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血祭(六)
隆隆隆隆……
在这血肉成泥,剩余的所有人已接近癫狂的战场上,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逐渐接近的马蹄声。
这有魔性般的声音每一个落点都像刚好踩在人的心坎上,每个听到这声音的人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抖,在动。即便是砍杀得最疯狂忘我的西狄人也清醒过来,这声音仿佛是一头洪荒巨人的脚步,带着要撕裂世界的威势闯入这片战场。围在最外围的士兵已经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向那摄人心神的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来的只是一人,一马,正破入树林朝这里飞驰而来。
前方,左右的树木都如同狂风下的枯草一样朝两边倒伏下去,为这一人一骑让出疾驰的道路。脚下的土地,无论是不平的沟渠还是之前防止地行妖虫逃遁而用法术变出的泥沼,全都自动地变作平实坚硬的土地,好像连这片天地都在这一人一骑出现的同时就被征服了,将自己的一切奉献出来任凭驰骋蹂躏。
来的这人全身都覆盖在甲胄之下,一套静脉血般暗红色的全身盔甲,隔着这么远还看不清头盔下的面目,只能看出高大魁梧的轮廓。这人手中握着一杆长戟,很粗,很长,通体都是死一样不详的黑色,上面的每一点弧度和锋锐都能让人很清楚地想象出用这个将人体砍破撕裂时候的情景,但是这把长戟握在这个人的手上却有一种柔顺协调的奇怪感觉,或者说那甲胄和头盔下所隐含的气势远比这把长戟更恐怖。
这人所骑着的是一匹雄壮到狰狞的马,远比一般的马匹更为粗壮的四肢,骨节处宛如岩石一般的棱角分明,狂野的马鬃四散分开在空中不断地飞扬翻腾,一双眼睛好像烧红了的炭火,而且隐约可以看见那马嘴中露出的是食肉动物才有的獠牙。
每个看到的人都愣住了。这一人一马宛如魔神般的气势,踩着那直入人魂魄的声音,真的就如洪荒世界中走出的巨人,连这满地的刀兵血煞都只能匍匐在他的脚下。
只是几息之间,这一人一马就已经冲到了阵前。原本围在外围的士兵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朝两边散开,让这一人一马长驱直入。
前方的人都在争先恐后的避让,刚才还如泥潭般胶着的战场就这样被这一人一马给生生化作了两半,而那些没来得及避让的不管是人,是马,还是地行妖虫都像纸屑般地被卷起的气浪气势给吹得飞开,撞得粉碎。
“血天戟……红岩妖马……那是……”令狐小进的声音在发颤,人也在发抖,不只是因为害怕和震撼,还有激动。就算荣华富贵前途似锦已经将他几乎变了个人,但是那作为军人,作为武人所烙在骨头最深处里的印记还在。在场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地避让,并不只是单纯的恐惧,是因为他们隐约都知道这人是谁。
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啸,那条已经在火器的围攻下伤得千疮百孔,半死不活的巨虫猛地在地上一弹,腾空飞起朝着那人扑去。虫头上的那个老者的双眼红得要滴出血来,满是利齿的口张得老大,鬼哭狼嚎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怨毒:“叶红山~~~~~~!!”
