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宋嘉书到底来的时间还短,不但自己没培养出一种要伺候别人的自觉,看别人的规矩马虎也是无甚所谓。
方才高嬷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自己跟前不甚标准的一福,她并没有觉得怎么着。
唯有弘历被这老奴气的鹿都不想吃了。
不过弘历倒也不是独一个,东大院里,年侧福晋跟他心有灵犀,被气了个好歹。
年氏用小银剪刀“咔咔”剪断了十来根金线,把手里一只旧日还挺喜欢的攒珠钗拆了个七零八落尸骨无存。
旁边寿嬷嬷知道主子心里憋着一口气,就也不敢劝。
平时眼不见心不烦,真当这位郡主将礼送到了眼前,年氏就不可避免的想起许多事。
这位怀恪郡主比自己还要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郡主的亲弟弟,李氏的儿子,四爷的长子,三阿哥弘时也已经十二岁了。
年氏抚着自己的肚子:李侧福晋那边的消息,耿氏都能知道,她自然更能知道。
本朝的规矩,两三岁种过痘出过花后就可以请封世子,满十五岁就能承爵位——在年龄上,自己的孩子真是拍马也赶不上李氏的。
寿嬷嬷见年氏又拿过碾子亲手将几颗珍珠压成了饼,算着也出气出的差不多了,便上来收了东西:“主子怀着身孕,有气不能憋着,发出来也好。”
“主子的担忧,奴才们都知道。只是这不是眼前的事儿。主子眼前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这一胎。奴才说句实在话,福晋无所出,其余的小阿哥就都是庶子,立谁为世子,还不是看四爷的意思。”
难听的实话最有用。
听了庶子两个字虽然扎心,但倒是让年氏稳了稳神。
李氏有儿有女步步紧逼处处带刺,福晋冷淡严肃作壁上观,府里两个有孩子的格格拧成一根藤,其余人根本是喘气的死人,只有逢年过节点名磕头的时候才闪现一下。
年氏难免有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之感。
寿嬷嬷将手搭在主子纤瘦的肩膀上,心疼道:“四爷心里有主子呢,主子也是一片心为四爷,只看这个,主子就要好好保养。”
年氏的手护着肚子,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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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侧福晋的家宴办的极好。
初初点灯的时分,众人就已经到了大花厅上。
上首的给四爷和福晋留出来的虚坐,未曾摆桌椅膳食。往下就是两张圈椅,椅前各摆了一张八仙紫檀木方桌,是两位侧福晋的高坐。往下依次燕翅摆开绣凳和小方桌,是诸位格格的座位。
年侧福晋有了身孕后更是娇弱,只是拥衾欹枕,靠在圈椅上,无论服侍的人指着哪样菜想请主子用,年侧福晋都是看两眼,然后摇摇头。
耿氏今日被弘昼闹得够呛,一日围着儿子转,自己用得少了,此时早就饿了。
一入席就先不动声色用了一碗鸡汤,捻了两块月饼吃了才算压住饿,然后抖擞精神欣赏上头两位侧福晋的眉眼如刀。
正巧就见年侧福晋什么也不肯吃的做派。
每逢大宴,她跟钮祜禄氏作为两个有儿子的格格,都是分列两个侧福晋之下,属于对桌,耿氏苦于跟友方没法说话,只能用眉毛和眼神交流。
宋嘉书就得边吃虾球边看两位侧福晋,还得分出眼神来回应一下耿氏,这饭吃的还挺忙。
年侧福晋生的格外娇弱美貌,这样倚在榻上,秀眉微蹙什么也用不下的样子,要是男人看了肯定会心疼。
李侧福晋看了也心疼,不过是扎的心疼。
“妹妹怎么什么都不吃?”
年侧福晋含笑:“只是没什么胃口。”
李侧福晋费劲巴力办了一场中秋家宴,要是年氏一口吃不下去,可就是闹了笑话。
宋嘉书倒是觉得菜很好,她面前摆了一道砂锅鲽鱼头,酱汁浓厚香稠,鱼肉紧实入味,再配着旁边烤的焦脆的玉米饼吃,真是香的不得了。再有一道辣炒双肚,又脆又香,配着一碗鸡汤捞饭吃,正好下饭。
于是她边竖着耳朵听上面两位神仙打架,边不忘吃菜。
平心而论,李侧福晋的操办正事的本事没的说,一切都顺顺当当,菜品也考究新鲜。年氏一口不吃,估计也就是回应早上没来得及怼回去的话罢了。
李侧福晋夹了一片绿油油的凉拌田七吃了,这才慢悠悠笑道“妹妹你伺候四爷晚,直接就入了王府,不曾在宫里阿哥所住过。这些菜单子啊,都是宫里常见的菜式,还有许多是德妃娘娘喜欢的呢,不知怎么妹妹都吃不惯。”
宋嘉书心里放了个计分板:不错,李侧福晋再得一分。
这一军将的,宫里的娘娘们吃得惯,你年氏就是天仙啊,还一口都吃不下。宫里多少妃嫔在怀着身孕的时候,康熙爷赐菜下来,哪怕赏赐一路送过来都凉透了,再没胃口也得磕头谢恩然后一口不落的吃了。
年侧福晋一双清凌凌的妙目,如同荡漾的水波。
她还不及说话,正巧前院的小顺子带着人捧了两个食盒来,一到就跪了:“回两位侧福晋,爷临入宫前,吩咐奴才送几色清淡小菜来,说是年侧福晋胃口不佳只怕用不好。”
这话一出,整个宴席上霎时静了一静。
宋嘉书心里的打分板给年侧福晋记上浓墨重彩的一分。
在这雍亲王府里,赢家不是谁口头上说服了谁,谁又用手里的权柄和计谋绊了谁一下,这府里真正的赢家,就是握着四爷心的那一个。
四爷这一送,李侧福晋谋划的再好,也全都是镜花水月。
别说李侧福晋,就连耿氏,都难免有些吃醋。这样明晃晃的偏爱……她下意识去看对面的钮祜禄姐姐,却只看到一个乌黑的发顶——她正低头吃菜呢。
耿氏:……
怎么感觉自打病了一场,钮祜禄姐姐争宠的心都移到吃上了呢。
