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静坐战争
第二百九十三章 静坐战争
赵武接过话题:“也就是说,代国国都不破,燕公子离会继续聚拢军队,阻止我的进军,但如果代国国都被攻破了,从此代人没有了精神领袖,燕公子离就可以毫无顾忌的解散军队,让代人躲藏起来,继续与我们为敌?”
齐策笑着插嘴:“接下来,要看主上打算为谁夺取这片土地了?”
赵武笑而不语,众家臣们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一片茫然表情。
齐策看到这种情况,微笑的解释:“如果是为晋国夺占这片土地,那么我们就要渡过河去,不计伤亡地紧紧压迫燕公子离,让他不敢轻易解散军队,这种压迫行动一直要保持到我们援兵到来,而后再聚歼这伙代人。”
稍停,齐策语气一转,和缓的说:“如果是为赵氏夺得代地,那么干脆放任燕公子离离开,听任代国遍地战火,这样的话,君上册封的领主在代地无法存生,而我们赵氏却可以凭借毗邻代地的方便,不断的向此处渗透扩张,直到将代地全部蚕食。
这两个计策嘛,前一个策略可以快速见效,后一种策略,可能需要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
明白了齐策的谋划,卫敏快嘴快舌的回答:“大老不要说了,我们现在只有三千步兵,即使打过河去,恐怕也不是代人的对手,而我们的援兵,一时半时难以出现,即使我们想渡过河紧逼代军,恐怕我们也做不到。”
阳党等其他人开口,慢慢的插嘴说:“我们当然做不到,在代军的坚持下,即使我军能够造好木筏,渡过驼河,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展开强大的攻势,以便在北岸滩涂获取一片落脚点。
此前,代人两次攻势如狂,按我们亲身的经历,这些代人恍如野兽,根本不惧伤痛,不惧弓箭。他们人多势众,即使我们手持利器,也无法与他们短兵相搏——我们人手不足啊。”
稍停,反应过来的英触也表态:“主上出发的时候,不是预料到代人兵粮不多了吗?我听侯晋的长子说,公子离原先退到了距离肥城约六十里的地方,他现在又退到了肥城城中,说明他确实粮草不足。
代人比较散漫,粮草不足则四处捕猎,我猜:到了最后,公子离根本无法约束代人,随着代人粮草吃尽,他们会自发地不断离开——他们终将散入丛林与沼泽里。”
赵武轻轻的摇摇头,他原本默不作声,是想假惺惺的爱国一下,没料到他的属下,个顶个的不爱国家,只爱自己的家(族)。
当然,他们当然有资格,只顾着自己所属的家族利益了,因为他们是封建领主的家臣,如果他们不顾本家族的利益,那么当家族势力削弱,或者覆灭的时候,这些家臣们也就不存在了。
这是封建的必然。
家臣们说的赤裸裸,而赵武知道,他替这个国家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即使他做得再多,接下来,他付出的劳动也未必会得到相应的报酬——晋国还有其他的家族,对于其他家族来说,赵氏的势力已经庞大的令人恐惧了,如果听任赵氏继续扩张,那么其他家族就没活路了。没准,狗急跳墙之下,他们就要筹划另一次“下宫之乱”。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赵武即使灭了代国,他也不会得到多么丰厚的封赏——没见到中行吴急切的跳出来,想承担这次军事任务吗?
想到这里,赵武勉为其难的摊开手:“那么,我们确实没兵力阻止公子离的行动,真是可惜……更可惜的是,此后代国将成为一个战争泥沼,谁也无法轻易占领此地。”
稍停,赵武指着对面河岸询问:“过河之后是什么?”
