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乖,你要有妾室心理

  第二百五十九章 乖,你要有妾室心理
  郢都城大约在后来的襄阳城附近,离这座城市不远就是浩渺的长江,长江水从蜀地奔流而下,但此时,蜀地还属于不同于华夏民族的蛮族,巴国与蜀国管辖。大约二十年后,秦国攻击巴蜀,并把巴蜀纳入到自己的管辖范围内,由此奠定了称霸战国的雄厚资本。
  此时刚刚是凌晨,冬日的江面上,雾气重重,太阳刚刚升起,清晨的雾气在空中形成一道绚丽的彩虹,远处天际边,朝霞万道。湿润的空气里,声音传得格外远,站在江边,隐约可以听到江上的歌声。
  雾气逐渐稀薄,太阳越升越高,淡淡的雾气里,歌声渺渺的飘来,然而隔着重重雾气,却望不到唱歌的人,这让赵武置身于江边,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仿佛整个身体都浸泡在音乐当中。
  楚国话本来就是“鸟语”,它富含音乐的旋律,不用歌唱,仅仅是说话已经让人如痴如醉。如今,江面上不知来历的渔夫你唱我和,一片鸣叫声,更是让这片土地有一种仙境般的美丽。
  赵武与晋国卿大夫以及联军统帅们处身的是一座亭子,这座亭子按照春秋惯例,堆土成高台,而后在高台最高处修建一座雄伟的亭榭——因为有赵武,这座亭子虽然是按照春秋惯常的营造法建造而成,但它与同时代的台榭略有不同。这座亭子是混凝土建筑,它的栏杆是石头搭建的,柱子也是石头,而亭子顶部也不是茅草,也是纯粹的混凝土结构,其上覆盖了鱼鳞般的瓷质房瓦。
  因为这是春秋时代,烧出来的瓷多数带有青铜时代的痕迹,比如它的釉就是一种类似青铜器颜色的釉面,所以站在远处眺望这个亭子,那座亭的屋顶仿佛是青铜铸造的……联军将士们因此称之为“金顶亭”。
  这是一座“赵武式”的亭子,它不是完全开放式的,因为亭子建得太高,为了阻挡江风的凛冽,亭子加了窗户。不过春秋时代的窗户跟门差不多,他们把用整块木板做成的活动木板称之为“门”,如果在那块木板上凿了几个洞以便透风,就可以称为“窗户”了——或许,更确切的该称之为“落地式窗户”。
  如今江面上刮的是西风,不迎风的两面窗户全部打开着,列国统帅围坐在亭子四周,他们人人面前摆着一个小炭炉,炭炉上一口薄铁锅,铁锅里的汤鼎沸着,热气腾腾的冒出香味,仆人们鱼贯而上,送来一份份用来涮汤的美食供联军统帅享用,而场中中心,赵武宠爱的那位楚姬正漫声歌唱,她唱的是《越女歌》。
  这座高台兼有瞭望作用,它屹立在江边,帮助晋军监控着江面上的活动。由于修建的太高,大型的钟鼎乐器无法搬迁上来,因此场中只有丝竹乐器,悠扬的琴在雾色里传播的很远,楚姬悠扬的歌声穿云裂日,同时又含情脉脉,她把那句“心念君兮君不知”反复吟唱着,整个江面上都飘荡着她如泣如诉的歌声,连路过的楚国渔夫都情不自禁的感慨:“好痴心的女子。”
  楚国渔夫的感慨透过重重雾气传来,仿佛天上神灵发出的感慨一样,飘渺不定,如丝如缕。而事物的当事人赵武眺望着郢都城的方向,不自觉的问中行吴:“楚王能听到这歌声吗?”