黑色的长戟轻轻划过,巨虫那受了数十具火器轰击依然还能保持完整的巨大躯体像堆朽烂了的垃圾一样散作漫天的碎片,甚至连声响都没有留下一个。
都没有丝毫的停顿,这一人一马转瞬间已经将这一片血战之地一分为二,带着那摄人心魄的气势,提着那杆长戟冲向不远处那火焰已经逐渐稀薄下去的巨大火球。马越冲越快,也越冲越高,因为那马蹄下地面正在逐渐隆起,抬升,凭空在前方不断堆积起一条朝上的大道。
所有人都已经停下了打斗,呆呆地看着这一人一马就这样宛如登天而起的冲锋。在那巨大火球的映照下,这一人一马的身影似乎显得很渺小,但每个看着的人都知道那身影带去的只能是征服和毁灭。
……
半空中的火焰法阵在触碰到刀芒的瞬间就溃散了,连同那正在施法的火焰双手也一起在那湮灭一切的刀芒下分解消失,那刀芒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带着开天辟地的威势斩向后面的金志扬。
但是一朵小小的紫火突然挡在了这一刀的面前。那朵原本已融入金志扬的火焰身躯的朱雀灵火却在这时候浮现出来。原本是将触碰到的一切都毁灭破碎的刀芒在那灵火面前停住了。
金志扬火焰般沉闷的声音响起:“没错,破灭魔劲是天下有数几种能伤到我玄真离火之躯的手段。原来落入唐家手中的是这一本……可惜在这真灵之火面前,那终究还是未达极致之道的粗浅法门罢了。”
唐公正撤步,抽刀,却发现根本抽不动,接触到那紫色灵火的刀身一瞬间就融化了,但是那铁汁并没有一点点滴落,还是维持着那把刀的模样,而且开始泛起和那灵火一样的紫色。唐公正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把他亲手锻造,和他朝夕相处二十年,已经算是他血肉和生命延续的刀似乎正在朝着一个莫大的漩涡中落去。
这只是转瞬之间的错觉,实际上那前面并没有什么漩涡,只有一朵小小的紫色火焰将他的刀牢牢吸住,那融化了的刀直接焊在了上面一样。
唐公正想要松手,但他马上发现自己连松手都已经做不到,那刀柄好像已经和他真正意义上的血肉相连,一层火焰的紫色在他手上泛起。现在他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漩涡深处传来的沉静,浩大无边,似乎能包容一切的温暖和炙热。
小夏这时候踩在几张半空中漂浮着的符箓上越过那冷凝了的熔岩池跳了过来,但是眼睁睁地看着唐公正和金志扬的胶着他却完全束手无策。金志扬的火焰躯体乃是天火派最高道法,至少也是上六品之上的道术,即便是他将身上所有的符箓都用出去也伤不了对方一丝一毫,也不知唐轻笑刚才扔在他身上的那玄冥天一水是什么,但现在看来那也只是那一点而已。
“夏兄弟,快带上阿笑你们两个先走!”唐公正开口。他连声音也恢复了正常,原本一直旋绕在四肢百骸,心念灵台中的那股破灭的意念似乎也在手中传入的这股温暖的炙热中被焚化,被吸引过去。
小夏只犹豫了短短一瞬,立刻转身跑过去架起了地上的唐轻笑。
“都走不了。你也是唐家的人么?都去死吧。”金志扬的声音如地底沸腾的熔岩,低沉而充满了毁灭的意味。两条新的手臂从金志扬的火焰躯体中伸了出来,只是上面又重新附上了那层蓝色。朱雀灵火从金志扬的身躯中跳出,那之前唐轻笑抛入他身体中的蓝色又沾染上了全部的躯体。
嗤的一下,好像通红的烙铁穿透一张湿纸的轻响,金志扬的火焰双手猛地伸长了一倍,轻轻地就穿透了唐公正的胸腹从后背露了出来,血肉烧焦的气味一下弥漫满了这山腹内的空间。
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从唐公正口中咆哮而出,没有丝毫的伤,痛,不甘,只带着他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勇气和斗志,他猛地朝前踏上,将手中的刀,还有他的大半截手臂都硬生生地送入了那小小的紫色灵火中去,下一刻,那原本已经完全融化的刀又从灵火的另一面刺出将金志扬刺穿,同时他的额头也重重地撞在了金志扬那火焰幻化出来的头颅上。
