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

  大将军常年在外驻边, 姨娘却是抬了四五个。算上那个病在房中起不来床的周姨娘, 赵钱孙李凑了个整。
  夫人和老夫人都还没来, 四个姨娘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面面相觑。
  按常理的话, 是该过去问个安的。但是江聘戾气太重, 她们不敢。
  现在见着总是板着脸的大公子有了笑模样,胆子大一点的赵姨娘过来了两步,福身行了个礼, “公子。小夫人。”
  江聘眼皮不抬,没理。
  第一次被叫小夫人,鹤葶苈第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那是在唤她, 懵了一瞬才应了句, “免礼。”
  她从始至终都是笑着的,柳叶眉弯弯, 唇角翘起个微小却又好看的弧度。赵姨娘松了口气, 退回去。
  新嫁来的小夫人是个好性子。
  见这情景, 其他三个也纷纷过来请了安。江聘一直没说话, 鹤葶苈也耐心温柔地应着。孙姨娘想和她攀谈几句, 她笑笑敷衍过去,没接茬。而后便一直安静地坐着。
  阳光从门口洒进来, 照得大理石地面亮亮的。外面开了簇不知叫什么的野花,紫蓝色的花瓣, 很好看。
  看时辰, 老夫人和江夫人都快来了。鹤葶苈抿了口桌上的茶水,坐直了等着。
  江聘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看她,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她的背挺得直,坐姿是标准的大家闺秀,下额微收,眼眸低垂。
  粟米的手巧,给她盘了个很漂亮的妇人髻。但她爱美,嫌这髻显得她老,便就又插了支琉璃钗。宝石坠子晃悠悠的,落在她白皙的耳边,在颈子上洒下点陆离的光。
  江聘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好,忍不住又伸了手过去,抓住她的。细细又轻轻地揉捏。
  “你做什么?”鹤葶苈用指甲掐了下他指肚的肉,撇过头小声地说他,“江聘,你不要这样。姨娘们都在看着呢。”
  “随便她们。”江聘从鼻里哼了声,里面的不屑听得鹤葶苈心惊。
  “你…”
  “葶宝,我以后定不会抬姨娘的。你安心。”江聘打断她还未出口的话,眸子盯着她,“也不会有侧夫人,我就要你一个。”
  他说的真挚,鹤葶苈却是不怎么信。男人的劣根性,她或多或少也了解一些。云天候那样可以称得上是专情的男人了,还不是享着齐人之福?
  口上的誓言罢了。说的人一时激情,听的人一时痛快,但却是做不得数的。
  心里想着这个,江聘的话她只是胡乱地应了句。一心琢磨着该怎么把手抽出来,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
  傅姨娘把道理跟她讲得通透,她也想的明白。她身份低,能嫁给江聘已是高攀。
  只要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做好她妻子的责任,不要冒得太拔尖,也不要让人挑出错处,这便就是很好了。什么话本里写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想都未曾想过。
  相敬如宾,莫要泯灭了夫妻间的念想,坐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愁怨,能笑着说上几句话,这就是她心中所期待的生活了。
  江聘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也没多言。
  他的手钻进了她宽大的袖子里,指尖稍动就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给褪了下来,塞进她的手心。
  扳指圆润光滑,有着玉的寒凉,又被他的体温晕的温热。鹤葶苈攥着这物件,茫然地侧了头去望他,“你给我这个做甚?”
  “我怕你无聊,给你拿着玩。”江聘盯着她的眉眼,温和地笑,“给你,都给你。”
  鹤葶苈的手指纤细,这一个扳指能塞进她的两个指头。她用指尖捏着,垂了眼,没说话。
  江聘和她想象中的并不是一个样子。但是,嫁给他,也很好。
  至少现在是很好的。以后的事…随缘吧。
  没再等多久,江夫人和老夫人就一起来了。老夫人坐在上首的位置,江夫人坐下方。地上是两个蒲团子,茶已备好。
  “祖母。”江聘牵着鹤葶苈站起来,朗声笑。眼神转到旁边的江夫人处时,他的目光闪了闪,话里的亲热劲立刻就下了几分,“姨母。”
  江夫人和江聘的生母是同胞姐妹,他生母过世没多久,江夫人就有了孕,九月后诞下一子,顺利上位成为正夫人。
  江聘当时还小,但心里存了膈应。十几年来,他从未喊过她一声娘。无论当着什么样的场合,对着什么高官贵族的面,他从来都是一句平平淡淡的姨母了事。
  这让江夫人分外尴尬,可江聘并无丝毫缓释之心。累积的摩擦碰撞下来,二人的关系也渐渐几近于陌路。
  鹤葶苈立在他的身边,福了福身,也跟着他唤。祖母,姨母。
  江夫人手指动了动,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有了不快。
  老夫人笑着看她,只觉她依在江聘身边的模样看起来极为婉约乖顺。亭亭玉立,小鸟依人。
  心里当下就生出了三分的喜欢。
  江聘野的像匹狼,需要这样柔的像水一样的女子的照拂。若是没人困得住他,等她百年以后,定会酿出祸端。
  而且这个姑娘眼睛清澈,不像个藏了坏心的人。她也不指望江聘能光兴祖业,指点江山。这样踏实地过着小日子,她便就安心了。
  “祖母,您别欺负您孙媳妇儿。”江聘带着鹤葶苈往前走了两步,笑着跟老夫人打趣儿,“她今个腰酸,您可别让她跪太久,孙儿心疼。”
  他向来说话都是这样子的,尤其是在老夫人的面前,简直就是口无遮拦。没皮没脸,不知羞臊。
  鹤葶苈急急地抬头去看老夫人,生怕她觉着自己骄奢淫逸。开口欲要说些什么,可对上老夫人带着笑的眼睛,又咽了回去。
  她没有半丝不快的样子,细微的皱纹堆在眼尾处,分外和蔼慈祥。她是真心喜爱江聘这个孙儿,连带着对她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孙媳妇,都高看了几眼。
  “你且安心。”老夫人冲江聘嫌弃地挥挥手,“若是孙媳妇好,我怎么会刁难她。我是那不好相与的老人嘛?还不都是为了你好,要不,我才懒得操这种闲心。”
  她说完,又侧目去看下方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夫人,拐杖头点了点地,“玥珍,你说是不是?”
