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这边郭兴和郭旺在准备茶点酒菜, 夏晚绾好了巾子, 也进了正房。
陈贤旺原本是坐着跟郭兴两个聊天儿的, 见夏晚进来, 立刻便站了起来, 抱拳道:“今年的讲本到了之后, 我曾仔细勘校, 无一错字,还在称赞郭三这书斋办的好,若非他谈及, 陈某都不知道原来晋江书斋的东家竟是阿昙夫人在做,失敬失敬。”
夏晚书斋里主要的生意在甘州府衙,至于书院的讲本, 她一分利润未取, 只收了个本钱。读书人敬读书人,她道:“给孩子们用的, 阿昙也不敢不尽心。往后夫子取了夫人二字, 叫我阿昙就好。”
俩孩子打架, 甜瓜还且罢了, 陈宝来头不小。郭兴道:“夫子, 既甜瓜仍还跟着你读,那陈宝呢?他往后由谁来教?”
陈宝是郭莲生的孩子, 两家又还是亲戚,郭兴虽疼甜瓜, 却也不希望妹妹的孩子没有好夫子来教。
陈贤旺苦笑着摇头, 道:“青城县主和晋王行府那位陈夫人,以及吴梅吴夫人,昨儿合着给咱们皋兰书院捐了六万两银子,统共送了五个孩子进来,那五个孩子,也得由我来带,也不过我辛苦一点,孩子们受的教育皆是一样的。”
晋王行府的陈夫人,据说是晋王曾经死了的那位侧妃陈姣的庶姐,死了丈夫之后便寡居在晋王行府中,替晋王李燕贞照料行府,她自己并没有孩子,但她身边围簇着好多关西将领们的随军夫人。
所谓随军夫人,是将领们在边关打仗时,于边关临时娶的妻室,一样也是妻室待遇,也会生孩子,但上不得族谱,将领们的家族也不会认她们,徜若真的跟着将领们回到家乡,也得拜主母,做妾室。
所以她们大多不会跟着将领们返回故乡,只在这边关做个两头大的随军夫人。
至于她们生的孩子,因为母亲没名份,也皆是些没名份的孩子。这些孩子们大多给惯坏了,自幼便走鸡斗狗,学的也是纨绔的那一套,自然也考不进好学校去。
显然,因为甜瓜和陈宝这一架,他们倒是因祸得福,倒有整个甘州最好的夫子来教了。
但无论如何,甜瓜能继续在皋兰书院读书,一家人都欢喜不已。
次日,为怕甜瓜再受欺负,是郭兴和郭旺两个去送的孩子。他俩个像两尊门神一样,一个一身黑衣,脸似黑炭,一个一件豆青色的直裰,白面微寒,一左一右站在讲堂门上,倒把一班二十个孩子吓了个半死。
若非陈贤旺一再保证自己会亲自照料小甜瓜,不叫他受任何人的欺负,只怕他俩能在那门上整整站一天。
*
夏晚的书斋里除了雕版,上油墨印制书籍的是男工之外,做装帧的几乎全是周围各街巷里的小姑娘们。
小姑娘们手细,装帧也做的精细,也是有夷有汉,有的戴头巾,有的梳发髻,就在书斋后一进的屋子里,跟着夏晚一起乐乐呵呵团在一处,边聊天儿边为书本做线装,一天过的极为乐呵。
这日,做洒扫的陈姑见夏晚端着杯茶欲要进后间,将她拦在门上,一脸的神秘:“东家,我得问您讨个假,到甘州官驿去一趟,大约两个时辰便能回来。”
夏晚没有细想,点头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陈姑躲躲闪闪的要出门,夏晚不过随意瞄了一眼,便见她身后还藏着一把菜刀,她一看那把菜刀,估摸这婆子是疯病又犯了,又将她给唤住:“据说咱们朝的太子为皇上抓大灵猫,如今在金城官驿暂住,你是不是准备去杀太子?”
