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67节

  “殿下!摄政王殿下!臣将不知是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姜祖望压下胸中翻腾着的意外和激动的感情,到了近前,纳头,正欲下拜,束慎徽便伸出双手,将姜祖望一把托住,扶了起来。
  “大将军不必多礼。”束慎徽说道。
  他面含微笑,看起来风度超然,正是姜祖望印象中的样子。但是此刻距离近了,借着月光,姜祖望立刻便发现,自己的这个女婿,他风尘仆仆,面容似带倦色,不但如此,嗓音也嘶哑了。
  他看起来十分疲倦。
  姜祖望原本心中疑虑无数,不知他深夜突然远途赶到,目的为何。
  如今的战事,远没到需要他亲自前来督战的程度。
  如果不是为公,那便是私。
  难道是为女儿来的?但感觉,又好像不像。
  姜祖望立刻开口,请他入营。不料他摇头,接着,低声问道:“大将军这里,可曾见过陛下?”
  姜祖望怔道:“陛下?”他一时没回过神。
  束慎徽问完,见姜祖望神色茫然,便明白了过来。
  和他猜测得一样,束戬不会等在这里的。他必定继续去往八部了。
  虽然开口之前,他对这个结果就已有了准备,但此刻,他的心中还是控制不住,涌出了一阵如同沸水煎熬般的焦灼之感。
  只来雁门也就罢了,平静没有战事。但是八部,甚至去往八部的路途之上,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
  束慎徽稳神,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解释道:“大将军,本王此行,是为陛下而来。”
  他几句话便将经过向姜祖望做了个扼要的说明。在他错愕至极的目光之中,继续说道:“陛下想必已追去八部。本王这就上路,你这里换马,再叫个熟悉道路的向导!”
  姜祖望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当中回了神,整个人打了个寒战,返身匆匆吩咐完亲兵,转过头,望一眼不远之外那道还在月下立着的冷肃的影,压下心中的纷乱,迅速走了回去,恭声道:“请殿下稍候。”
  束慎徽面上显出一缕笑意:“有劳大将军。”
  “出了如此的大事,本该由臣追随殿下去接陛下——”
  姜祖望绝不会为了去接少帝,或者保护摄政王,在这个时候自己离开雁门。他的计划是派一支军队随同摄政王而去。不料话未说完,便见听他道,“不必。大将军你只需驻在雁门,也不用派人送我。本王人手足够,自能应对。”
  姜祖望作罢。
  摄政王此行显然需要保密,姜祖望也就不再行虚礼,谁也没叫,只自己在旁陪着。在等待向导和所需的换乘马匹之时,他又报上西关和八部如今最新的战事进展情况。
  但禀完公事,这一对从联姻成功之后时至今日才方得以碰面的翁婿,竟就各自默然,相对无言了起来。
  姜祖望将女婿那心事重重的样子尽都收入眼底,知情况之特殊,前所未有,万分火急,他怕急着上路,正想自己亲自去催,忽然看见望向自己。
  “殿下有何吩咐?”姜祖望立刻问道。
  束慎徽慢慢呼了一口气。
  “岳父,兕兕近况应当也都好吧?”他低声问道。
  姜祖望听到他竟突然喊自己岳父,开口问女儿,起先极是意外,接着,心中涌出了极大的欣慰之感。
  “是!是!殿下放心,她平安无事!都怪我!方才竟忘了向殿下报她平安!”
  “……她起初回来,可有在岳父的面前,说起过和我有关的事?”
  他见自己的女婿仿佛迟疑了下,又如此发问。
  姜祖望连连点头:“有!有!她回来后,对殿下赞不绝口!”