  其实,赵武是想仿效刘邦的“四面楚歌”,但可惜他这是在黑暗当中冲人使媚眼——此处离郢都城太远。
  晋军南下后,当晋国与吴国水军彻底控制江面之后,晋国的军械物资基本上都通过江水运发,为了方便装卸货物,赵武特地在江边修了这座码头,修了这座亭子,以便于晋军行事方便。但郢都城,实际上离江边约有十里左右。而这种城市建筑法,也是符合一般建筑规律的——城市建筑在江边每年不免要受水患的危害,只有距离江边有一段距离,才能保证城市的安全,又方便城市取水。
  晋国的新田城也是建立在江边的,以前的都城冀城、绛城都是建立在江边的,但也离开江边有一段距离,以策安全。
  楚姬的歌声虽然清脆,但想穿越十里的距离抵达郢都城,恐怕还做不到,更况且郢都城是一座拥有十数座城门,拥有一座横跨二十里的章华台的巨型城市,楚王居住在城中心的宫城,而四五十公里这个距离,在春秋时代是一天的行程。
  赵武并没有倾听中行吴的话,他转而问与楚国关系密切的宋国左师向戎:“现在的楚王如果去世后,谁可能继任,他的性情如何?”
  向戎想了想,回答:“很难说!”
  楚共王熊审在位31年,他为了楚国的霸业奋斗不息,以至眼睛都被晋国人射瞎了,虽然当时的楚国被晋国所压制,但毕竟他的奋斗精神可嘉;而在家庭生活方面,……共王生产力旺盛,以至于子息众多,光是自己喜欢的儿子就有五个,依次叫做:昭、围、比(子干)、皙(黑肱)、弃疾。
  但五个人都不是嫡子,正妻秦赢(秦景公之妹)并没有生下儿子。共王晚年自然要面对立嗣问题,他犹豫不决起来,最后干脆决定:遵循天意。共王准备好一块玉璧,遍祭楚国的所有名山大川,发出祈祷:“请神在五个孩子里面选出一个,主持楚国的社稷。”
  随即将玉璧向山川展示,说:“谁正对着玉璧下拜,他就是上天择立的新君,我绝不敢违背!”
  随后,共王与自己的宠妃巴姬秘密将玉璧埋在祖庙的大厅之下,让五个孩子斋戒后依次进来叩拜列祖列宗。结果,第一个叩拜的长子昭两脚正跨在玉璧上——称之为“跨璧”;公子围的肘压到玉璧——称之为“肘璧”;公子比、皙两人都离得较远,公子弃疾年龄最小,让人抱着下拜,两拜都压在玉璧的纽(用以穿绳的小孔)上。
  这样一来,弃疾算是最符合“当璧”的条件,但是又太小了,共王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立了年长的昭,也就是后来的楚康王。这样以来,共王算是自己发了誓又违背了誓言,而这个誓愿早已是尽人皆知,所以有人当时就认为楚国会出乱子,大臣(斗)韦龟就很信神的选择,并嘱咐自己的儿子曼成然日后紧跟弃疾。
  现在,如果“跨璧”的楚康王死了,而“肘璧”的公子围,和“当璧”的公子弃疾还在,这两个人谁能继任楚王的位置,真的很难说。
  赵武点点头:“公子围我们接触过,这是一位爱占小便宜,胆怯,而且意志不坚定的人,他喜欢虚张声势,可是真要遇到强硬者,公子围屈服的很快。此人色厉内荏,非常注重面子上的工夫——比现在的楚王还要注重面子。
  如果我们严厉的压迫他,公子围会很快屈服,他会用晋国语言向我晋国讨好卖乖。但为了维护楚国的面子,他转过脸去,会用楚国的语言告诉楚国人,我们又扇了晋国一记响亮的耳光——哪怕实际情况是,他刚才被我们晋国扇了耳光,而且天天被我们晋国扇了耳光,他也要告诉楚国人,其实他是又扇晋国人的耳光。
  我最不担心公子围上台,这样一位色厉内荏的人登台之后,只会对外屈服,对内残暴……但是公子弃疾这个人我不熟悉,有谁能告诉我弃疾的性格吗?”
