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17节

  顾媗娥只当他一时口快,并未留意,欢喜着叫人抬东西,楚姜与她一起依偎着,已是站得疲了,只顾念着场合,并未显露几分。
  方壸一面看着他们搬东西,似是突然想起,才招呼人进来棚中坐下。
  棚中置了一张高桌,还有几只胡床,这在大家族里是不常见的,然而看方堃坐得随意,几人便也客随主便跟着坐了。
  顾媗娥此时也端起了长辈的做派,笑道:“郎主政务缠身,否则也要来打扰的。”
  方壸心中一哂,想起先前自己对楚三郎所说不让楚崧来此,就是嫌迂礼过多,二来他也有私心,此时听顾媗娥说体面话也不打断她,便听她继续道:“今后九娘的药方里,缺些什么药,神医只管叫他们进城去取,我跟她父亲商量的是,每隔一旬便送些吃食用物来,家里还有个八岁的小女儿,与她姐姐实在亲近,若是九娘留在这里长久不下山也不行,便一两月回家住上几日,自然,也是要遵循着您定的疗程来。”
  方壸缓缓摇头,“我多年来所诊的,都是山中百姓,并无楚九娘这样的尊贵之躯,如今再出手,要根除病症也不是易事,然而我在山中不是没见过似她这般阴虚体弱的,不过打小在地里劳作,上树下河地摔打,如今山林子里追野兔、扛几捆湿柴都不在话下。”
  此话一出,楚氏诸人莫不欢欣,楚晔道:“若如此一年不下山都无妨,吃食用物也都随着神医这里来,若无紧要之事,我们绝不来打搅。”
  方壸紧着就泼了一盆冷水,“老夫不敢给你们许诺,一贯来的医案带了没有,先给老夫看看。”
  立在楚姜身后的采采忙将一只匣子递上来,楚姜道:“这是这十六年来的医案,出生那年凶险些,用的药放便齐杂了,四岁后稳定了过来,便一直一个药方用到十四岁,那年又出了些病,便轮着用了两个方子直到今天,到了金陵后又添了一味药。”
  方壸从匣子里打开,先是见了一叠药方,下面才是医案,却有两本,楚姜看他神情疑惑便解释道:“一本医案是疾医所书,一本是我父亲写的,我父亲那本记的病症不多,多是琐碎,朱笔批过的地方,便是那几日发病了,症状情形要比疾医记得详细些。”
  他顺手就翻了楚崧记的医案,开篇无杂言,“承平九年九月初九夜,吾妻病故,幼女咳喘,痰血色,唇白神无,哭声细弱几无声,余痛心伤臆,不敢自损,以为亡妻牵念不过余与儿女,留她遗念,动风之时涕泪不止,幼女哭啕,余亦哭啕,坐于亡妻灵前共饮一碗苦汤,记党参、白术、茯苓各一钱……”
  作者有话说:
  本文提到的各种药方跟治病的法子都没有考据,写得比较简单,并不是真的药方,都是为了剧情服务,请不要究于这一点。
  第25章 、药庐(二)
  他没有继续看下去,将医案放进匣子里合上,“此时也看不完,老夫煮了一锅清心汤,吃了你们便还家去,我给楚九娘诊诊脉。”
  三人自无二话,看着他随手便搭上楚姜的脉搏,又叫她张口伸舌瞪眼呵气……等他看完又翻了疾医最近几日的医案,半晌才沉吟道:“不算难事,她原先已是养得足够好了,却也不是易事,往后我不会似你们家中那般娇疼她,这山里农户怎么养孩子我便怎么养她,你们肯是不肯?”
  顾媗娥看向楚晔,便见他笑道:“自是肯的,只要能除去病根,明璋什么苦都吃得,我们自也舍得。”
  楚姜也含笑点头,“一切皆由神医所言。”
  方壸行医数十年,最喜的自然是惜命的病人,方才观楚姜言行,他便知这个病人足够听话,此下尤为满意,也不惧形色外露,难得笑了一声,“不错,病人就该老实听话。”
  此时方晏也将清心汤送来,方壸便道:“此地粗陋,你们放心将楚九娘安置在这里,我自然会尽心,却要你们帮我拦着旁人来打搅,否则扰了我用药可就不好了。”
  楚晔忙道:“这是自然,太子殿下听闻神医愿出手医治,已令人将这药庐及方圆五里划做东宫御园,除山中百姓之外,外人不得许可不可近之,这也只是约束外人,为护神医清净而已,此御园太子殿下不会干扰,只是说法。”
  方壸挑眉,胡须翕动,轻喃了一声,“倒是良臣明主了。”接着便又催促在院中抬物什的部曲,“动作快些,人多了将山里百姓都吓着了,喝了汤便下山去吧!”