轰的一下,那蓝紫色的火焰头颅像受了重击的西瓜一样爆碎开来,而唐公正的脚步却没有停,居然是硬顶着金志扬和那胸前的一朵朱雀灵火朝前冲去。
“夏兄弟,对不起了。没能应约帮你。阿笑,好好地做个坦坦荡荡的男人,爹和你娘的墓在徐州明山镇外凌云村秀玉谷,记得替我回去祭拜他们……”
带着这句最后的话,唐公正顶着金志扬已经冲出了这甬道的尽头远远飞了出去,然后撞落在下方冷凝了的熔岩池中。噗哧一下,原本已成黑色的熔岩像薄薄的冰层一样被撞开一个口子,下面依然还暗红着的岩浆溅起一个大大的火花,就将两人的身影全部吞没进去。
“哥!”唐轻笑眼泪决堤一样的朝外涌,发疯一样地朝前猛挣,但是小夏的手掌随后重重地砍在了他的后颈上。
扛起昏过去的唐轻笑,小夏摸出两张早准备好的符箓给自己和唐轻笑贴上,然后拿出那已经只剩小指大小的土球握在手中,两人便开始缓缓地朝岩石中沉去。他心中现在也极不好过,但是他很清楚现在该做些什么。
不远处,那吞没了唐公正和金志扬的熔岩池好像又恢复了活力,那撞出的裂缝中暗红色的熔岩正在逐渐变红,逐渐沸腾,周围那原本凝结起来的黑色表层也在不断地裂碎裂。
……
天火山外,那冲天而起的一骑已经到了那巨大火球的顶端。
在他头顶,是那层厚得不露半点缝隙的低矮云层,隐约的雷鸣和电光还在云层深处跃动,在他脚下,是那方圆数里,仿佛堕入凡间的太阳的巨大火球,他就像站立在这天地顶峰的一座神祗。
这人将长戟高高举过了头顶,一片无穷无尽的血光从所有人的眼前扫过,这血光不是从那长戟上发出的,而是从地面上堆积的尸体残骸,已经将泥土浸作了沼泽的鲜血中发出的。在这片树林中,这将近一个时辰的厮杀,数千精壮汉子燃烧生命所流出的血,留下的尸体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将自己的魂魄化作一片血光冲向了那人手中的那杆黑色长戟,化作了一片浓稠得宛如实质般的红色在上面流转。
轰隆轰隆,数十道雷光从那云层中窜出和这人手中的那柄长戟连接在一起,长戟的锋刃上,无数的电光和血光浑然一体。雄壮得更像一头巨狮的妖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这人双手握紧了长戟,马蹄落下,那人也将这长戟重重挥向了脚下的火球。
那一刻,天碎了。
伴随着几乎要将所有人震聋的巨响,密布天际,将这一片天空堵塞得严严实实的云层碎了,那一团硕大无朋,数百里之外都清晰可见的火球也迸裂了。漫天的火雨和散开的云层交织在一起朝四周飞速地消散褪去,露出了久违的天空,还有那片山下数千人久候了二十天的山头。这是真正的碎裂天地,也开辟天地的一击。
对着那终于露出来的天火山头,那人抛出了手中的长戟,一道如烟如雾的黑影也从这人的身后飞出,跟着长戟朝下方的天火山坠去。
……
即便是数十里外,那碎裂天地的震动和景象也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每个刚从那里离开的人都被震撼得目瞪口呆。然后稍过一会,回过神来之后,各种各样的反映就出现在各人身上。
有人惊疑不定:“怎么了?那天火派的什么护山大阵怎么破了?”
有人兴奋莫名:“是不是被盟主他们击破的?盟主他们是不是已经冲进去了?将那些西狄人都杀光了么?”
有人知道得稍微多些:“盟主他们不是说要等那大阵自动消散才冲进去的么?这响动……看起来有些不像是盟主他们能弄出来的……之前好像有阵红光你们看见没?我看了之后总觉得心慌得厉害,差点想吐……”
只有一个人脸上是纯粹的惊恐之色,她怔怔地看着那云破天开的所在,一双漆黑纯净的眼眸中全是恐惧,好像她能看见其他人无法看见的景象。
稍后,她猛地一咬牙,身形从原地一闪消失,只留下一个飞速远去的白色背影。
“阿弥陀佛。”在她身后,带领着这些人来到这里的十方一声长叹,也跟着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一群夺宝盟的弟子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