侯晋回答:“农田,数不尽的农田。代国在驼河南岸几乎没有耕作,相反,他们在北岸开垦了许多农田,代国国内九成的农田都在驼河以北。”
齐策轻轻一笑:“这么说来,如果中行吴从太行山上扑下来,恰好可以收割大片的麦田。”
“恐怕没有麦子,代国人很少种植麦子……”,侯晋还在解释,赵武已经背过身去,轻轻地说了一句:“代人要秋收了。”
阳虎感慨一句:“我们身后的路上也有农田,可惜我们无法分兵前去收割。”
赵武抬腿向营帐走去……那么,接下来的日子,赵军当然地进入了“静坐战争”,他们在河岸上叮叮当当的、用手中的刀剑伐木,然后开始修建自己牢不可破的营地,而对面的代军仿佛也失去了进取心,他们坐看驼河南岸赵军一天天的把自己的营寨修理起来,直到——
直到有一天,约五千骑兵进入赵军的营寨。
进入赵军营寨的是林虎,他预先被赵武打发到河岸上,接到赵武受到攻击的消息,林虎见到自己兵少救援无望,一边将代国的战况传送到国内,一边直接去了黄河南岸。
黄河南岸有武卫师一个补充团,当地还是齐策的封地,虽然齐策很少回封地照顾自家产业,但面临齐国强大的军事压力,当地小领主们有点钱都投入到军事装备上,几年的时间,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
当林虎传来本宗宗主赵武受困的消息,当地的领主炸了窝。他们孤悬海外,别人不是顾忌他们身后的宗主存在,任他们多少军队,怎么武装精良,也不是齐国一个大国的对手,所以,宗主的安危就是他们自身的安危。
动员令一下,武士们群情激奋,纷纷从自己家中翻出储藏的武器铠甲,牵引上耕作的马匹,随便雇用一些商队的货船,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队伍摆渡到黄河北岸。
最后,连不是赵氏一系的领主也做不住了,他们跟着疯狂起来,部分原因也来自封建法则。因为他们是领主的臣下臣,如果直属大领主阵亡了,那么这些小领主将面临转封的待遇。也就是说:无论晋国国君挑选谁来担任下一任南岸领主,那些南岸的贵族们都要颠沛流离一番,为此他们能不拼命。
陆续渡河的赵氏领主武装,以及武卫师补充团首先赶到了棘蒲,他们带来的药品大大缓解了棘蒲军营伤病员的伤情恶化,部分恢复过来的士兵们成了援兵的领路人,他们借助援兵带来的战马,给自己插上了翅膀,赵武在河边的营寨还没修好,自棘蒲来的援兵已经络绎不绝赶到。
林虎还带来了赵氏家族的南岸管家仲平,此人是赵氏武士直系后裔,赵武重新获得赵城的时候,他做为第一批武士遗孤进入赵城学宫进行学习,学成之后,刚开始他担任中山国的小官吏,因为擅长组织协调,又被赵武调往黄河南岸,负责经营赵氏在南岸的飞地。
仲平入营的时候,连声道歉:“主,我在南岸稍耽搁了几天,这是为了等待戚林父的消息,戚林父的领地跟我们接近,原本,戚林父的长子打算出兵援助我们,但我拒绝了。事后,我拜托他看顾我们南岸的飞地,如今南岸领主倒空了家底,南岸只剩下妇女儿童守卫,我担心齐人因此捣乱。
等这事情交接完了之后,我才领着援兵上路,因此救援来迟了几天,请主上原谅。”
赵武微微一笑,柔和的回答:“很好,这才是稳妥的措施。我原先或许轻视了代国人,但无论代人怎么出乎我的意料,他们还没有能力把我全歼。所以你们先稳住后方的举措非常好,仲平,这下子,我才真正放心把南岸交给你。”
稍停,赵武目光闪动:“仲平,你原本是我赵氏遗孤,受我赵氏抚养长大,我有意把你作为旁支列入族谱,以奖励你的稳重,如何?”
仿佛一个霹雳在众人头顶上响动,大家都被赵武的建议惊呆了。
春秋时代,贵族中,不太注重血缘关系的似乎是齐国的田氏——后来他篡国了。
而这时代,虽然贵族们为了家族祭祀传承,有时也会打破惯例,挑选一些优秀人才冒充家族后裔——但那些,都是私底下偷偷摸摸干的。即使如今的田氏,也才刚刚开始动作借助:家姬招待客人,然后把怀孕的家姬当作自己的姬妾,生下来的孩子给予田氏姓氏,以此扩大自己的血脉族裔。
不过,田氏对这些举动并不张扬,倒是赵武,在这时代首先跳到众人面前,表示他要收养武士遗孤,甚至将外来的血液引入赵氏。
然而,在场的人没有反对,仲平——他现在应该称为“赵平”,或者“赵仲平”了——感激涕零的跪了下来,用彬彬有礼的礼貌抑制住激动,抽泣着说:“我仲平,自小被老师收养,记忆当中不记得父亲的形象,只记得从小大大老师对我的教诲。今日我能列升赵氏祖祀,想必父亲知道后,一定会在天上感动的哭起来——我家族也能成为赵氏一脉,这是几辈子的愿望啊……”
齐策皱了一下眉头,心说:“赏赐太重。”
但稍稍沉思一下,齐策又在心里补充:“南岸的赵氏封地孤悬在外,岂能交托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来负责,此人孤军来援,刚好使我们摆脱了困境,况且他本来就是主上收养的,给他一个赵姓,想必也不过分。”
其实,齐策没有发现,早期的他对于赵氏来说,更像是一个御戎,负责驾驶以及引领赵氏战车的走向,那时的他经常指点赵武,并直言不讳的指出赵武的错误。而现在,齐策更像是车右,他已经不再掌管赵氏的发展方向,更多的担负起维护赵武的角色。