  宋国左师向戎摇头,他无法回答。此时,郑国的子产也在场,他刚刚护送一批战利品回国,但因为前线利润大,他马上又屁颠屁颠的,马不停蹄的赶过来,这会儿,刚好参加这场宴会的子产,目光一闪,微笑着回答:“下一任楚王,无论是公子围还是公子弃疾都无法上位,继任者只能是现任楚王的嫡长子。”
  赵武对楚国的历史并不清楚,他好奇的问:“为什么会这样?”
  子产冷笑的回答:“元帅记得吴国上任国君约定的传位顺序吗?吴国在与楚国的争霸当中,为了保持优势,只好让成年的公子继任君位,为此,前任的吴君确立了‘兄终弟及’的传位规则,吴国四公子季札的两位兄长都做到了这一点,然而因为季札的出走,我猜吴国下一任国君的君位,只能由余昧的儿子继承,而吴国也将因此发生一场血淋淋的君权争斗。
  楚国也将会是这样,而且楚国做的比吴国更彻底。楚国是超级大国,而且立国远比吴国久远,国内的贵族体系庞大而深厚,现任楚王继位后,不断的讨好这些贵族,而令尹子木身前虽然努力变革,接纳了国人出身的士族伍举回国,并让一位士族继任大夫的职位——但他的变革终究没有触及楚国贵族的根基。
  在这种情况下,楚国君位的继承只能由现任楚王做决定,或许楚国确立一位成年公子,比如拥有军权的公子围,还能有一番作为,但公子弃疾一直是现任楚王的防范对象,所以他最不可能接任兄长的位置——常言说:象以齿焚身。大象因为象牙的珍贵被猎人搜捕的无法存活,公子弃疾因为是君位继承的关注对象,他必然无法存活在这个世上,我看他死于非命的可能性非常大。”
  赵武沉思片刻:“你说的是:拥有足够的利益,却没有相应的武力保障,必将因为自己拥有的那份东西而命不保夕……难怪周武王说:止戈为武。”
  古代的“止”是一个通假字,它其实是脚趾的“趾”。所以“止戈为武”本意并不是说:侵略者来了不许战斗,如果战斗了那就是破坏民族和谐,挑动民族对立情绪,是一种罪行……它的本意说的是:国家站立的基础(脚趾)是足够的武力保障;人在世间,也如此!
  放过了沉重的政治话题,赵武冲情意绵绵歌唱的楚姬使了个眼色,那眼色当中隐含的柔情,让军国主义国家的武士见了想呕吐。而赵武本人一点不自觉,他举起酒杯,发表新年祝词:“两年了,我们击穿了半个楚国,围堵在楚国国都之下庆贺新年。这样一来,我晋国的霸业终于稳固了。
  我猜想,楚国至少在一代人的时间内,不敢挑战我们晋国,不敢正眼迎接我们晋人的目光,我对这种结局非常满意。让我们为此庆贺吧,自(晋)文公以来,我晋国努力了二百年,终于彻底压服了楚国,楚国人服软了,来,把楚王献上的太阿剑拿来,有人会弹剑而歌吗?且为我歌一曲。”
  春秋时的音乐就是金石音乐。在成语“毛遂自荐”当中,毛遂所擅长的就是弹着宝剑歌唱。这项技艺,几乎春秋战国时代的所有武士都很擅长,而军国主义国家的晋国武士也不例外。在战场之上,他们能用宝剑敲击着盾牌,一边整齐的向前推进,一边誓死如归的歌唱。
  赵武不擅长这点,不代表别人不擅长。他发话了,相应者很踊跃,中行吴行政级别最高,他抢过了太阿宝剑,用手中的青铜筷子敲击着太阿剑,就在金顶亭上,用他那饱经征战而沙哑的歌声,放声歌唱。
  中行吴唱的是正乐,正乐在诗经当中属于“雅”部,所以后代人称之为“雅乐”。这种乐曲曲调不慌不忙,几乎没有转折起伏,而在后来的历史当中,这种没有起伏与转折的“中平之音”称之为“堂皇之声”。
  真实的历史上,中行吴在国内政治上并不出色,他的出名在于抵抗外部侵略。中行吴是戎狄的征服者,是他,在真实的历史当中,彻底灭了晋国周边的戎狄部族建立的各个小国,使得晋国北方彻底平静。
  就是这样一位杀场硬汉,用他刚劲的声音,沙哑的唱着大雅之音。