  他说完,见自己的摄政王女婿再次沉默了下来。这时,大营后方传来一阵马匹嘶鸣的声音。很快,马匹和识路的人便到了近前。
  束慎徽和姜祖望道了声别,命随众更换坐骑,未再作停留,上了马背,连夜继续朝着前方而去。
  枫叶城中。转眼,束戬来此便有十来天了。
  终于脱出了皇宫的囚笼。
  反正事情已做下了,虽然觉得对不住三皇叔的教导,辜负了他对自己的期待,但是一两个月后,自己就要再度回宫了。往后这样的日子,此生恐怕再也不会有。抓住最后的机会,及时行乐便是。
  刚开始的时候,束戬便抱着如此的心态,到处游荡,颇觉新鲜,倒也快活了几天,但很快,这里就没什么可以吸引他新兴趣的地方了。姜含元又极是忙碌,露面有限,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待在城门附近的军营里。
  束戬渐觉无聊。
  今日白天,他实在无地可去,干脆闷头睡觉,没想到竟然梦见他回了皇宫,坐在那张他已坐了几年的高位之上。对面,是那些熟悉的抱圭肃立的大臣。他在大臣跪拜三呼万岁的声音里醒了过来。
  他惊坐而起,想不明白,才出来多久,他怎就梦见了那座他一向就没好感的皇宫,还有大臣们那一张张令人生厌的犹如纸扎人似的呆板的脸。
  他颇觉晦气。但想到如今自己跑了,皇宫里可能会有的光景,还有三皇叔到来见面的那一关,心情愈发不好了。再发呆片刻,决定出门,去透口气。
  樊敬照例是随在他的身后。他到了城门附近,登上城楼,眺望着驻扎在城外附近的魏军军营。那个方向,不断有披着战甲的人纵马进出,又随风传来了士兵操练发出的呼吼之声。束戬不禁心动,说想出去。
  果不其然,又被樊敬阻拦,说他先去告知将军。
  几天前,他也想出城,他的三皇婶知道后,并未拒绝,但是,却是她亲自陪同,骑马在旁,寸步不离。
  束戬倒是盼望她能时常陪伴在旁,但他脸皮再厚,也知如今战事威胁还未曾消除。他何敢再多占用她的时间,忙解释道:“不用了吧?我不走远,我只想去营中看士兵操练。我不打扰,我就远远地看。看完我就回来。”
  哪一个少年人不向往铁马金戈、奋烈杀敌?何况如今,他人都到了战地,每天竟然只能被困在这座方城之中,乏味也就算了,太可惜。
  千辛万苦终于获得如此机会,来到了边塞之地,倘若什么都不曾见识过,就这样被三皇叔给领回去,待到将来回顾,恐怕会是终身遗憾。
  樊敬道:“小公子勿怪。如今两军对峙,这也是为了小公子的安全考虑。将军说了,小公子若想出城,她再来接你。”
  束戬定了片刻,道:“罢了。”
  他也没心情游荡了,转过身,怏怏下了城墙,正想转回去,抬头,看见梯道尽头的下方,城门附近,停了一个红衣少女,眼眸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少女神色大变,睁大眼睛,仿佛想起了什么,抬手指着他,惊呼:“是你?长安的皇——”
  束戬也认了出来,这少女是大赫王的女儿,名叫好像叫做萧什么花来着?那日长安春赛,她傍在三皇婶的身边,他瞧过一眼,留有一点印象。
  束戬没想到这里碰见她,又见她认出了自己,岂容她喊破,一个箭步冲下梯道,抬手便死死地捂住了她嘴。萧琳花瞪大眼睛挣扎,束戬附到她的耳边:“不许说出去!”
  萧琳花听得分明,转头,对上魏国这个少年皇帝的眼,呆住。
  束戬见她不动了,松开手。
  萧琳花今天自己亲手做了些吃食,和侍女一道拿着,想送到外头的军营里去。方才走到这里,冷不丁看见一个人从城楼上下来,觉得像是她在长安见过的魏国少年皇帝,但又不确定,就停了下来。
  她又是紧张,又是不解,实在想不明白,大魏的那个皇帝,怎会突然从长安移到了这里?
