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常识未必是常识

  “委员,南昌来了一些工人,说是现在已经到处停工,南昌城和豫章县的物价,已经刹不住了。江西省府虽然调拨了物资,但是现在是一份粮要作三份用……”
  换上正装的廖十两,很珍惜身上的这身行头,黑黢黢的不好看,但它是棉绸的,还配了口袋,能够插上一支钢笔,还能放笔记本,能记不少东西。
  他本来算是个“厮杀汉”,现在却是用尽了气力在“文明”,想要让王角高看,略微有些谦卑,但还不至于说跪舔阿谀。
  “观察过了吗?”
  王角正在写东西,那种云山雾罩的文字,本地的农民大多听不懂,外地来的学生和工人,也只有读书好的,且见识深的,才能明白一些。
  唯有大白话,仿佛把故作高深的社会学哲学名词砸烂了、捣烂了,于是人人灵光一现,陡然明白了诸多问题。
  跟什么人用什么样的言语,讲什么样的故事,王角穿越前辗转保安岗位,这一点还是通透的。
  “都是营养很好的工人,气色很好,说是印刷社的。”
  “那是肯定的,我在杀龙港的时候,自己也有个小作坊,随便印一些东西在学校、公家单位,都是不少钱。我原先在摊位上杀鱼的小弟,一个月都能混十几块钱。只要印的东西对口,是不愁销路的。”
  说着,王角便对廖十两道,“我们自己的印刷厂,早晚也是要开起来的,长沙的几个‘上座选人’,已经来了信,除了答应我印刷机之外,还有一些淘汰的旧机器,我们可以用船去拉回来。”
  啪。
  将文件夹一合,王角拿起来,递给随时准备着的彭颜料,“十一,拿去组织人抄录后印刷。”
  “是!”
  等彭颜料走了之后,王角又对廖十两道,“南昌人再怎么日子不好过,也不可能全都来我们这个穷山恶水。不过来了就是客,湖南、江西互为老表,哪有亲戚来了,把人往外面赶的。再说了,天元山、滑山修塘修路修水库,总是有用人的地方。权当是‘以工代赈’嘛。”
  得了王角的肯定,廖十两这时候就心中有数了。
  实际上,他也是不想把江西人往外赶,也是饿过肚子的,哪里不知道没吃的,那是何等的难受。
  怎么死都行,就是不想饿死。
  腰斩、凌迟、车裂……
  那只有痛。
  饿死……
  那是累了晕、晕了狂,然后恨不得吞天食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往嘴里塞,最终都不知道算不算饿死的。
  将心比心,廖十两完全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那……委员,我这就去安排他们。”
  “照章办事,先安排在临时招待所,管两餐住处,登记之后,看他们有什么技能的,再报给讲习所。”
  “明白。”
  有了一条底线,做什么就有了底气。
  对逃难的人没有挑三拣四,或者“祸水东引”,这就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上位者。
  此时安仁镇的“新义勇讲习所”,已经开始筹备秘书办公室,王角原先因为身旁有大小老婆,很多事情甩给她们做,就轻轻松松。
  现在换成了彭颜料他们,就诸事不易,大多都要自己来折腾。
  好在自己穿越前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应用文伸手就有,做好了范本,本地只是读过几年书的,照着学,也能有模有样。
  因为“学兵”很多,所以临时还创办了一个夜校,除了提升“学兵”本身的学力之外,也顺带给本地的佃户子弟扫盲。
  往西百里的耒阳县,城区已经开始义务教育,而在这里,算得上帝国的核心地带,竟然还有大批大批的文盲。
  哪怕是廖十两这样的佃户子弟英杰,也只是说是有些见识,认识几个字。
  让他们看一篇社论,只能看个囫囵。
  安仁镇大多数适龄青年,都有阅读障碍。
  这不是天生的,而是人为的信息阻塞,加上缺少文化教育,导致的直接后果。
  总算问题不大,夜校的连续高强度学习训练,再加上高强度的刷卷,什么阅读障碍都被击碎。
  连原本的写作障碍,都是不复存在。
  或许写得不好,没有文采飞扬。
  但是一天发生了什么,还是能记录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王角之所以感触这么深,那是因为穿越前理所当然的技能,司空见惯的常识,其实并非凭空出现的,没有稳定的社会,没有良好的教育制度,那些精致利己者们口中的“常识”,压根就不存在。
  在杀龙港的时候,还感触不深,但是在安仁镇,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大约那时候的处境,自己一睁眼,四周都是文盲,于是便觉得无所谓。
  然而一路行来,陡然发现如此阶层撕裂的黑洞,便像是白纸上涂了一个黑点儿,特别的抢眼。
  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它叫一张白纸。
  当一张白纸上面有了一个黑点儿,那么,它叫一个小黑点儿……
  “万亩风塘”的大通铺外,临时搭建了挡风的围栏,开了天窗之后,也就亮堂了许多。
  围栏内,学兵们一个个坐得笔直,认认真真的听着同学们的作业讲解。
  优秀作业的学生,都是要去讲心得的。
  答案不重要。
  知识很重要。
  道理,尤其重要。
  “占安仁镇人数最广大的群众,尤其是那些佃户、贫农,为什么要革命?道理很简单,他们已经无法再安稳地从事生产活动。没有了生产权,最终的结果,就是没有了生存权。这两样,都是被占安仁镇人数最小的老朽军官以及地主们剥夺了。”
  “什么叫剥削?这就叫剥削。”
  “既然没有了生产权,可能还没有了生存权,那么,改变这种状态的意愿,自然而然就强烈了。换句话来说,就是革命的意愿,变得强烈了。”
  “那么,革命是不是就是把地主打杀一通,就算结束了?”
  “其实不然,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回归到生产和生存上来,这就是王委员所说的生产资料重新分配……”
  围栏很简陋,还时不时漏风,但是端正坐着的学兵们,都是埋头记着笔记。
  他们中有的人是追时髦,从江西过来看热闹的;有的则是想要做官镀金,从湖南别的州县过来的;还有的则是平民子弟,原本在这里,相当的自卑。
  然而此刻,大家的发型是一样的,头皮锃亮;大家的服装是一样的,朴素干净;大家的眼神是一样的,明亮火热。
  这种一样,这种高亢的学习热情,使得那些自忖教育部精英的“学兵队”成员们,哪怕是在后头炉子边烤火,都仿佛还是被腊月的天气,冻得瑟瑟发抖,仿佛寒风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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