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比无耻更无耻的……

  第二百五十章 比无耻更无耻的……
  按照春秋规矩,赵武推进到楚国国都之下,楚王要求一场“城下之战”,那么,按照规矩,严格遵循春秋礼仪之后的赵武,在“城下之战”获得全面胜利之后,可以要求获得一份“入盟”,楚王无权拒绝——他刚才跟楚王那番交谈,就是让楚王承认谁是胜利者,接下来顺理成章,应该由双方洽谈入盟仪式,以及程序了。
  战争结束后,楚国并没有着急关闭国都大门,这是符合战场礼仪的;叔孙豹追击到城门口,便停止了前进,把第一个接近城墙的荣誉让给赵武,这也是符合战场礼仪的;赵武上前与楚王交流,也是严格遵循了周王室制定的、炎黄集团一贯遵循的春秋礼仪。
  但楚王关闭了谈判大门,这就不符合春秋礼仪,所以——他是无赖。
  赵武身后,初始的惊愕平息,宋国的向戎与郑国的子产彼此在战车上相视一笑,子产稍微年轻点,动作敏捷,他首先手拍着额头,庆幸说:“我郑国从此无忧了!”
  向戎紧接着感慨:“没错,我宋国从此无忧了。”
  这两人说的话春秋人都明白。在春秋这个时代,人们还不把无耻与卑鄙当作伟大光荣、英明正确的行为,当作人们学习的榜样。楚王处处要求别人做到遵守礼仪,最后关头,他自己耍了无赖,在这个讲究荣誉与尊严的时代,楚王这种行为必将受到列国君主与贵族的鄙视,今后,追随楚国的人出门恐怕不敢以人类自居,因为他们已经突破了人类的道德底线,行为等同于毫无廉耻的禽兽。
  宋国与郑国位于北方集团的最南线,南方集团的进攻由这两国首当其冲,楚王卑劣的行为必将受到天下人的鄙视,在这种情况下,楚国还有多少追随者,那是很难说的事情。没准连楚国国内的贵族,都觉得在面对宋国与郑国的华夏集团的时候,没脸抬头见人。
  郑国虽然被称为“逃跑第一”,但他们毕竟是二等强国之首,地位类似于现代的英国。而宋国的不屈是文明的,楚军的围困使得他们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依然不肯向楚国低头。这两个国家联起手来,以楚国被大大削弱的国力,想要如同过去一样随意欺凌宋国与郑国,那种状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众叛亲离的楚国如果单独面对宋郑两国联军,谁欺负谁还是不一定的事情。而晋国最近又获得三线之地,并将两国交锋的前沿阵地推进到了沈国,如此一来,宋国、郑国岂止是“无忧”,简直是获得了莫大的机遇,可以随心所欲的向南方扩张。
  宋国与郑国的两位正卿想到得意处,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前方的赵武听到背后如同公鸡打鸣一样的笑声,郁闷的想要吐血,他望了望左右,赵成垂头丧气,旗帜已经恹恹的放下,中行吴怒不可遏,他使出浑身力气,上下翻飞的挥舞着旗帜,冲着楚国的城墙大声吼叫:“怎么能这样?春秋法则呢?王权神圣在哪里?一位大王,竟然像街头的泼皮无赖一样,这世界怎么了?”
  城墙上,楚王并没有回答中行吴,王旗逐渐移动,渐渐的没入城墙后方……
  赵武气的双手发抖,他冲空无一人的城墙上发了半天呆,突然噗哧一乐,说:“今天,我赵武居然被一个流氓耍了!好笑啊,从不讲究春秋规则的我,偶然间讲究一次春秋礼仪,跟人正儿八经的打了一场春秋式的‘城下之战’,结果,胜利的我却被晾在城外喝西北风……好吧,既然你不讲规则,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论起卑鄙来,我赵武自称天下第二,天下间没人敢自称第一。”
  这话说完,赵武转向中行吴:“既然楚国人关闭了城门,这说明他们的城门已经没用了,你去把楚国的城门都给我用混泥土浇筑了,只给他们留下三座城门自由出入……嘿嘿,我这里说的所谓‘自由出入’,就是说楚国人出入楚国的国都,必须获得我晋国人的允许,并接受我晋国人的检查,只有我晋国人满意了,楚国人才能进出楚国的国都。”
  赵武这种方式极其无礼,春秋的战争是封建之战,很少有人彻底封闭城市的所有出入口——自周朝建立数百年间,做下如此恶行的唯有楚国。而楚国人是在围攻宋国的时候这么做的。
  当时,宋国人不肯屈服,楚国人因此觉得心里很受伤,觉得做为一个超级大国,他们动用倾国的力量攻击一个二等国家,连续数年屡攻不下,所以受伤的楚国人丧心病狂,围困了宋国所有的城门,禁止宋国人出城打柴,或者取得粮食等补给。以至于宋国人最终到了“易子而食”,拆解尸体的骸骨做为柴火的地步,但宋国依旧不肯屈服。最终他们在晋国的救援下,击退了楚军,而楚国人也因为这一反人类、反社会的战争恶行,在整个春秋时代臭名昭著。
  现在赵武也要堵塞楚国国都的城门了,虽然他留下了一个小缝隙,允许楚国郢都的人经过晋军的检查,以及许可,才能从仅剩的三座城门出入……但这依旧超出了春秋人的道德底线,连饱受楚国摧残的宋国也不忍心,这个昔日曾因宋襄公的仁义,而差点亡国的国都,对于所有的“反人类行为”都有一种出乎直觉的抵触。
  左师向戎捂住眼睛,露出惨不忍睹的神情,弱弱的问:“元帅打算围困郢都多久?”
