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资格

  萧恒停下脚步, 看向了杨蓁蓁。
  他心中其实是有些疑惑, 但看着杨蓁蓁的表情时, 他的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
  而且他觉得, 仿佛是有了希望。
  不论是方才的事情, 还是一直以来杨蓁蓁对于他示好的避之不及, 到如今她主动叫住了他, 又是这样一幅神情要与他说话……
  萧恒想着，面上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神色温和的看着她, 柔声道：“还有什么事情？”
  杨蓁蓁双手交缠着，紧紧攥成了拳头，这份犹豫, 正好也是体现了此刻她心中的纠结。
  萧恒主动问话, 其实微微打压了她心中的勇气，可是当她想到了方才心中一直在想着的事情时, 面上的神色, 又是忍不住坚定了一些。
  她抬起头, 却没有想到, 一眼对视上的, 却是萧恒不同寻常温柔的目光。
  她面上一愣，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脑海里只有一片的空白。
  萧恒见她这般, 也没有催促，只是含笑看着, 更是显露出了异于寻常的耐心。
  “我……”
  杨蓁蓁深吸了一口气, 轻声开口道：“方才的事情，奴婢……奴婢谢过皇上的维护。”
  萧恒没想到杨蓁蓁竟然是与他说这个，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与他所想象的并不一样。他还以为……
  萧恒心中有些失望，但面上却是没有表现出来，很快舒缓了眉头，只是笑道：“没什么，此事原本就与你无关，更何况，你对太子的心，朕是知道的。”
  萧恒说着，忍不住朝着杨蓁蓁走近了一步，他伸出了手，想要去握杨蓁蓁的手，可是杨蓁蓁敏感的发现了他的意图，又是低着头后退躲避了一下。
  萧恒有些无奈，也觉得杨蓁蓁这副老鼠躲猫一样的架势，实在是有些好笑。
  他清了清嗓子，缓解了一下自己的尴尬，又是笑道：“你放心，朕不会让你出事的。你该知道朕对你的心……”
  “……”
  杨蓁蓁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抬起了头，看向了萧恒。
  她眼睑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她又是地垂下了眼睑，轻声开口道：“皇上，奴婢……奴婢还有话想与你说。”
  “你说。”
  萧恒目光闪烁了一下，不置可否的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杨蓁蓁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心中的慌张，稍稍平复了心情后，这才开口道：“皇上……奴婢想过了，奴婢想要活命，想要安安稳稳在宫中伺候到太子长大，然后求得恩典出宫。”
  “嗯……”
  萧恒面上的笑容微微淡了下来，神色平淡的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话，耐心的听着杨蓁蓁继续阐述着。
  “这是奴婢进宫时便求得事情，也希望自己真的能够做到。”
  她有些自嘲的轻笑了一下，声音轻柔，“不过奴婢似乎是想得有些太简单了，宫中的复杂与凶险，远远超过了奴婢先时单纯所想的只是伺候好太子殿下，尽好自己的本份。”
  她不由的想到了先后经历过的几次风波，从第一次太子生病，她差点进了慎刑司，再到围场跳车命悬一线，又有如今几乎被冤枉至死……除此之外，还有往日里的明争暗斗，这些都是她在进宫的时候，没有想到过的。
  进宫之时，她想过自己离家背子，可能大半的余生，都要在宫中度过，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与深宫的艰险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她其实很幸运，虽然她曾经纠结过自己与已故端亲王妃容貌的相似，可是事实上，若非她长了这么一张脸，引起了端亲王的注意，再到之后，得到端亲王的维护，甚至也引起了萧恒的注意……
  或许她坟头的青草早已经长得很高了，而她的家人也受了她的连累。
  就在方才那一会儿，她心中真的想了很多很多，唯一坚定的一个信念便是，她想要活到出宫。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还在家中等着她的家人。
  “奴婢很贪心，既想要平平安安，又想要赢得这份伺候太子的富贵，能够让家人受惠，让奴婢的女儿日后可以得到奴婢的庇护。”
  “你放心，没有朕的允许，没有人敢动你。”
  萧恒沉默的听着，而听到杨蓁蓁说出的这一句话时，他面色严肃的与她做了保证。
  而萧恒的话刚说完，出人意料，杨蓁蓁却突然弯下了腿，跪倒在地上。
  “蓁蓁……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恒有些吃惊，慌忙上去想要搀扶她。
  杨蓁蓁却是低伏着身子，将头碰在地上，躲开了萧恒的搀扶。
  “皇上，奴婢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乳母，想要伺候太子平平安安长大，不想再卷入宫中的是是非非……更不想招惹事端。”
  萧恒扶着杨蓁蓁的手顿住了，他看着杨蓁蓁的脑袋，面上笑容彻底褪去。
  他慢慢的，收回了自己的手，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看着杨蓁蓁，沉默了好一会儿。
