”和面前咬着牙的女生画上等号。
  以前他只知道,二班有个学习很好的女生,想也知道,深受老师家长喜爱的学生都会拥有怎么样的面貌,和善,大方,带着优人一等的亲和力。
  但当时他近距离看到的那张脸,和以上的形容词完全相悖。
  因为瘦小,所以赏佩佩的脸上过早地褪去了婴儿肥,下巴像是未足月的幼猫一样尖细,眼睛明晃晃的,大得骇人。
  但就是这张本来雪白可爱的脸上,因为打架,布满了朱砂般浓重的色彩,她的眼眶是红的,唇角也是,脖子上还被挠出了几道肿胀的指甲印。
  溥跃一开始听得没错,门内有人挨了巴掌,赏佩佩的左脸因为被掌掴而肿了一指多高,正从充血的皮肤下透出不健康的桃色。
  应该是没想到门后有人,赏佩佩卸下防备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冷却。
  她的眉目之间有种令溥跃过目难忘的生命力,愤怒,气恼,委屈,还有强撑到底的倔强。
  但很快,赏佩佩又恢复了刚才在门内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将右手指缝里缠住的几缕头发甩在身后,目光也变得像山风一样陡峭。
  “这就是你们的后援?”
  抬眼上下扫了一下溥跃的身高,她挑起一侧的眉头侧着脸道,“真的想学课下堵人,还是去社会上找点有案底的流氓来吧。”
  “不过流氓呢,搞不好要从身边的人先下手。你们还是小心点。”
  撂下这几句话,赏佩佩推开门外的溥跃大步流星。
  只剩下溥跃靠着走廊的围栏,大张着嘴巴,妄图向视线中越来越虚焦的赏佩佩解释自己。
  门内的一名女生因为被掰断了长指甲而委屈地啜泣起来,同伙们围着她悉心安慰,共同谴责“加害人”,为首的高马尾认得溥跃,立刻向门外的他求助。
  “溥跃!你都听到了吧?她先攻击的我们,你看啊,我鬓角的头发都被她扯出血了。”
  “如果老师问起来,你一定要为我们几个作证!”
  “是啊,你看她像个疯子一样,脑子有病吧。”
  蓝色的MP3在零下十几度的冷空气中还未馈电,正在窗台上对着耳机循环播放着周杰伦的《七里香》。
  溥跃的近视好像更严重了,他根本看不清门内几个女生的表情,一把抓过自己的东西,想都没想,就喊了一句:“我什么都没听到!”
  脚步快了再快,可是操场上空无一人,十字路口的公交车站,学校外的文具店内,通通没有赏佩佩的踪迹。
  应该是从那天起,他总是不自觉的在所到之处寻找着赏佩佩的痕迹。
  他像是执着的侦探,想要从她面对同学和老师纯良的表情中,找到一丝那天的皲裂。他想向自己证明,那天他看到的不是误会。
  他的偏袒,不是错。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提早上学的路上,在早操的操场上,甚至是在刻意放缓脚步的二班窗前。他都找到了赏佩佩的影子,她笑起来很好看,她解题时更好看。
  直到后来,他们从初中部的一楼升到叁楼,度过了那么多你追我赶的期末考试,他都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开始成瘾般关注着她。
  因为关注而起意,还是起意导致了关注?
  唯一少年可以确信的,是他有些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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