  向戎这是变相的提醒:如今快到冬天了,人家郢都有十数座城门,你给郢都只留下三个出入的门缝……数九寒冬里,不能让楚国人连取暖的柴火都没有。如果你只是短期围困,那么我们宋国也没有异议,如果要长期围困……这未免太过分了。
  郑国的子产与楚国没有那么强烈的仇恨,郑国曾在楚国与晋国之间摇摆不定,听到赵武打算长久围困楚国郢都,还要阻塞郢都的城门,子产用手捂住双眼,哀伤的说:“如此一来,百姓何辜?竟然要在这个冬天连取暖的柴火都无法获得。”
  子产说的是:元帅,你犯下反社会的罪行了,你长久的围困楚国都城,使得城市里的百姓无法取暖,无法从外界获得食物,以至于陷于饥寒交迫的状态,宋国易子而食的惨剧将要在楚国重演,这将是“反人类”的罪。
  中行吴接到赵武的命令,只感觉到心头一松,他刚才挥舞着大旗,正得意洋洋的准备接受楚王的投降,在他想来,按照赵武一向不喜欢与人争夺的脾气,只要他稍稍争取一下,进入楚国国都,与楚王签订“入盟”的荣誉将归中行氏所有。所以,中行吴在挥舞大旗的时候,肚子里已经盘算着面对楚王时的贵族式问答。
  他心里倒是还牢牢记着赵武的战争目的,反复提醒自己:嗯,先要求楚王去掉王号,承认天王“天下共主”的身份,愿意屈服于周王之下,然后再谈论那些细节问题……听说元帅喜欢黄白之物,我该索要多少黄金与白银,才能让元帅满意?
  中行吴还没有盘算出一个结果,他反复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但稍加考虑后,觉得晋国大军兵临城下,流淌了太多的鲜血,已经打的楚国彻底没有脾气,所以原先的目标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一点,应该让楚王付出更多的代价……但每次中行吴设定了一个新目标,又马上觉得这个标准还是太便宜了楚国。
  晋楚交锋超过两百年了,两百年间的仇杀,这次,好不容易晋国才取得了如此压倒性的胜利,而楚国在这个两百年间,灭国四十二,他们国内积累的财富是不可想象的,自己原先的胃口毕竟太小了,活像一个乡下的土财主——不行,得让楚王切身感觉到自己的失败。
  中行吴在刚才那一刹那,脑海中浮想联翩,但他还没有最终得出结论,楚王就关闭了郢都的大门。
  这行为彻底激怒了老牌贵族中行吴。
  见过耍无赖的,没见过如此无底线的。
  你楚王要求一场“城下”的堂堂正正的会战,好吧,我晋国给了你一场会战;虽然我们晋国有各种各样的攻城手段,虽然我们的元帅是攻城大师,但我们抑制了攻城欲望,很贵族的与你来一场“礼仪之战”;虽然战争中,我们的军队曾经攻击到你的城下,而你的城门洞大敞着,但我们却止步于城外,以等待你的邀请,举行“入盟”……
  我们满足了你的一切要求,最终你却表现的如同一个无赖,关闭了谈判的大门!做人没有这样的,做为一个君王,不能这样连道德底线都没有。
  愤怒的中行吴听到赵武的命令,身为一个老牌贵族,此刻他只觉得心花怒放,连忙大声响应:“元帅,你放心,军中储存的石灰我都没舍得用,军中准备的投石弹我们也来不及抛洒,这次我都堆砌在楚国城门,让楚国人知道什么叫‘一报还一报’。”
  赵武在子产与向戎的指责下很不好意思,他看了一眼叔孙豹,叔孙豹扭了扭身子,刚一张嘴,赵武马上举手告饶:“好啦好啦,你们别说了——这样吧,看在你们求情的份上,我替楚国多留下一座城门,以方便他们出入……中行吴,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留下一座城门,无须堵塞它们,但我要求在这四座城门口设置营垒,广设投石车,方便我们随时攻击。
  命令:留下的四座楚国城门由各师轮流守卫,每次派遣一个旅上营垒,监控楚国人的进出。凡出入郢都城的人,必须向我晋国看守士兵交纳一个铜板的检查费。这笔费用由看守营垒的士兵收取,当作他们值勤的额外犒赏。
  命令:凡出入楚国郢都的楚人必须接受我军的检查,拒绝接受我军检查的人格杀勿论;除了出城者必须交纳相应检查费外,入城者只能携带柴火,以及当日一人的口粮,超出份额者,我军将予以没收,并由各检查站自行处理……”
  三位列国正卿一番努力,只是让赵武增加了一个出入口,这让三位正卿有点不甘心,子产上前一步,再度劝说,说:“元帅,郢都城很大,城里居住的人怕不下二十万,哪怕每人每天烧一斤柴,城中每日也需要二十万斤柴,哪怕每人每天吃一斤粮,每日也需要二十万斤粮食输入,只留四个城门,恐怕太残忍了吧。”
  赵武深吸了一口气,慢悠悠的说:“楚国在南方称霸了两百年,两百年来,楚国灭亡的国家,有记录可查的是四十二个——那些被楚国灭亡的国家可不可怜?两百年来,世世代代居住于楚国郢都的百姓们,可曾为那些灭亡的国家流过一滴眼泪?