陈姑立刻就把菜刀拿了出来,转身便往外冲:“就是他,肯定是他抱走了年姐儿,老奴侥幸没死,不期昏昧了这么多年,我的年姐儿受了那么多的苦,我非得杀了他不可。”
夏晚也是苦笑:“你的莲姐儿如今过的好着呢,人家也早不吃奶了,您要真去拼命,神仙也救不了您。”
她居然拦不住这老妇人,还是七八个小姑娘一起帮忙,才把陈姑给制住,送到阁楼上关了起来。
几个小丫头笑嘻嘻从阁楼上下来,见东家因方才乱时弄歪了头巾,正在重新系,便有个叫阿陶的夷族小姑娘凑了上来,笑着帮夏晚系了起来。
夷族女子们系这个系的最顺手,替夏晚蒙好了头,阿陶笑道:“咱们东家这容样儿的相貌是越发的娇美了,可惜了的,咱们这些夷族女子,脸是不能给人看的。”
这时候她的脸还在外面,要再从耳侧蒙一道,将鼻子以下整个儿遮上,头巾才算系严实了。
夏晚从未说过自己是汉人还是夷人,便书斋里的这些少女们,也一直拿当她是个夷人。
“女为悦已者容,我又没什么可悦之人,快系上吧。”夏晚笑道。
今天夏晚系的是根茶色潞绸面的头巾,颇为古朴暗沉的颜色,未蒙脸的时候,因为面上肤色白腻,一张鸭圆的脸显得格外白净,偏她笑的也好看,五官分明,又皆笑的弯弯,格外明媚。
系好了巾子,夏晚踱步到前厅,帮几个丫头整理着叫陈姑打乱的书籍,搡歪的书架,笔墨砚台等物,不经意间回头看外面,便见一个穿着件四品绿色官袍,一脸络腮胡须,一只眼睛上戴着个眼罩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得得从窗前而过,身后一批护卫,紧紧跟随。
这是如今的甘州知府呼延天忠,他那只眼睛,还是夏晚给刺瞎的。
夏晚便系了多年的巾子,从不肯在外露真容,到底怕要被他看出来,连忙转身,急匆匆就进了里面。
呼延天忠路过书斋时仰面看了一眼,再走几步,拐过个弯子,穿着件青棉布直裰,一脸白净的郭旺已经迎了上来。
彼此间过礼,呼延天忠负着条马缏就进从后门进了当铺。
郭旺说自己手中有好宝贝想要奉给太子殿下,呼延天忠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看看。边走边笑:“方才路过你的书斋,里面一群蒙面的夷妇,郭三,你如今是汉也吃,夷也吃,到底咱们鲜卑人的种儿,口味够广的。”
郭兴两道浓眉弯弯,摇头而笑。
上了二楼,博古架上琳琅满目,摆了满满的古玩玉器,有砚台,有卷刚,亦有金银辟邪兽,件件皆是俗物。呼延天忠看了直皱眉头:“这些东西咱们太子见的多了,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可还有好东西?”
郭旺把这些年积攒的好东西全摆出来了,安心以为呼延天忠会喜欢的,不期他一样也瞧不上,又将他引进内室,指着一只珐琅彩的卷刚道:“这是前朝的东西,定窑产的,您瞧这绘笔,这……”
呼延天忠连看也不看,大摇大摆的四处打量着,从陈列古玩玉器的架子间,到堆设帐本的账房,一间间推开了门看着。
因见走廊尽头有间屋子关的死紧,呼延天忠一把推不开,直接上脚一踹,踹开就走了进去。
郭旺脑子一懵,疾步赶了上去:“呼延大人,此乃草民的宿处,狼伉的很,怕碍了您的眼,您就别进去了吧。”
“夏晚。”呼延天功忽而一声呼:“这是夏晚。”
郭旺卧房之中,床头之侧,挂着幅卷轴,是工笔笔法,上面绘着位侧眸而视的少女,一头长发,两眸微深,侧脸弧线极为动人,尤其那双眸子,盈盈楚楚,婉转欲诉。
毕竟曾经一簪子刺瞎过他的眼睛,呼延天忠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夏晚,七年前沉在黄河里的,你那嫂夫人。”再回头,呼延天忠指上郭旺的鼻子:“你小子,我早知道你存心有歹,居然在自家床头挂着你亡嫂的画像,你就不怕郭嘉砍了你?”