  楚姜与顾媗娥对坐着,见她欲言又止,便拉住她轻声道:“母亲不必忧心我,也叫父亲不必担心。”
  顾媗娥心下轻叹,余光看楚晔都自在饮下了汤药,亲兄且无二话,自己怎好置喙,便也温柔一笑,将汤药饮去。
  方壸对这家人的识趣实在满意,看楚氏兄弟喝完汤药还要与楚姜交代什么的样子,又见院中物什都已尽数堆上了,起身道:“楚九娘的病,老夫一时尚不能给你们确切的答复何时能痊愈,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也绝不会敷衍。”
  余人跟着起身,楚晔笑道:“如此便劳神医用心了。”
  方壸“嗯”了一声,又看着收拾陶碗的方晏,“晏儿,替为师送送几位。”
  几人面对如此明显的赶客也不能多说什么,便只看着方晏将摞好的碗放下,又淳厚地在衣衫上揩着水渍,依旧一副憨实的神态,领着几人出门,“二位楚兄请,夫人请。”
  楚姜也跟着出去,在院外楚晔便叫住方晏,“来时路已知详细,便不劳烦方兄了,且待我与舍妹交代几句。”
  方晏一笑,“也好,今日柴还未劈,诸位一路当心,我便不远送了。”
  楚晔看着他进院去,便拉着楚姜交代道:“你安心在此,东山百姓的籍账我都核过了,并无恶徒凶人,家中部曲会在山下扎营轮守,遇上不对你立刻叫沈当下山去唤人,万不可耽搁。”
  “我明白的。”她乖顺点头。
  “看神医之态,那路是修不成了,这也无妨,只是他给你开的药方务必要另抄一张,叫沈当送回家中去。”
  这是谨慎之举,顾媗娥跟楚郁也连声附和,他还要交代什么方祜就跑了出来,扯住他的衣角问道:“郎君不要我师兄送吗?那我送郎君去。”
  “你一个小童儿,如何送得我们?”顾媗娥打趣他。
  “我在山中没有一处不认得的路,不信夫人问我师傅去?”他仰着脸,十分得意,回头喊了一嗓子,“师傅,我送郎君下山去了。”
  里面传来方壸的声音,“速去速回,不要去找玢娘玩耍。”
  “知道了。”他才答完便指指前方,示意众人起行,“郎君,夫人,我们走吧,我送你们去骑马。”
  众人一笑,看着楚姜的神色有几分不舍,顾媗娥也面露留恋,又连连嘱咐了采采跟阿聂好些话才离去。
  楚姜主仆三人伫立院门处看着几人走远才回院中去,此时沈当四人已被方壸叫着搬东西了,院里那小山全移到院中一座草棚里。
  方壸看她进来便招手让她进去,“楚九娘你过来。”
  楚姜从善如流,脸上丝毫没有初到此地的惶恐,也没有将要久居一陌生之地的不安,只是平和淡然,让方壸暗赞了一声好气度,“神医唤我九娘便是。”
  “如此你也不必叫我神医,偶听几句恶心一时,听多了恶心一世。”
  楚姜落落一笑,“那九娘该如何唤您?”
  “你如何称你家请的医者?”
  “便唤疾医。”
  方壸沉吟起来,“我却不只主内疾,你家只请了疾医?食医、疡医呢?”
  她略一作想便道:“家中疾医主内疾,也通寒温滋味,能治疡症,如今您长而有德,赠九娘以汤药,赐以新生,往后九娘唤您先生如何?”
  方壸半阖的眼睁开,看这小娘子一派的诚恳,倒也没有反驳,指着在灶上洗碗的方晏道:“那是我的二弟子,叫方晏,寡言憨实得紧,往后你家那几个护卫做不来的事你叫他去做就是。”
  方晏手上动作一滞,只垂眉一瞬,一只手拿着抹布转过身来,楚姜看他转身当即也起身行礼道:“九娘见过小方神医,先前失礼未及拜见,望小方神医勿怪。”
  “不必不必。”他急忙摆手,似是十分窘迫,抹布上的水甩到了衣衫上,急得他讪笑一声转过身去。
  采采跟阿聂皆忍者笑看这俊朗郎君的窘况,便听方壸道:“什么小方神医?叫了折他的寿,叫声师兄就是。”
  楚姜从容应下,此时阿聂便上前道:“方先生,奴等在此,便不该叫方郎君刷洗了,粗活奴等来做便是。”
  “他做惯了。”方壸说着看了眼楚姜,“往后不止他,九娘或也得跟着劳作的,你们可是舍不得了?”