  而杨蓁蓁也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伏地跪了许久。
  “说吧，你还想再说什么？”
  萧恒声音冷漠，语气十分的冷淡，“你不必躲着朕，想说什么，便直接说。你既然现在说出这些，只怕早已经想好了。”
  “……是。”
  杨蓁蓁深吸了一口气，这会儿，其实若说心中不惊恐，那绝对是假的。
  可是话既然已经出口，杨蓁蓁也真当是豁出去了。
  她没有再犹豫，直接开口将方才所想的所有话，都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皇上，奴婢知道自己不知好歹，更是不懂得感恩。奴婢享受了您和端亲王的庇护，却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价，朕从未想过从你身上要什么，萧岭，更是如此。”
  萧恒听着杨蓁蓁的话，直接出声打断了。
  杨蓁蓁面上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点了点头又道：“奴婢知道，皇上与王爷对奴婢很好，若不是你们，奴婢只怕早已经没命了，可是奴婢很自私，只想平平安安出宫，不愿意再去想其他的。奴婢一直想着，等到伺候殿下长大了，奴婢出宫之后，若是运气好些，还能承欢家母膝下，还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嫁人生子……这或许便是奴婢一辈子所期盼的。”
  若说这会儿，萧恒还没有听出杨蓁蓁叫住他的目的，那他真是蠢了，很不巧，他一点都不蠢，甚至将杨蓁蓁的目的，摸得清清楚楚。
  说到底，她就是想像那一日在围场拒绝他那般，再狠狠的拒绝他。
  他嘴角不由露出了几分自嘲的神色。
  其实早在围场那一回，他本就该是断了这个念头，谁知道，受了萧岭的刺激，更是自己抗拒不了杨蓁蓁的诱惑，就这么又是犯贱的去接近她。
  萧恒没有阻止杨蓁蓁说下去，他依然居高临下站着，看着底下跪着的那道瘦弱的身躯。
  他有些自虐般的想听听，杨蓁蓁还会再说出什么来。
  其实在这个时候，杨蓁蓁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虽然她是想了很多，可就是因为想得多，她心中太乱，脑子里更是乱糟糟的，纷纷杂杂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把话说的漂亮，说的心动。
  可是萧恒这般看着她，她若是不说话，屋子里太安静，安静的她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只能继续胡乱说着：“所以……皇上该是明白奴婢的意思，奴婢只是……想做太子殿下的乳母，想要纯粹一些。”
  “你到底在怕什么。”
  萧恒面上的笑容堪称冷笑，他语气依然平淡，可是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杨蓁蓁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她抿了抿嘴，有些无从回答起来。
  其实答案很清楚，她怕的太多。
  她只是一个身份卑微，已经成亲生子过的妇人，进宫做太子的乳母，已经是极大的幸运，可若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和皇上有了关系……只怕这辈子，她就无法脱离是非，便成了史书上被人痛骂的妖姬，更给家中抹黑。
  而且她对自己有着太明白不过的认知，她算什么，便是跟了萧恒，取得一时的荣华富贵，只怕对方也只是将她看作是玩意儿，那么那一日被弃之如敝屣……
  当然，这并不是她唯一怕的，她还怕很多，天下无不透风之墙，皇宫内院其实真的没有太多的秘密，而后宫之中各个嫔妃，随随便便一人出来，便给将她像蚂蚁一般碾死……
  有的时候，拖延真的不是一个好办法，因为你可能不知道在那一日，会发生什么你不能够预测的事情。
  当断则断，杨蓁蓁虽只是一个小女子，却也自认有这一份勇气。
  杨蓁蓁在这一瞬间，脑子里想过了许多，嘴上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可是萧恒只是看着她的脸色，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面上的冷笑几乎维持不住，最终他只反问了她一句：“你觉得不和朕扯上关系，朕不护着你，你便可以在宫中平平安安了？”
  杨蓁蓁闻言，愣了一下。
  她脑子空白一片，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想到该如何回答。
  “奴婢觉得，皇上是个公道的人，奴婢尽了自己的本份，那便能平平安安。即使……那也是奴婢的命。”
  话已至此，萧恒觉得自己若是再纠缠，那便真的是犯贱了。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杨蓁蓁，声音冷淡：“起来吧！你放心，朕不可能让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朕的脸面放在地上踩，日后……你尽可做好自己的本份，朕不会再来打扰你。”
  “多谢皇上。”
  杨蓁蓁微微顿了一下，抿着嘴轻声开口回了话。
  萧恒面上一窒，他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平复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而等到情绪平静下来后，他面无表情的走出了太子的寝宫。