“不过是自己涂抹,对去了的嫂子以尽遥思罢了,呼延天人,咱们到外面吃杯茶,如何?”郭旺道。
其实也非郭旺的手笔,他一个打小儿不曾读过书的当铺小厮,懂什么做画。
这是甘州画圣李禹远的手笔。
画家和当铺的关系算得上是源远流长,因为在甘州这种穷地方,想买出去一幅画,是件很难的事情,倒不如送进当铺换几个铜板花销。
两年前李禹远来赎画,正好夏晚就在这楼上,那时候她的脸已经完全好了,就在解巾子,回头的瞬间,他匆匆描了几笔,回去绘好了之后,又跑到郭旺这儿来当。
郭旺一看,这厮居然把夏晚绘成了画,责骂一顿之后,收下了画,但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挂在自己当铺的寝室之内。
“咱们老鲜卑人不讲血统伦常,但她活着的时候可是你嫂子。”呼延天忠一脸了然的笑,随即,长时间的盯着那幅画儿:“不过,夏晚可远不及这画上的少女漂亮,若非你心头有歪思,也画不出这样好看的画来,这画,很有些意思。”
*
隔壁书斋中,夏晚正准备到后面去做装帧,便见门外忽而涌进两行穿着银白色武弁服的金吾卫来,冲进书斋,也不乱翻乱动,却是将整个书斋里里外外全围了起来。
门外也是两列金吾卫,当众站着一人,穿着纯白面的武弁服,站在门外抱臂扫了一眼匾额,照着读了一遍:“晋江书斋。”
夏晚认得这人,这正是当初在河口城里说她脸烂,嘲讽过她的那个梁清,她起身迎了上去,冷冷问道:“但不知大人带兵前来所为何事?”
梁清上下左右的打量了一遍书斋,低头看了眼蒙着张巾子的夏晚,道:“我家侍郎大人有令,要传你们店中一位姓陈的老婆子问几句话,本都通传好了,她却迟迟不至,怎么回事?”
夏晚想了半天才明白,这人说的是陈姑。
她道:“她犯了疯病出不得门,你家侍郎大人有什么话问我就好,我是这店的东家。”
梁清也不知郭嘉特意找个书斋的婆子是要问什么,因为郭嘉交待过,必须把那婆子带回官驿,而且要从此严密保护起来。他也不跟夏晚废话,一扬手道:“给我搜,搜到了立刻带走。”
两行金吾卫立刻鱼贯而入,从柜台后面冲了进去,里面旋即传出女子们的尖叫声来。
也不过转眼间,便有人从阁楼上搜到了陈姑,两个金吾卫一架,这就要把人给带走了。
夏晚也跟着冲了出去,紧赶了几步,拽上梁清的袖子道:“将军,那不过一个疯婆子而已,有事你问我便好,抓她作甚”
在梁清眼中,夏晚不过一个胡搅蛮缠的夷族妇人而已,他急着交差,一把将夏晚未能搡开,忽而重重一搡,随即说了句:“为官的办事,难道事事都要报给你们这些妇人们?”
若非身后有人一把将夏晚捞起,她就得直接摔倒在地上。
“分明叫你请人,梁清,你这是请的?”来的居然是郭嘉,他今日倒未穿官袍,而是件茶面,圆衽的潞绸面袍子,腰围牛皮带,缀着一块白玉,白玉是个憨态可掬的娃娃,与他清冷中带着几分落寞的神态格外不符。
待夏晚站稳了,他才松开夏晚的手臂,冷眉一扫:“给我重新再请一回,恭恭敬敬的请。”
梁清都把个陈姑绑到马上了,遇上郭嘉的臭脾气,只得又给陈姑解了绑,把她扶进书斋,打算再请一回。
所谓的恭请,不过是几个金吾卫步子比方才慢了一点,把个一头乱发,疯疯颠颠的老婆子两厢缠扶着从书斋里带了出来,又扶到了马上,如此一气呵成,请到人,梁清手一扬,便准备要走了。
“原来大伯在外是这样做官的,也就难怪能做到中书侍郎的位置上去。”夏晚原本不想跟郭嘉说话的,她那颗心当然在七年前跳河的时候,就已经对郭嘉绝望了。
可当初她跳黄河的时候,是以为自己救了一个能以武卫国,能以文医国的正人君子,是个国之栋梁,却不欺她拿自己的身子,拿五年漫长的苦难人生救的,却是一个连事非都不分明,大摇大摆就敢从百姓的店里往外抢人的奸恶之徒,这等行事,比呼延天忠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