  阿聂连连摇头,“不敢不敢,皆听先生的。”
  “也不用在这里杵着了,去给你家娘子布置屋子吧,正好我给你家娘子听听脉。”
  阿聂跟采采连声应下,得了楚姜的眼神便去了屋子里。
  方壸又叫楚姜伸手,一面翻着医案一面与她闲谈,“你就叫楚九娘?”
  楚姜看他翻着医案,脸上神色一时松快,一时紧张,跟着看过去,便猜他或是见到什么妙方或用差了的药,心下对他的医术多了几分放心,便顺着他的话如实答道:“不是,单名一个姜字,在族中女儿里排行第九,小字明璋。”
  “哪个姜?时维姜嫄的姜?”
  她点头。
  “怎取了这样一个字?为去寒邪?”
  她轻轻摇了摇头,“天子赐名,非为草木之姜,是炎帝出姜水,命姓之姜。”
  “有什么说法?”
  “陛下为表对我父亲的爱重,效以古周,言今不封国,便以古周列国之姓为我家中女儿赐名,赐我名姜。”
  “字也是天子取的?”
  “不是,慈母病故前为我取了明璋二字,自小家中便叫我明璋,便是为了纪念。”
  方壸将医案合上,搭脉听起脉象来,嘴上还问着,“你是哪年生人?”
  “承平六年,正是南齐的兆康元年。”
  “怕死吗?”他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楚姜心下一漏,“先生此话何意?”
  他收回手,眼中闪现一丝顽皮之色,“无事,吓吓你,听听心脉是否有失。”
  楚姜犹疑,“当真?”
  “当真,想必你家请的医者医术也非凡,看你幼年的医案实在凶险,把你养成如今这样实在不易,不过有些药用得不好,叫你家护卫进城去把那医者请来,我与他问几句。”
  她收手拉上衣袖,对院中沈当道:“季甫,叫人去将府中疾医请来。”
  “是,女郎。”他应着便招呼来一个青年男子,正要交代,方壸却指着他道:“老夫看此处只你腿脚最灵便,就你去吧!”
  沈当微征,视线看向楚姜,见她点头才拿上刀走了出去,方壸见状便抚须对楚姜道:“你去屋里歇着,我跟你师兄商谈药方。”
  灶前方晏早已洗好了碗,正拿着一把竹刷在刷锅,褐衣挽了衣袖,露着劲瘦的臂,楚姜余光一见便移开了眼,饶是她镇定冷静,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道失礼,忙起身回了屋子。
  “那护卫何时见过了廉申?”方壸摇扇来到徒弟跟前,看着他用半边葫芦把锅里的水舀到一只木桶里。
  方晏绕开他,又提了一桶清水倒进另一口锅里,动作利落,“去荆州那遭见到的,那护卫出了六百金,叫廉叔绑了楚家两个郎君吓了一番,说是护卫他们时受辱了。”
  方壸惊怪,用蒲扇指着院中搬东西的另三人,“这三个见过没有?”
  “不曾。”他又折去烧火,一把拧下一捆干荆扔进灶炉中。
  “他那说法你信?”
  “不信,当时只以为他是游侠,不想沾染麻烦,内情未问晔未听。”
  方壸一哂,“且只瞧着这事便知道他们世族里头水浑了,一个游侠,恫吓了族中儿郎还能留在他家,谁知道那楚太傅是个什么凶猛豺狼?那几个匪贼还想着算计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没有应答这句,只是道:“师傅,我出去一趟。”
  以方壸的医术,有详细医案,还有听话的病人,哪用得着再跟旁的医者问什么,支走那人,不就是防着廉申骤然来此碰上,方晏心中也明悟,留下那人也是限着他与廉申的往来。
  方壸脸一沉,“去跟他说清楚,往后我这药庐他是进不得了,你是我的徒弟,容不得他们一群土匪摆布。”
  他眼神中含杂着痛色,看着炉中越烧越旺的火,不停往里添着柴,“徒儿明白。”
  方壸却觉心力不够了,看到火光映在他脸上,折进他的眼瞳,汗珠刮着他的眉,一下一下。
  他看到徒儿眨眼,眸中痛色不减。终究只是叹了一声,“顺道将祜儿接回来,怕是又在老朱家里赖着。”
  第26章 、药庐(三)
  西屋里,楚姜坐在胡床上看着采采跟阿聂布置,阿聂正夸着着屋子干净,门外便来几声叩门声,采采打开来便见方晏背着只篓子,满脸的笑,“师傅叫我问问九娘可有什么偏好的吃食,我正要去农户家里换菜。”
  楚姜起身踏出门去,“有劳师兄过问,我并无什么偏好。”
  “欸。”他笑着便要转身,阿聂却叫住他道,“方郎君请留步,这屋里两方矮架我家女郎不需用,留在屋里又怕损坏了,不知能否安置去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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