  寝宫之外，梁庸却是已经在门口等候着了。
  看到萧恒走出，他连忙跟了上去。
  萧恒看着梁庸，面色平静的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朕不是让你随端亲王去处置那些人了？”
  “已经处置好了，端亲王殿下不让奴才再跟着去慎刑司。”
  梁庸闻言，连忙低头恭敬的回道。
  萧恒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朝着御书房走去。
  梁庸跟在身后，也是一步一步跟着。
  心中却觉得有些异样，虽然皇上神色平静，甚至连声音语气听着，都仿佛没有什么，可是在太子生病的情况下，皇上没有留在太子寝宫里，这……本身便是有那么一些不寻常。
  可梁庸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正是走着，萧恒突然开口冲着他又是吩咐了一句：“太子身边的人，你尽快去安排好。安排一些老实可靠的……除此之外，你和刘御侍二人，平日里多注意一些太子身边的事务，若无大事，便让杨氏来处置。”
  梁庸没料到萧恒突然说了这么一番话，心中忍不住惊讶，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点头应了。
  端亲王处置完所有的事情，从慎刑司中出来，已经有些晚了。
  他原本想要再去宣和殿里瞧瞧情况，可是看着夜色与来往的侍卫，只能压下心中的渴望，转而朝着出宫的小路走去。
  宫门口，除了守门的侍卫，也根本看不到今日来参加宫宴的人，只怕早已经散去归家。
  端亲王吹着夜风，可能是因为圆满的处置好一件事情，加上今日又让太后吃了瘪，他心情十分不错，嘴里还哼着小曲儿，晃晃荡荡走着。
  走出宫门之时，守门侍卫冲着他行礼，端亲王倒是十分居尊降贵，还笑着与他们打了招呼，道了一句辛苦，惹得侍卫们面上都忍不住浮起了惊异的神色。
  要知道，这位端亲王虽然长得温文俊雅，可实在是表里不一，而且恰恰相反，他性情乖巧的紧。
  站在宫门口马车边上等着端亲王随从瞧见了端亲王，连忙上前过来迎候。
  又是牵过了马车，端亲王笑着拿手敲了敲随从的脑袋，正要翻身上马车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却是叫住了他。
  “端亲王殿下，请等等。”
  端亲王等下脚步，转头看向了身后，而当他看到叫住他的人时，心中倒是有些惊讶，面上也浮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
  “哟，本王还当是谁呢，原来是顾状元，你叫本王做什么？”
  端亲王身子依靠在了身后的马车上，倒也不怕马突然惊了跑起来，嘴上语气却是有些阴阳怪气的问了一句。
  顾清明带着书童慢慢走了过来，走到了端亲王跟前，恭敬的行了一礼。
  端亲王倒也不阻止，只是大大方方受了他的行礼，然后在顾清明站定之时，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说了一句：“这宫宴不是早散了吗，顾状元怎么还不回家，难不成在这边等本王？”
  “是。”
  顾清明丝毫不受端亲王奚落的影响，面上神色淡然且严肃的应了。
  端亲王见此，又是微微抬眉阴阳怪气道：“哟，顾状元等本王，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看样子本王明日要起的早一些，也好好看看这太阳是打那边升起的。”
  “王爷……”
  被端亲王这般调侃打趣，顾清明神色始终如一，只是恭敬站着。
  端亲王瞧着这般，也有些没了趣味，只意兴阑珊随口问道：“你找本王究竟什么事情？”
  “微臣……有事想请教王爷，所以特意再次等候。王爷，蓁蓁今日……”
  顾清明声音有些犹豫着开口慢慢说了出来。
  说到一半的时候，端亲王却是怪叫着打断了他：“哟哟哟，本王还当你是要问什么呢？蓁蓁不是好好的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清明看着端亲王这般，握成了拳头的手不觉紧了紧，他深吸了一口气，只稳着声音开口道：“今日太子在宴会上，突发恶疾，蓁蓁虽然没有跟在太子身边，可她是伺候太子的乳母，微臣怕她受了此事牵连。”
  顾清明说的平静，却是让端亲王眉头再次微微抬了起来，他看着顾清明，突然愣嗤了一声，开口道：“你倒是有些能耐，连宫里的事情，都能够让你猜到。”
  此话听着像是夸奖，可端亲王这般阴阳怪气说出来，似乎又是在奚落着。
  顾清明面色未动，依然平静听着。
  端亲王看着顾清明这般，心中越发觉得意兴阑珊。
  顾清明的表现，实在是太平静了，明明急着想要知道杨蓁蓁的事情，又是不耐烦应付着他，可是面上却是分毫没有表露出来，真当是深藏不露。
  端亲王靠在马车上的身体换了一个姿势，头微微歪着看着顾清明，嘴上笑道：“你可知道擅自打听内廷之事，该当何罪！”
  顾清明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端亲王，转过身体，似乎是要离开。
  端亲王没料到顾清明没要到答案的情况下，会突然做出这般举动来，倒是一下子从马车上站直了身体，叫住了对方：“哎，你怎么走了呢？”
  顾清明停下脚步，没有转身，只平静回道：“王爷虽然没有回答，可您对蓁蓁向来关心……如今既然还有闲心与微臣话聊，臣便知道蓁蓁无事。”
  端亲王听着，微微撇了一下嘴，但嘴上冷笑道：“这是自然，有本王护着，蓁蓁也绝对不会出事。”
  端亲王说着，脚步却是慢慢走到了顾清明的身边，轻声开口说了一句：“不过，顾状元你有没有想过，你有什么资格，和本王来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