宋嘉书再抬头,就见年侧福晋容光焕发,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上绽放出一种脂粉不能代替的神采,眼睛里也是湛湛有光,泼洒出来的笑容,像是夏日里从树影间挡也挡不住渗漏下来的耀眼金色斑点。
真是有爱情滋润的女人最美,宋嘉书都没忍住,看了年侧福晋片刻,欣赏了片刻美人。
大约是对比太鲜明,她再回头看到李侧福晋就吓了一跳。
李氏的脸上明显露出一种灰败之色来,好像一瞬间老了一样。今日之前,她还在兴兴头头的准备中秋晚宴,如今却像是被人吸走了精神气一样。
宋嘉书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跟宋格格这些早已失宠人一样的神情,灰败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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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外的甬道。
马车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上好的马车横轴,为着今日也特意上了油,争取让主子们坐着平稳安然。按理说这声音轻微到可以忽略。
但此时却听得很清楚,因着马车里实在太安静了。
乌拉那拉氏清清楚楚的数着吱嘎声。
她端严的坐着并不出声。
皇上的情绪并不高涨,众人入宫磕头入席,很快又被解散。福晋出宫的时候还拿出怀表看了看,这会子,府中的中秋宴应该才办了一半。
不知道李氏跟年氏两人在府上,又会闹什么幺蛾子。
每次入宫和回府这段路,是她少有的能跟四爷独处那么久的一段路,身边的嬷嬷丫头们急的上火,每回都撺掇她趁这会子跟四爷说体己话。
尤其是每年中秋年节,四爷去给德妃娘娘磕头后,总会有些沉郁。
周嬷嬷每回都快要给福晋跪下了:男人在外头再刚强,脆弱起来才越发需要人体贴。福晋跟爷是一体的,只有您跟四爷一起去给德妃娘娘磕头,一起受着德妃娘娘的‘客气’,也只有您最有资格安慰四爷。
您怎么不上呢!
乌拉那拉氏想起自己奶嬷嬷跳脚的样子,忍不住想要笑:周嬷嬷急的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推开,然后由她老人家亲自上。
“笑什么?”
直到四爷忽然开口,福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笑出声来了。
福晋的脊背瞬间就挺直了。
“爷,无事,是我失态了。”
四爷盯着福晋,方才他难得见福晋在他跟前没有露出紧绷的样子,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四爷有点好奇。
乌拉那拉氏被他盯得有些不安,只得垂首找话说:“爷,今日送给额娘的桂花蜜,额娘瞧着还算喜欢。既如此,爷的圆明园各色花多得很,明年我便带着李氏钮祜禄氏她们多做些。”
四爷嗯了一声。
额娘……他想起额娘坐在正座上的样子。她看自己的福晋,像是看一个并不怎么喜欢的远亲,收下她的礼,露出一个宫里常见的得体笑容,那笑容弧度标准,却无端让人觉得淡的像是浮在冰面上的光。
他自打成年大婚后,见额娘就越发少了,除了大年节,往日都是福晋替自己去磕头。
也难为她了。
这样想着,四爷就抬手拍了拍福晋规规矩矩放在石青色吉服1上的手。
“前年中秋额娘斥你,并不是你做的不够好,只是另有缘故。”
福晋微微一颤。
前年自己送进宫的礼,被德妃娘娘嫌弃不过是金玉之物,毫无心意,更提着雍亲王府子嗣单薄,让自己明白一个王府福晋该做的事儿。
其神色之恼怒言辞之厉害,前所未有,福晋大失颜面。
那之后,那之后……年氏就进府了。
福晋忽然福灵心至,难道德妃娘娘也只是为了让年氏进府更顺理成章?到底年家虽是汉军旗,家里却有不少手握兵权的男儿,四爷娶了年氏做侧福晋,总得让皇上心里没有芥蒂才是。
四爷轻轻吐出一口气,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其实他并没有请额娘帮自己,不过是曾给额娘透露一二,要纳年氏女入府之事。
谁知额娘转眼就斥责了福晋。
这一斥责,其实丢的不单是福晋的脸面,还有额娘这个德妃的脸,难免要被人背后议论不慈。
可额娘还是替自己做了。
自己去皇阿玛跟前请纳年氏的时候,还因此被皇阿玛打趣了两句,勉励他‘在子嗣上多多努力’,看起来并不是疑心的样子。
这样看,额娘也不是完全不管他的。
可……人就怕比。
就像幼年,皇阿玛对自己也很好,但比起对太子,那真是差出去太多。
就像现在,额娘也会暗中帮自己一把,可比起对十四弟,那又什么都不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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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代吉服是宫廷喜庆场合穿的服装,见于清宫服饰图典,亲王福晋吉服褂,绣五爪金龙四团,前后正龙,两肩行龙。
周末啦,17/18这两天晚上都加更一章~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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