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成魔 第62节

  石榴树下的八仙桌碎成了几瓣,倒塌在地。
  赵渊迈过瓦砾,走到石榴树下,他仔细找了一会儿,在树干上找到了刀刻的痕迹。
  “大哥、大哥同我一般孩子气。”赵渊摩挲那些痕迹道,“每年都要在树下比一比身高。明明我站不起来……他总说,我有一天会比他高。”
  最后一道刀痕,旁边有几个模糊的字迹,火烧与青苔的覆盖,那几个字迹已然看不清楚。
  他用袖子擦拭青苔,湿滑冰冷的感觉,让他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在梦中。
  是切切实实的发生了。
  用最残忍的手段,斩断了通往那个留在十四岁回忆之中的故乡的归路。
  周遭一切都很安静,只有雨声。过了片刻,赵渊声音沙哑地开口:“我……自入城以来便心绪不宁,夜间做梦,总是梦见屠城的细节。火焰燃烧、众人仓皇而逃,惨叫求饶声此起彼伏……我明明没瞧见开平卫的惨剧如何发生的,可是不知道为何却又瞧得一清二楚。”
  谢太初应了一声。
  “殿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回到开平后,所见种种惨状映入了心神,便有了这般的心思。”
  “太初,韩传军……杀了我的父兄,毁了我的故乡。”眼泪顺着赵渊的脸颊滑落,滴落在了瓦砾废墟之中,“我没有家了。”
  “你错了。”谢太初对他说,“我与殿下是夫妻。我所在处,便是殿下的家。”
  赵渊忍不住转身紧紧抱住谢太初。
  “太初。”
  “殿下……”
  “若我们真能渡过此劫,若我真能一统天下。答应我,不要走。”
  谢太初身形僵硬了一下,陷入沉默。
  “你说你所在处是我的家……你若走了,我哪里还有家?”赵渊抬头红着眼眶问他,“你是不是想要骗我?”
  “历代帝王身侧的倾星阁人士功成后便要身退,断无留在皇帝身边的。我登基了,你要去哪里?你想干什么?”
  又过了好一阵子,谢太初缓缓抬手,擦拭赵渊的眼泪。
  “殿下多虑了。”他温柔地说,“我既然与殿下成亲,又怎么会离开?”
  “真的吗?”
  “嗯……”谢太初轻轻应了一声,“我不敢欺瞒君上。”
  赵渊怔怔地瞧他半晌,接着死死抱住他,亲吻他的脸颊。
  “好……我信你。”他垂泪而笑,仿佛要让自己相信一般强调了一次,“我信你。”
  第58章 诱敌
  三月初七。
  风雨愈大,天从早晨开始起便漆黑一团,需要执炬而行。
  田允恩率先锋部队已过了张北草原,前方斥候探明地形来报,说即将抵达北山,过了北山往南一路行进便可到独龙口。
  “赵渊等人行踪可曾探明?”田允恩穿着蓑衣,在雨中擦了吧脸,大声问。
  可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依然被狂风暴雨吹得零碎,斥候好半天才领悟了意思道:“赵渊的骑兵入了旧开平内城,砍伐了周围山上的树木,加固了城池,看意思是打算固守了。”斥候回道。
  田允恩笑了笑,对身侧的段宝斋道:“我料赵渊心智崩溃,却没料到他庸碌至此。从阴山过来,他有千百次机会入鞑靼,兴许还能留得一条性命。如今在个废城中坐以待毙。真让人瞧不上。”
  “行兵布局,还是小心些好。”段宝斋道,“我知道开霁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能在京城隐忍十数年,不是靠着侥幸。更何况身侧还有谢太初——”
  “你与他亲近,太高估赵渊了。”田允恩冷笑了一声,“来人,传我命令,加紧脚程,今日务必抵达旧开平,生擒赵渊。”
  段宝斋皱眉:“到北山还有三十里,从北山区开平亦有三十里。而进山之后多是崎岖山路,莫说急风骤雨,怕是放在平日要想日行六十里都十分勉强。如今赶这急路,怕是不妥。”
  “哦?”田允恩撇他一眼,“依你的想法呢?”