齐策没有发现,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完成了这一角色转换的。要搁往常,赵武这么做,齐策准会跳出来反对,但现在他心里琢磨了一下,马上替赵武找见开脱的理由。
赵平一阵感谢之后,赵武拉起他,转身向阳党交代:“骑兵千里疾驰,马力已经用尽,且让他们休息一天,等明天凌晨时分,由你带领骑兵队向驼河上游武力侦查,英触带领另一支骑兵队向下游游动,我需要尽快知道……”
话刚说到这里,河对岸显出一片惊天动地的敲打声,赵武赶紧止住话头,引领着众将来到营寨的眺望塔。
驼河河面很宽,距离此地大约有一公里的模样,江水滔滔,奔流不息,但奔流的江水声压不住代军营寨的呼喊声,站在高处可以见到代军营寨已经炸了锅,到处是涌动的人头,以及闪亮的、挥动的武器。
众将还没来得及对代军的营寨的设置发表评论,代军炸营了,无数人形野兽一样的物体推倒了河岸边代军竖立的木栅栏,狼奔趾扑的向荒野中跑去,他们目标明确,离开营寨的时候头也不回,不一会儿,代军士兵的身影隐入了丛林,与地平线尽处。
新来的林虎很纳闷:“主上,你怎么欺负他们的,怎么他们一看到援军,连继续战斗的欲望都没有,只想着逃命——他们甚至没有试探一下的勇气。”
赵武神色很平静:“哦,我只不过让他们见识了一下这时代的机关枪——棘蒲一战,代军漫山遍野的冲击营寨,我动用了四百把连弩,在一个呼吸间射出了八万支箭……”
稍停,赵武补充:“当然,我们的射击不止维持了一呼吸。事后,大多数士兵射空了随身携带的十二支弩匣,我们总共射了约九十六万支弩箭,一万四千枚锯盘,投石车扔出去的石头铺满了棘蒲地面……代人最终留下了三万多具尸体。”
林虎眼睛陡然瞪得像牛铃大,脱口而出:“三万名……尸体?都像代军营中那些人一样,个个是壮劳力?”
林虎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笑声刚止,齐策插嘴:“我们的阻击不止是遏制了代军的攻击势头,重要的是:我们摧毁的代军的抵抗意识。在代军占尽上风的时候,我们尽出法宝,令代军感受到闻所未闻的力量,代人都以为这种力量来自神魔,我们在大火中的坚持也被代人认为神魔。先前我们人少,代人还敢坚持,等我们援兵到了,代人的意志就崩溃了,他们坚持不住了。”
阳党马上建议:“我们说笑了这么久,坐观代人轰散,想必这会儿,援兵的马力已经恢复过来了,我请求带一个百人队过去,查看一下代军的营寨——至少要看看他们在营中留下了什么。”
赵武点头:“可!”
不一会儿,阳党(潘党)领着百名骑兵轰隆隆出营,紧接着,英触坐不住了,他跳起来问:“主上,既然马力恢复了,或许我们还能挑出一个百人队来,我请求带着这支骑兵向鲜虞方向移动,争取能与中行吴,或者赵获联络上。”
赵武答应:“中行吴那里,现在无关战局了……一个百人队太多了,你们主要的任务是与附近晋军联络,所以五十人足够了,这活儿是个小卒干的事,你不用亲自领兵,随便让个军官领人立刻出发。”
赵武是个谨慎的人,他身边总是留下足够的力量保护,如今潘党出营了,其余人就别想出击。
英触嘴唇动了动,手按住了剑柄,挺直了胸膛,他再度发出请求,但马上想到:按赵武的习惯,在这个时候,他铁定会把其余人都留下来保护自己,既然如此,自己求战也没有用。
援兵到来,赵武的气势也涨了很多,他举步向营寨外走去,边走边招呼从人:“去江边看看,我们三日前就推测,代人已经吃光了粮食,没想到他们继续坚持了三天,我想看看代人的溃散,是否是另一个圈套。”
齐策与侯晋提剑跟上,前者边走边说:“我猜不会是圈套,诱敌之计不能轻易使用,代人一向散漫,对于军纪要求不高,即使燕公子离想制造假象,引诱我们转移注意力,但你也要看士兵是谁了,代人的队伍一旦解散,想重新聚集起来,恐怕不会像晋国军队一样整齐有序。”
赵武没有答应,他走到河边,眺望着江水,不自觉的问:“当天,当我们初次来到这条大河边的时候,我曾经讲过,如果我阵亡了,不过是阵亡了一名普通的晋国人,但如果代国的国君阵亡了,那又会怎么样呢?”
齐策嘿嘿一笑:“主上过于谦虚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晋国的卿位是不停轮换的,你身为执政,即使阵亡于战场,国内马上会推出另一位正卿担任执政,所以你的阵亡,与普通晋国人的阵亡没什么两样。”
齐策叹着气,长长地叹息说:“主上还忘了一件事:晋国的执政虽然很多,虽然轮换的很快,但赵武只有一个,这可是不可替换的一个人。
先不要说战场上阵亡一名执政,是多么恐怖的事情。虽然我晋国从立国以来,几乎没遇到的执政阵亡事件,而卿大夫被俘的现象并不罕见,比如先元帅智罂,就曾做过十余年的楚囚……然而这都不算什么,一位元帅的损失对我晋国来说还能够承受住,但我晋国却经受不住失去赵武的损失。
主上,这是一个末世,世界正处于变革的边缘,是你,唯有你才能引领晋国走向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