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在高丽语中, 撒郎嗨哟, 是我爱你的意思。
  朱玄林父辈指婚的太子妃, 小时候跟个野丫头一般, 见了他跟一股烟雾一样转身就逃的准太子妃, 在豆蔻初长成的二八佳年, 好容易相见是不曾逃跑, 还对他说了句我爱你。
  朱玄林抚着自己又老又丑又呆板的胡须,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吧,事实上真正的朴夫子, 其实在八年前就离开京城,返回故国高丽。
  在半年前,于高丽国中, 朴夫子接到一封信, 称自己是贤德女院的山正刘玄姬,邀请他到贤德女院前来教授伽耶罗琴。
  以及, 那位‘刘玄姬’在信中说, 自己非常非常仰慕高丽文化, 书院的女学生们, 亦同样仰慕高丽文化, 所以,恳请他带着王世子一起前来, 书院会全力以赴,招待他与王世子。
  于是, 他便准备重返大明, 准备到贤德女院来给女生们教书,并且,也带上了王世子朴思翰。
  毕竟女书院里全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又还美丽的二八小佳人们,听说她们仰慕自己,王世子又焉会不来?
  谁知眼看到京时,于水路上,那王世子朴思翰竟叫人给暗杀了,而朴夫子也叫人打成重伤,到如今还在宫中,朱玄林的旧居所东五所里昏迷不醒。
  王世子被人杀死在大明的都城之外,高丽王当然不能干。
  于是,他便派了使臣与大明朝廷交涉。
  朝鲜使臣来了之后,极为诡异的是,居然也连大明都城都未能进,就给人暗杀在半道儿上了。
  这下可好,非但王世子死了,大明连使臣都给斩了,高丽王一气之下,便与雄踞北方的鞑靼人联手,准备要从东北方向发兵,讨伐大明。
  皇帝知道此事的时候,高丽王已经和鞑靼人达成了结盟,他派了大理寺、六扇门等追查王世子之死,究竟为何人所为。
  但线索查到贤德女院时就断了,因为贤德女院为皇后所创办,山正名叫洪莲,而非什么刘玄姬,至于邀请朴夫子和王世子的信,显然就是阴谋。
  阴谋牵扯到了皇后,这让深深尊敬着皇后的皇帝非常犹豫,怕要误伤了贤惠善良的皇后,于是才会私底下紧急诏太子回京,并让他假扮成朴夫子进入贤德女院,就是要追查暗杀朴世子,并挑起两国祸端的凶手到底是谁。
  朱玄林出了学厨,山正洪莲由一群夫子们陪着,也来用餐了。
  这洪莲是皇后心腹,遥遥见了朱玄林,停下脚步来,极为狐疑的来了一句:“这就是当年教过太子殿下高丽语的朴夫子?瞧其模样,倒是与咱们太子殿下生的挺像呢。”
  陪在她身边的,恰是冯宝君,她道:“恰是。学生记得八年前的太子殿下貌似琼花玉树,生的和朴夫子很像呢。可惜这朴夫子如今老了,岁月不饶人啦。”
  洪莲再多看了一眼,到底太子不常在京城,便在,她们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人,也见不到那等贵人,也不犹疑,转身走了。
  德班十几个女生,并女院权力最大的山正,处心机率想要欺负着叫陈以荷自己提出退婚,就怎么也不可能让她好过的。
  这不,下午别的女生全都去学茶道了,洪山正却单独把陈以荷挑出来,以她初入书院,最应该先感受书院的文脉为由,让她去整理女院的藏书楼。
  虽说女院的女生们全都博学多识,但她们手里,只有一本翻烂了的《内训》,除此之外的书,又因为皇后的劝诫,怕读的多了女子们要生一本都不读。
  所以,这藏书楼里,除了蜘蛛和蝙蝠,唯一的来客,大概就只有陈以荷了。
  上下三层楼,一排排的书架,上面结满了蜘蛛网,一口吹过去,灰更是呛的阿荷不停的打着喷嚏。
  在家的时候,连两个弟弟的臭袜子都是阿荷自己洗,家务活儿阿荷可是很会干的。