  忽然,她想了起来。前些天,她听兄长提了一句,长宁将军有个少年亲戚前来投奔,人就住在他们城中的一处邸舍里。
  原来如此!那个投奔的少年,竟就是当今的大魏皇帝。
  萧琳花依然满头雾水,但明白了这一层,又听他这么叮嘱了,何敢贸然再多言一句,忙点头,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了。陛……“她一顿,“你若是无别事,我便出城,去军营了……”
  对着大魏的少年皇帝,萧琳花就会想起另个摄政王,心里发怯,说完,见他瞥了眼自己手里提的食盒,忙解释,“我是去看将军姐姐,顺便给她带些我自己做的吃食……”
  束戬听了,心里愈发气闷。
  连这个萧什么花都能去军营寻她,唯独自己,都到了这里,出个城门也不自由。
  萧琳花见他神色不快,有点忐忑,迟疑了下,试探道:“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这时,城门外忽然响起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束戬心一跳,撇下萧琳花,翻身又冲上城头,居高望去。
  军营里起了一阵骚动。很快,有士兵整装待发,纵马出了辕门,看起来,仿佛出了什么事情,在执行行动。
  束戬顿时兴奋了起来,双手紧紧攀住墙砖,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
  第72章
  姜含元收到前方探子回报,此前一直对峙着的狄兵大营忽然出现了异动,远远望去,似有集结人马的迹象,但看着又不像是进军的态势,如同是在撤营退兵。
  她不敢掉以轻心,唯恐对方使诈,为防万一,当即点选一支人马,预备到距离枫叶城百里外的一处战略要地守望,同时下令启动城防,大队时刻做好出城应战的准备。
  周庆当日受伤太重,城防交给张密和萧礼先,她亲自领着点选出来的两千人马出营离去。一时间,城门附近气氛骤变,战马嘶鸣,军士严阵以待,平民则被驱离,命全部归家,闭门不许外出。
  战事的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樊敬见束戬停在城头不走,数次出言提醒。束戬恍若未闻,眼睁睁看着姜含元领着一支骑兵出营,马蹄飞踏,道上尘土飞扬,人马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眼帘里。
  “小公子!这里不安全!你必须下来了,回去!”
  樊敬加重语气,再一次地叫他。
  束戬慢慢转身,一步三回头,无奈下了城墙。
  姜含元领着骑兵抵达利用此前这段休战的机会修筑出来的路防所在,张骏带人再去前方刺探。
  一个时辰过后,张骏回来,禀说狄营确实正在撤退,看着不像是在使诈。
  出兵之前,姜祖望曾再三叮嘱,此行的主要目标是逼退狄兵,解除八部的危机。现在消息若真,自是极大的好事。
  这回姜含元亲自带着一小队人马,来到一处距离狄营不到两里路的山坡前,登上坡顶,居高远眺。她看见对面那片连绵铺展开的军营里,大半的营帐已是拆除,只在前方留有一队看着像是警戒的人马。再远些的地方,隐隐望见载着辎重的车队和人马已经掉过头,往西,向着幽州的方向,缓慢前行。
  姜含元在近旁一直盯着,直到天黑,始终没有发现异常。
  一夜过后,那片原本驻扎了几万兵马的野地空了,全部的人马,撤得干干净净,只剩了些破烂营帐和几万人驻扎过后的满地废弃之物。
  看来退兵是真。
  但是,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
  如果因为主将受伤过重无法再指挥作战,南王府完全可以另外派人接替。
  从南王府此次行动的规模来看,炽舒对此一战,势在必得。此前虽也受挫,但整体损失并不算大,完全可以卷土重来。现在却这样毫无预警地突然退兵,姜含元断定,唯一的原因,应该是在出在南王府。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南王府权衡过后,不得不退兵?
  十几天后,潜入幽州刺探的张骏送回来一个消息,验证了姜含元的判断。
  确实是狄国的皇廷出了事情。
  据张骏所探,南王府这回出兵,本向狄廷有过承诺,一个月内拿下八部。没想到,在开头的短暂胜利过后,后面极是不顺。
  幽州是南王府的势力覆盖范围,却被魏人刺破腹地,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枫叶城,又接连死了两名地位不低的都尉,南王府受到了来自狄廷,主要是炽舒兄弟势力的汹汹质疑。随后南路又遭遇挫折,钦隆重伤。
  此前的对峙,应当就是炽舒两面遭受压力,正在权衡进退。然后,就在几天之前,有消息传出,皇帝病危。
  另据刺探,其实早在狄营退兵之前,炽舒本人应当早已离开南王府了。
  姜含元明白了。
  狄廷有变,如此动静,他必是第一时间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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