  “最好就地扎营,让兄弟们就地休整,待天气放晴后再入山。”
  “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认不清局势吗,还帮赵渊说话。”田允恩冰冷笑了一声,我们就地休整,他便得了机会可以逃离对不对?”
  段宝斋一怔,怒了:“田允恩,我就算与赵渊曾经结拜。可如今上了战场,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咱们做参将的,背后扛着万人的性命,怎么容得徇私?莫要用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战机转瞬即逝,兵法更是诡道。越是大雨淋漓的时候无法行军,我们才应该出其不意,奇袭开平卫!”田允恩道,“可你呢,却一直阻拦行军布阵。有没有徇私,你自己心里清楚。待此役结束,我定上本参你畏战瑟缩!”
  “你——”段宝斋脸色铁青,刚要开口大骂,却硬生生忍住了。
  “呵呵,你记得我是先锋主将就还算多少还有些脑子。”田允恩冷笑,转头对其他将领及传令官道,“全军将士听我号令。加紧脚程,入北山!”
  *
  雨中,近万人的队伍开始移动,入山后便分发了黑火油,点燃了,在雨中烧着,不会熄灭。
  从萧绛潜伏之处看去,山下行进中的军队,像是一条蜿蜒的火龙,缓缓移动。
  他呸了一声:“这个田允恩真是个蠢货。”
  他将头顶遮蔽的灌木移开了一些,周遭的草丛中、树荫下,躲藏的都是肃王军。他们这只军队已经在北山潜伏了数日。在漆黑中,北山像是张开了大嘴的怪物,即将吞噬所有入内的人。
  身后轻微的有些沙沙的动静。
  不一会儿,阚玉凤从他躲藏的灌木中钻出来。
  “田允恩进来了,跟预料的不差,先锋约一万人。”阚玉凤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从怀里掏出一卷牛皮舆图打开,里面是前几日让人绘制的北山地形,“再过半个时辰,他的人就能完全入山。”
  “我已安排了石贯带人在北山脚下守着,他们只要全进来,就收了口子,断了他们的退路。”萧绛道,“今晚雨大,且田允恩军队疲惫不堪……形式不错。打吗?”阚玉凤摇头:“我就是为了这个事来。肃王那边来了军令,让放田允恩过北山。”
  “为何?”
  “韩传军的大部队跟得紧,后面已到张北。明日便能抵达北山。”
  雨下着,阚玉凤又擦了擦脸。
  他年轻英俊,二十六七的年龄,剑眉入鬓,面如冠玉。曾是多少甘州闺中女儿仰慕的少年英雄。
  如今在这灌木中的泥泞地里,雨打湿了他的铠甲,脸上都是刚才抬手擦拭留下的泥污,半分飒爽的样子也没有。黑暗中那些雨水的光亮,映衬在他的眼中,倒影出清冷的波光。
  寒冷中,他不觉得苦,点燃了一个暗火折子,在昏暗的光亮里照着舆图对萧绛小声道:“张北到北山不过四十多里地,一天脚程。明日韩传军带队伍而来,没得到田允恩部队的接应,怎么也说不过去……”
  “你说得对。”萧绛点点头,“韩传军是个多疑的人,一旦他察觉出田允恩入北山情况不对,便会直接改道万全,从万全右卫入关。那么……我们就错过了斩杀韩传军的良机了。把舆图收了吧,北疆地域,哪里有不记得的地方。”
  阚玉凤应了一声,灭了火折子。
  于是山顶周遭都黑了。
  只有山下朦胧的“火龙”还在蜿蜒。
  “今日这个气候这个时辰,田允恩的部队过不了北山。”萧绛道,“他不得不在前面陈家坪附近扎营,待明日雨小后再继续赶路。如果我们今晚不杀田允恩,明日他的先锋部队就要跟韩传军大部队汇合……除非有办法诱敌深入。”
  “肃王思虑周全,已经安排了谢道长带了五百余人在陈家坪等着田允恩,田允恩一定会追击。”阚玉凤道,“他的队伍在山路上蜿蜒,会被拉得很长。只要田允恩冒头,我们便斩断田允恩部队前后联系,让消息无法流通。韩传军误以为北山安全,加急入山……”
  “那时候我们就将韩传军主力部队在北山扎扎实实的包上饺子,煮熟了一锅端!”
