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小食堂 第27节

  见一切准备妥当,静琴快步绕过屋门口的一架六扇屏风,传杜昉与其身后婢子们进屋。
  杜昉不便直面凤颜,隔着屏风,恭声道:“此为庖厨献上的竹筒饭,共有四味,请殿下品鉴。”
  昭宁长公主嗓音听着“虚弱”极了,气若游丝:“章儿一片孝心,且掀开让本宫瞧瞧吧。不过,本宫眼下没什么胃口,着实不想用……”
  忽而一股浓郁香气在屋中散开。
  是列在首位的婢子遵从吩咐,将竹筒的上半段掀开,露出里头的腊肉竹筒饭来。
  深红色的腊肉丁、鲜绿毛豆、金黄玉米粒混在江米饭之中,其上还敷了一层漂亮的油光,紧紧实实被填在劈开一半的青翠碧绿的竹筒里。
  各种鲜亮颜色,仿佛是顶尖画匠精心调配,进而呕心沥血绘制成的绝美画卷,好看到让人挪不开眼。
  散出的香味,也足以勾出肚子里最深处的馋虫。
  昭宁长公主未说完的话悉数吞回肚子,直勾勾盯着那腊肉竹筒饭,情不自禁地支起身子,欲要看个仔细。
  她面上装着虚弱,内心挣扎不休。
  自打龚厨子随母后离了长安,就再没闻见过这般香味诱人的菜食。
  嗯——好香!
  屏风外,杜昉似有些讶异,又有些习以为常。
  前头来了数不胜数的庖厨,谁没点真功夫在身上,哪个做出的吃食不可口?
  即便如此,也没一道菜食入了长公主的眼。就算是鼎鼎有名的曲大师傅出山,最终也是铩羽而归。
  毕竟殿下品遍珍馐,什么金贵膳食没用过?
  想来这次,依旧是便宜他们这些侍从仆役了。
  杜昉恭声道:“既不合长公主的胃口,杜昉这就让婢子们撤下竹筒饭。”
  昭宁长公主:“……”
  其实,这饭挺合本宫胃口的。
  好在静琴最是熟悉昭宁长公主的脾性,晓得她家殿下见了这竹筒饭,哪怕多日忍耐悉数付之东流,也定然是要尝上一口,再论其他。
  于是静琴赶在昭宁长公主开口前,当机立断站了出来。
  她绕出屏风,凑到杜昉身侧,低声道:“殿下近日日渐消瘦,不止阿郎担忧,我们这些下人也放心不下,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杜侍从,你不若先将这竹筒饭留下,我好生再劝一劝殿下,兴许能劝动呢?”
  闻言,杜昉虽然可惜不能一尝竹筒饭的美妙滋味,但依稀窥见了希望。他连忙谢过静琴,带着一众婢子退了出去,免得误了要紧事。
  待到屋内只留下了心腹,昭宁长公主猛地掀开身上薄被,趿拉着鞋奔至桌案边,狠狠吸了一口香气。
  “好香的吃食!”昭宁长公主赞叹一句。
  静琴笑着问:“可需将余下三枚都打开?”