  “母亲说的是。”忽的被点了名的江夫人一愣,赶忙站起来行了一礼。
  她听得出来,老夫人这是在告诉她,让她收了心,别生事端。她在明里暗里地给这个新来的小夫人撑腰。
  江夫人咬了咬牙,暗中瞥了眼垂顺站着的鹤葶苈。
  都是庶女,都是运气使然做了将军府的夫人。怎么老夫人就偏偏看不上她?明明她还给江家添了个公子。
  茶敬得很快。鹤葶苈跪在蒲团上,头低垂,双手稳稳捧至额前,“请祖母喝茶。”
  雨前龙井,香味扑鼻。
  老夫人看了眼站在鹤葶苈身后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江聘,再看看面前温婉如兰的姑娘,心里对她的喜欢又添了一分。
  媳妇在婆家受不受重视,丈夫是个很关键的点。江小爷深知这个道理,无时无刻不再想着给他家小妻子提脸面,找靠山。
  他不能天天在家里守着,得把她稳稳地安顿好了,他在外才能定心。
  “好。”老夫人捏着杯耳朵抿了口茶水,笑意盈盈地往茶盘里放了个红封,“起吧。”
  封子很厚,里面定不会是散碎银子,少说也有百两。
  鹤葶苈站起来,刚想往后退一步,拿了茶盘去敬另一杯,老夫人就拽住了她的腕子。下一刻,她就觉着手上一凉。
  “给你的。保平安。”老夫人用手指点了点她手心上的那串檀香珠子,“我前些年在八宝寺求的,一直贴身带着。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就是图个心意。你们俩好好过。”
  珠子凉滑,檀香味醇厚。鹤葶苈受宠若惊,下意识便回头看了江聘一眼。
  “收着收着。”江聘走到她身边来,握着她的手给她戴上,又牵着给老夫人看了看,“祖母,漂亮吗?”
  鹤葶苈羞饬地看着自己放在他大掌上的手。正正好小了一圈。
  她比江聘还要白皙些。两人都是漂亮的手型,指头修长,但江聘的骨节更粗,指腹有茧。
  他状似无意般的把手指往回收了收,将她的圈在手心里,笑着偏头看了她一眼,“我觉着很漂亮。”
  也不知他说的是珠子,还是美人的纤手。
  老夫人含笑点头。鹤葶苈急忙将手收回来垂在身侧,耳根红得透透。
  江聘咳了声,掩饰着看她,着了迷般的。
  他的小妻子,很容易就会害羞。
  江夫人没什么热情劲。走过场般的受了茶,给了封,再皮笑肉不笑地坐了会,很快便就寻了个借口走掉。
  看着她急匆匆逃也似的背影,江聘斜靠在椅子上,玩弄着自己袖上的绣竹,没理会。
  鹤葶苈瞟了眼,也未多言。
  她在闺中时便就知道,江夫人与江聘不和。只是没想到,会闹得僵到这种地步。毕竟就算是抛去继母子的这份关系,江夫人也是他的姨母。
  江聘实在是太倔,太傲。这不懂得变通的性子,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老夫人还在说着话,江聘却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低着头意兴阑珊。鹤葶苈悄悄伸了指头过去掐了他一下,“阿聘,听祖母讲话。”
  老夫人在这,她不好连名带姓喊江聘,又实在叫不出口夫君,就即兴起了这么个爱称。
  江小爷很喜欢这个称呼。冲她口里叫出来,娇娇软软。阿聘。
  他很痛快地收了袖子,紧挨着她坐得端正。看着她侧脸的眼睛亮的非常,目光灼灼。
  江老夫人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有些想笑。
  是该有个人管管他了。娇软软的二姑娘,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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