  即使是唱歌,中行吴也显得一板一眼,他竭力将每个字唱得非常标准,音调高亢而嘹亮。
  伴随着中行吴的歌声,场中炎黄集团的北方将领齐声附和: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
  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
  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
  不我过,其啸也歌。”
  这首《江有汜》的小诗,说的是“媵嫁婚”中媵的情绪。大意是:“
  江水分流又归回。你要出嫁做夫人,但你出嫁却不令我相陪。
  出嫁不令我相陪,其后你终究要自悔。
  江水之中有陆地,你要嫁做诸侯妻,不能使我相伴去。
  不能使我相伴去,其后亦当能安居。
  沱江终汇入长江。你将出嫁喜气扬,不使我伴在身旁。
  不使我伴在身旁,悔意现于啸歌上。”
  媵嫁婚,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在春秋陪嫁制度当中,姊妹共嫁一夫的现象。《春秋公羊传》说,“诸侯一娶九女,同姓二国往媵之,以侄娣从”,说的这是这种婚姻。其中,“九”是阳数,非实指,但言其多。
  此诗以一个媵的口气,以“江有汜”起兴,反复申述:不让我陪嫁,你会后悔的。
  中行吴唱这首歌,音调中充满着意犹未尽的意味,尤其是……他是在赵武宠爱的楚姬,哀怨的吟唱情歌之后唱的这首诗,似乎别有规劝的意味。
  然而,此诗并不是现代人理解的“咒怨诗”,诗中“其后也处”一句,是说媵妾希望夫人在“我”不能伴随左右的时候,也能够安宁快乐,而不是幸灾乐祸甚至诅咒;“其啸也歌”,是说媵妾似乎看到了夫人悔过之后舒畅愉快的情景,而不是颓废悲观。媵妾的这一切想法和做法,都是一个目的,那就是:自己不违背礼义(闹着要陪嫁),更不希望夫人违背礼义。
  这首大雅诗中真正要表达的是:夫人按礼应该真诚接纳媵妾,如果当时没有接纳,应当知道及时悔过改正;媵妾理应尽媵妾之责,但无法实现的时候,也无怨无悔。
  此时,江上的雾气已经散了,太阳升的老高,亭子周围的江边已经停了好多艘楚国的渔船,船上楚国的渔夫听了中行吴沙哑的歌唱,齐声喝彩。而亭子当中,诸国大夫也集结响应,大呼痛快。
  春秋人吟唱诗,仿佛在大比赛中祭出横扫一切的王牌一样,只要唱出诗来,不懂得以诗歌应答的人都要哑口无言。
  中行吴唱这首诗有两种含义。第一种含义是中行吴即将回国了,他用这首诗向赵武抱怨:在这场战争中,你不让我陪伴你战斗到最后,你会后悔的,知道不?
  而正是这层含义,让列国统帅齐声叫好——下面的战斗中,他们也面临同样的局面,因为服役期限的限制,列国统帅都将陆续带领本国的军队轮换回国,但堵在楚国国都的家门口,实在是一项既光荣、又利润丰厚的商业行为,大家都不舍得轻易告辞,所以大家共同的心声是:你不让我陪你战斗到底,你会后悔的。
  中行吴另一层含义是对楚国人说的,他的意思是说:做人要认清现实,既然楚国现在已经在霸业争斗中彻底失败了,那就不要一心争夺正妻的位子,安安心心做一个二奶就该满足了,就该心情欢畅的承认自己二奶的本质,别总想着把正妻打倒,以便“二奶翻身把歌唱”,这不符合礼节。
  当然,如果你楚国若做不成二奶,那么就应该“其后也处”、“其啸也歌”,无怨无悔地认清自己“媵”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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