  打了水来,先匀匀的洒上一遍防止扬尘,阿荷这才扫了起来,扫罢之后,再取了抹布来,这才开始一排排的,擦拭书架。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她就把三楼给打扫的干干净净了。
  打开藏书楼三楼窗子,阿荷两步跃了上去,穿过一株株高大的树冠,再过了碧绿色的黑龙潭,对面一座两进的宅院,那便是阿荷的家。
  从小到大,阿荷随也曾跟着娘亲去过河西堡,在弱水河里游过泳,还曾去过洞庭湖,在湖边捉过小螃蟹,但毕竟不论去那里,她和娘都是手挽着手的,除了夜里经常叫爹给抱着扔出来,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娘了。
  这都半日了,也不知道两个弟弟可乖,小彦宁可有哭,一大家口人了,一个一个掰着指头,阿荷都不知道他们今儿在干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她可伤感了呢。
  “哟,真是人不可貌相,才这么会儿功夫,阿荷就把藏书楼打扫的这样干净?”进来的居然是山正洪莲,一个人。
  阿荷连忙溜了下来,屈腰福礼道:“山正好。”
  洪莲上了台阶,手揩过书架,不由皱了皱眉头:按理来说,陈以荷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了,可没想到,她居然擦的这样干净,真是想挑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头疼啊。
  “咱们阿荷,怕是头一回离开家吧,瞧你想家的样子。”洪莲于是转而,打起了感情牌,据她所知,这丫头跟她娘罗锦棠格外的亲恋,用京城人的话说,虽是母女,亲如姐妹。
  阿荷沉沉叹了口气,深深点头:“是啊,阿荷好想娘呢。”
  一听这句,洪莲高兴了:“可怜见的,等将来嫁入宫中,可就永远永远都出不了宫了。你和你娘怕是一年都见不上两三回呢。”
  阿荷的脸果然刷一下就蒙上了寒霜:“洪山正,咱们皇后娘娘自打入宫,就从来不曾出过宫吗?”
  洪莲道:“那是当然。皇后乃是后宫之主,就好比每个城里都要盖钟楼,每盖一座大殿,也要放一放宝贝在下面一样,她可是咱们大明皇宫的镇宫之宝,焉可轻易移动?”
  “那她要是想家了,怎么办?”
  “身为皇后,后宫就是家,自己就在家里,又焉能想家?”
  “那她也不想她的娘吗?”
  “皇后是天下人的娘,从此之后,与自己的娘也得生分了,又岂能再想娘?”洪莲声音越发的幽森:“所以说,阿荷姑娘,皇后不易做,而作了太子妃,将来可是要作皇后的呀。”
  阿荷迟疑半晌,道:“作了太子妃,还是可以回家,可以见亲人的。”
  “但等作了皇后,可就见不到了。九重宫阙深似海,作了皇后的那个人,从入宫的那一日就没了自由,除了要为皇家诞儿育女,还得统筹后宫,亲自把一个个的妃嫔选出来,并送到皇帝的龙榻之上去。陈以荷,以已渡之,你觉得你能作到吗?”洪莲声音越来越轻,但也越来越凝重,给阿荷营造了一个阴森而又恐怖的后宫,以及一个活脱脱怨妇般的,皇后形象。
  “不想,我作不到。”阿荷断然道。
  洪莲大喜,却又竭力装着沉腔:“这就对了,你作不到对吗?慢说皇后,就是太子妃你也作不到,所以,这里有纸和笔,你只要请自休书一封给皇后,说自己不愿意作太子妃,自愿请求退婚,一切就都好办了……”
  阿荷别的不怕,一直以来最怕的,也就是入宫之后,就跟如今的皇后一样,像个木头人一般不说,还从此之后,就跟娘家,跟自己的哥哥弟弟,并舅舅们全都生分了。
  她一只手颤着,颤翼般的睫毛轻颤着,一只葱白纤细的手,缓缓儿的,就往那支笔边走着。
  “洪山正!”就在这时,一处书架后面,忽而有个男人沉声说了一句:“这藏书楼中的伽耶罗琴谱是谁人送来的,为何只有上半册,下半册去了何处?”