  *
  天黑,长期的大雨让北山坡道屡有滑坡,为了让战马行进,众多士兵伐木垫路,行进极为缓慢。
  时间每往前行进一刻,天色便暗上一份。
  酉时已过。
  段宝斋内心不详的预感浓烈。
  他从狭窄的山路上骑马挤过去,在队伍中段找到了躺在二人抬的躺椅上的田允恩。
  “田将军,时辰不早了,离出山还有一阵子,将士们如何安排,还请示下。”
  躺椅上有席棚遮挡风雨,田允恩身上尚算干爽,盖着狐裘还在瑟瑟发抖,这山路让他苦不堪言,如今听见段宝斋来询问,更是没好气的说:“你怎么想?”
  “前年就是陈家坪,北山里唯一一个坪坝,不如修整歇息,明日雨小些再走。”
  这次田允恩终于不再冷嘲热讽,他颤抖了半天,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前面一阵骚动,有斥候飞奔而来报:“陈家坪处发现谢太初,带五百人。前锋交战,力挫谢太初,谢太初人马已往开平卫方向而去。”
  田允恩精神一振:“还等什么!这还要问我吗?乘胜追击啊!追!”
  第59章 孤注一掷
  “韩传军比我想得更警惕。”赵渊拿着军报阅览,缓缓蹙眉。
  “韩传军的队伍没有距离田允恩多远,不过一日脚程。一旦我们按照原计划在北山先杀田允恩,韩传军便会立即察觉。”谢太初分析道。
  “有没有可能将田允恩部队切段,然后待韩传军的部队进来北山后,一并吞下。”
  “不行。”谢太初说,“我们手里可以调用的兵力太少了。单靠北山的山形,就算再运兵布阵,也困不住数万人马。”
  “杀田允恩,则杀不了韩传军。若放过田允恩,甚至自身难保。”赵渊不由自主紧紧攒住了军报。
  “田允恩马上要入北山,独龙口、万全右卫亦有可能随时驰援……”谢太初补充道,“虽然不愿意承认,现今最稳妥的做法便是撤离开平,往北去,过了贝加尔湖,则还能保全现有的火种,再待时机。”
  “不。若赵戟坐稳了皇位,便没有时机了。赵戟等不了,天下等不了,我也……等不了。”
  赵渊缓缓摇头,他站起来,扶手在营帐内缓缓踱步。
  油灯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直到天边发亮。
  淅沥的小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有斥候急乘而来,下马跪在帐外道:“报!田允恩的部队过了张北,再有三十里地入北山!”
  就在此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接着头顶一个惊雷炸响。
  狂风大作,摧压着屋外的榆树几乎要斜倒。
  赵渊走到门口,抬头去看天空,雷声嗡鸣,滚滚飘向北山方向。
  “还有一条出路。”他说,“若不考虑我的安危,便还有一个办——”
  谢太初打断他的话:“你若出事了,我们灭了韩传军部队又有什么意义?我鲜少规劝殿下,可萧绛他们之前谋划其实不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你还活着,便有归来的可能。”
  “我可以逃。还有些许可能逃离北边,土默部、察哈尔、喀尔喀……往北走总能捡回一条命。”赵渊说,“可……我逃得还不够吗?”
  “朝廷腐朽、官员贪婪、时局动荡、民不聊生。”赵渊道,“我还需要逃多远,才足够忘却自去年霜降以来所见、所闻、所历?我身为赵氏宗亲,能够往哪里逃?你是倾星阁入世之人,你告诉我,我能往哪里逃。”
  “殿下无处可逃。”谢太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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