  两百年来,郢都的百姓世世代代享受楚国四处掠夺来的财富,他们的快乐建立在其它国家的痛苦之上——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楚国郢都的百姓已经享受了两百年,如今,该是他们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赵武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眺望着郢都城墙,继续慢悠悠的补充:“楚王关闭了谈判的大门,这位楚王是谁的楚王?当然是楚国人的楚王!楚国人在楚王的王旗之下,欺凌四周的小国,他们一向觉得这种欺压弱小的生活很快乐。
  而我是晋国的执政,我是天王‘伯君(霸主)’的元帅,我只为周王室名下的‘炎黄部族’负责,我为华夏负责,楚国人的哀伤与我无关,他们的哀伤是他们必须承担的责任,我在其中,没有任何义务替楚国人考量。
  你们也是如此!你们也是周天王的‘臣下臣’,楚国的百姓从不向你们纳税,所以你们对他们没有丝毫义务,相反,你们对本国有义务,对天王有义务……诸位,请各自履行你们的义务吧。”
  向戎紧紧闭住嘴,不再劝说。叔孙豹深深叹了口气,躬身问:“元帅,我鲁军下一步的任务是什么?”
  赵武望了望后面的吴君余昧,在场的各国联军中,唯有吴国是由国君亲自带队的,因为他是一位君王,所以余昧的战车稍稍超前于列国正卿,在整个队列中显得很显眼。
  赵武招招手,招呼吴国国君上前,而后冲吴国国君鞠躬:“敝国寡君感谢吴君的大力支持,使得敝国的军队能够兵临楚国国都之下,如今楚王闭门不纳,请吴君继续支持我国,直到楚王接受我们的条件。”
  余昧也知道赵武这番贵族式的礼节蕴含着什么,他躬身施礼,回答了赵武的谦恭:“吴国是小国,全靠霸主的支持,才得以与楚国相较长短,元帅今后对我们吴国还有什么指使,我吴国上下怎敢不遵守您的命令。”
  吴君余昧这番话,终于表现出像一名中原贵族了,赵武只能表现的更谦恭,他恭恭敬敬的发出请求:“我晋国能有今日,全靠了吴国浴血奋战,在南方钳制楚国的军队……如今楚王闭门不纳列国联军,楚国的南方就请吴君多多看顾了,寡君对此感谢不尽。”
  余昧喜极而狂,赵武这话的意思是说:楚军的主力已经被我们打残了,现在楚王躲在国都之内,整个楚国的南方空虚无力,而且群龙无首。接下来,郢都城下的战争已经没有什么大的悬念,那么,就请吴国享受胜利果实吧——楚国的南方任由吴国出兵侵占与攻掠。
  余昧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的说:“我吴国初次参加联军,如今楚王闭门不纳,我吴国单独撤军……不好吧,太不好意思了。”
  赵武郑重的点点头,接受了对方的好意:“那么,就请吴君留下吴国战车一百乘,协助我晋国看管郢都城。”
  余昧连一秒钟都等不及,立刻接住赵武的话:“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这话说完,吴君余昧很没有形象的冲赵武拱拱手,扭过脸去便粗鲁的催促自己的御戎调转方向——紧接着,这厮连基本的贵族礼节都忘了,连声告退的招呼都不打,直接驾着战车狂奔而去。
  接着,赵武转向了宋国与郑国:“蔡国、陈国刚刚灭亡,两国国内还不稳定……”
  听了赵武这话,向戎与子产喜出望外——什么道义,什么楚国人的悲哀,什么春秋礼仪,都去楚国人的娘吧!有了这场大胜,宋国与郑国就能无忧无虑、完整的吞下蔡国与陈国。
  如此一来,这两国的国土面积几乎扩张一倍。而且,有了晋国大军压迫在郢都城,宋国与郑国的新占领土就成了大后方,所以……晋国人围困郢都越久越好,他们围困的时间越长,楚国人的苦难越深,宋国与郑国才有更多的时间经营自己的新占领土。
  不等赵武把话说完,两国正卿用力点着头,齐声响应:“我们两国与吴国不一样,不敢留下太多的兵车帮助伯国,且留下五十辆兵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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