  竟然是那朴夫子,就站在书架之后,只露着半截黑色袍袂,声音极为严厉。
  不过一个从高丽请来的夫子而已,洪莲倒没拿他当回事儿,只道:“谁知道呢,这些藏书,全是本山正自京城的各大书市上买来的,至于这《伽耶罗琴谱》,却是当年朴夫子自己送来的,下半册,大约是佚失了吧。”
  “那我在此看书,你退下吧。”‘朴夫子’说了一句,啪一声打开书,便埋头于书中了。
  洪莲撇了撇嘴,心说不过就一个教琴的夫子而已,口气可端地是大。
  她重又语重心肠的,对阿荷说:“纸笔皆在此处,你要想通了,就写好退婚书,明儿就可以回家,与你娘团聚了,好不好?”
  阿荷心里怏怏的,长嘘了口气点了点头,十五六的少女,红唇撇着,颇委屈的点了点头,恰是她小时候的样子。
  清扫完三楼,该要去二楼了。
  阿荷才提起水桶来,旁边身过一只大手,从她手边擦过,挽起水桶便下了楼。
  午后的太阳晒进来,空气中满是飘浮着的尘埃。阿荷依旧是先洒水扫地,再用掸子掸灰,一本接一本的,擦拭书本,再擦整个书架。
  “就因为怕入宫之后,便见不到母亲,陈姑娘才不肯嫁给太子的?”‘朴夫子’假装漫不经心的翻着书,头也不抬问道。
  阿荷越瞧,越觉得这朴夫子生的像朱玄林,一样古板,一样老气横秋。
  书楼里灰尘扬天,他时不时的咳一声,却依旧于书架后面站着,哗啦啦的翻着书。
  在小阿荷还小的时候,罗锦棠就经常取笑她,说朱玄林有什么不好呢,他和朴夫子生的一模一样啊,要知道,朴夫子生的细皮嫩肉,肤白貌美,我要不是早早嫁了你爹这个大老粗,就凭朴夫子整日在锦堂香外唱《桔梗谣》的温柔,早晚跟他跑了去。
  阿荷心里委屈着呢,就算生的肤白貌美有什么用?
  那朱玄林还不是跟木头一样,见了她,永远都是远远儿就愁眉苦脸的样子。
  可以想象,将来要嫁了他,她求着想要回趟家,他肯定会板着脸,只吐不准两个字。
  她低声道:“据说皇后娘娘自打入宫,三十年来从不曾出过宫不说,为了避嫌于后戚干政,已经有三年不曾见过自家的亲人了,而她母亲韩国夫人去世的时候,她因为要陪伴发烧的太子殿下,居然连皇上给的唯一的出宫机会,也放弃了。这要是我,我作不到的。”
  朴夫子于是踱过了两重书架,俩人间只隔了一座书架的距离了:“那是皇后自己不愿意回去而已,太子发烧,东五所自有太监与姑姑,宫女照顾于他,皇后又不是太医,难道她在,太子的病就能好了?”
  “娘在,和娘不在是不一样的,要我娘在我身边,我都不会生病。”阿荷小声的说着,扫帚停在窗边,遥遥望着黑龙潭对面的自个儿家,又撇了撇嘴。
  “那要是太子愿意在婚后让你回家,你是不是就愿意嫁给他了?”朱玄林于是再问了一句。
  扬天的灰尘里,书架对面拿着只掸子,正在擦拭的少女眉尾轻挑了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转身,依旧掸着书架。
  朱玄林清了清嗓音,再问了一遍:“要是太子愿意让你回家呢?”
  阿荷回过头来,隔着书架,便见阳光照在朴夫子的脸上,除却那一脸老苍苍的胡茬,他的眉眼倒是很好看呢。
  难怪娘总是念叨着,说后悔自己当年嫁的太早。
  阿荷咬唇笑了笑,正想说句什么,郭娴带着几个女仆冲了进来。
  “陈姑娘快去读书吧,掸书架的活儿我来作就好。”她笑着说。
  另一个女仆也道:“擦地这种活儿,就该奴婢们来干的,哪能让相爷家的大小姐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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