  昭宁长公主摆手:“不必,一样一样来才有乐趣。”
  说罢,她接过玉勺,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腊肉竹筒饭。
  饭入口中的那一刻,腊肉浓香、江米甜香、豚油醇香,再带上一抹似有若无的竹子清爽之气,悉数充盈唇齿之间。
  尤其是豚油香味,最是不加掩饰,赤.裸.裸地为一整道吃食附上最直白的点缀。原本清甜的江米与浓厚豚油充分融为一体,表面覆着一层油光。
  明明是看似最不相干的食材,却在此时此刻碰撞出无可比拟的极致滋味。
  稍加咀嚼,江米甜糯、腊肉微硬,毛豆、玉米粒被咬碎之后,会绽出些微汁水,与若隐若现的竹香一起,在舌尖齐齐迸发。
  这些日子以来,昭宁长公主日日只用一小碗膳食,眼下腹中空空如也,越吃越饿。她尽情用了好几勺腊肉饭,方才将目光投向另外三只未开盖的竹筒,眼中满是期待。
  静琴晓得今日已经破戒,必然拦不住。她暗暗叹了口气,走到第二只竹筒处,帮她家殿下掀开盖子。
  这回是纯江米馅,洁白如冬日刚落下的雪,上头还裹着一层竹膜,清新自然。盘中另配一小碟细糖,应是用来蘸着吃的。
  刚巧方才吃了咸口的,嗜甜的昭宁长公主见之心喜,换了一双干净玉筷。
  单品此饭,仅有江米甜糯与翠竹清香,本真原味虽好,但不免略显寡淡。
  可一旦夹了一小块从糖碟中仔细裹上一圈,再尝时,就会感受到一粒粒糖黏在江米周遭,遇到津液则缓缓化开,嚼时发出隐隐清脆声响,口鼻之间尽是甜蜜蜜的滋味。
  昭宁长公主好甜口,对蘸糖的竹筒饭更为喜爱,直等用了一半,方才吩咐静琴开第三枚竹筒。
  这一回,竹筒里盛着棕褐色豚肉饭,一块块肥瘦均匀的豚肉镶嵌其中,整体闪着油光,另被一层竹膜裹住。扑面而来的豚肉咸香,即便是偏好甜口之人,也无法抗拒。
  夹出一块连着豚肉块的饭,细细品了。
  昭宁长公主双眼一亮,咽下之后,笑道:“倒是很像母后端午时,常让龚厨子做的咸肉粽。豚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江米浸透了酱汁,用着很香。”
  “婢子闻着,确有几分龚御厨做的肉粽味道,可见做竹筒饭的庖厨手艺着实很好,”静琴微笑,手停在第四枚竹筒饭上头,“余下最后一枚,殿下可还想再尝上一尝?”
  前头三只竹筒饭一一吃过来,昭宁长公主已觉得腹中有些撑。
  不过这四枚竹筒一一打开,颇有些乐趣,勾起昭宁长公主一丝好奇。
  她放下手中玉筷,单手支着下巴,懒懒道:“不尝了,就瞧瞧是个什么模样吧。”
  静琴依言掀开。
  苍翠竹筒之中,黏糯的白净米粒与红豆纠缠在一起,静静散发着香甜气息,乖巧可爱。
  “竟是红豆?”原本兴致缺缺的昭宁长公主顿时坐直,重新执起玉筷,往第四只竹筒伸去。
  “静琴,本宫觉着还不是很撑,可以再用些。”
  随侍一旁的静琴无奈闭了闭眼。
  不得不说,各色竹筒饭中,还是红豆配江米最为甜蜜可人。红豆熟透后,带来沙沙口感,香气逼人,与甜糯江米混在一处,配着翠竹清香,吃来无比服帖。
  只要是嗜甜之人,都无法抗拒它,遑论昭宁长公主还偏爱红豆一物。
  眨眼间,第四只竹筒里的红豆竹筒饭消去大半。
  而昭宁长公主完全吃撑,坐在原处不断揉着肚子,颇有些后悔方才的决定。
  好端端的,作甚一个个打开?
  倘若一口气全开了,就能发觉里头藏着红豆做的吃食,尽情吃个舒爽自在了!
  旁边侍奉的静琴在看见红豆的一刹那,就准确无误料想到了她家殿下会有什么反应。
  眼下来不及再度叹气,她连忙吩咐另一沉稳些的婢女,悄悄去长公主院中的庖屋,备些有助克化的饮子来。
  昭宁长公主餍足地闭上双眼,喟叹:“自打龚厨子离开长安,本宫许久没用上这般好吃的菜食。”
  “也不晓得这回章儿从哪儿寻来的好厨子,当真有些本事。”
  静琴扶着她去榻上坐下,无奈道:“殿下不若想想,等会儿要编个什么由头,方才能让杜侍从信了这竹筒饭不是您用的。”
  昭宁长公主摆摆手,随口道:“这有何难?且说是你们馋了吃食,央我赏下。”
  “左右还剩一些,瞧静云她们也有些馋,不若就此分了吧。”
  得了金口玉言,一旁的婢子们嬉嬉闹闹抢吃食去了,唯有静琴陪在榻边,帮昭宁长公主揉胃,动作仔细又轻柔,力道适中。
  不一会儿,四只竹筒饭便被数位婢子们分了个精光。
  杜昉再度被传唤进来时,瞧见空空如也的竹筒有些讶异。随后一听是长公主只用了一勺红豆馅的,就搁了碗筷,将余下赏给了婢子们。
  他便信了大半。
  是了,毕竟如此多的分量摆在这儿,哪里能是殿下一人吃得下的?
  只不过,连阿郎亲自请来的孟师傅,其所做美味吃食,都无法让殿下尝一口……这可如何是好啊!
  罢了,且先顾着眼前事吧。
  杜昉敛去忧虑,叉手恭声道:“原本郎君是想让孟师傅为殿下烹制暮食,但既然孟师傅的手艺依旧不合殿下胃口,某这便令其归家。随后禀与郎君,另寻佳厨。”
  嘴上说着不合胃口,实则心中尚在回味着方才竹筒饭滋味的昭宁长公主,顿时哽住。
  这怎么,有点搬起石头砸自个儿脚的意思?
  昭宁长公主轻咳两声,“虚弱”道:“既是章儿特意寻来的,也是一片孝心,不好辜负,便让这厨子再试一试暮食罢。”
  见长公主亲口说要再试试,杜昉自无不从,应了声“喏”,敛声屏气退下。
  屏风后头,软榻之上。
  昭宁长公主一听人走了,立马精神奕奕地坐起身。
  静琴劝道:“便是再美味,殿下也不应一次用这么多,甚是伤身啊。”
  可惜她家殿下全然听不进去,兴致勃勃道:“静琴啊,你说这庖厨,晚间会做些什么暮食?”
  “哎呀,本宫都好几日没吃玉龙臛、金玉羹……”
  听着昭宁长公主一口气报着菜名,静琴一边帮她揉胃,一边摇头。
  看来,殿下这回极有可能要前功尽弃了。
  国子监廨房,谢青章妥帖收好文卷,欲要归家。
  他刚走出国子监大门,就瞧见阶下已经候着两位好友——大理寺少卿汤贺、京兆府少尹王离。
  这二位都是大忙人,平日里能见着一位都是不易,难得凑这般齐。
  见谢青章出来,王离立即挂上灿烂笑颜,热络道:“修远,咱们多日未见,真真思念得紧,不若今日去你家中用暮食罢?”
  谢青章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昨日刚与你去丰泰楼吃了鱼脍。”
  王离笑意凝住,尴尬地笑了两声。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哈哈……”
  一人败北,另一人顶上。
  汤贺拱手,正色道:“许久不曾拜会昭宁长公主,听闻长公主殿下近来身子不适,身为晚辈,自当前去探望。”
  谢青章接过仆役递来的缰绳,慢条斯理道:“多谢雁秋心意,只是家母近日不见外客,便不招待了。”
  一旁竖起耳朵听的王离急了,破罐破摔道:“好了,不就是听闻你请来了姜记食肆的厨娘,故而想去你家中蹭顿暮食?”
  “谢修远,你就说让不让去吧!”
  汤贺也拿谢青章这刀枪不入的性子没办法,无奈道出真正来意。
  “前几日我与夫人话家常,无意中说起在姜记吃过的红糖糍粑,不曾想被珍娘听了去,吵着要吃,已经闹我好几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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