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江南北,各地皆有其独特并被人广为称赞的品物,如洛阳牡丹塞外战马,徽州竹雕惠山泥人,江南一带百姓富庶,赏玩之物更是各有千秋,而嘉定最出名的就是灯笼。
  宋家灯铺乃嘉定制灯龙首,历届花灯比试中,宋家夺魁三场能拿两场,宋殊出师之后更是连续夺冠,这次若是再胜出,那就是连胜三场了。
  嘉定其他几家灯铺对宋殊并不服气。诚然,跟宋殊比书法字画,他们自愧不如,可灯笼最重要的还是灯笼本身的精巧,书法字画只是锦上添花,况且宋殊状元郎出身又随圣上率兵亲征过,即便辞官归隐,依然是皇上眼里的相才将才,听说每年都会赏赐宋殊东西。如此身份,苏州府哪个官员不想巴结他?偏偏花灯评选都是这些父母官的活儿,他们就是为了讨好宋殊,也会把魁首判给他。
  因此去年比灯结束时,嘉定其他几家灯铺掌柜联合祭出了激将法,问宋殊敢不敢只比灯笼手艺。宋殊惯常不喜人情走动,但并非孤傲之人,他明白几位老师傅们的心结,也愿意解开这个结,欣然应允,约定这届比灯各家灯笼上均不得出现笔墨痕迹。
  龙阁顶楼,萧知县跟庄寅端坐主位,左下首依次坐着参加今晚评选的大人们,有嘉定城的官员,有邻县约好来看热闹的大官,也有本地数得上名号的望门之家。右侧宋殊为先,依次是城里灯铺东家跟大师傅们。而除了上场花灯比试的前三甲可以直接参加最终一轮评比,其他几家的灯笼都得经过龙阁下面两层雅间里的客人预选淘汰之后才能送上来。因为灯笼所属贴在底座下面,外人看不见,倒也公平。
  宋殊等三家的灯笼已经摆在中间的长桌上了,只是上面蒙着大红纱布,诸人只能瞧见里面的灯光,看不清具体形状。
  众宾客把酒言欢,宋殊淡然一如往日,有人向他敬酒,他举杯而饮,无人理会时,他自饮自酌,怡然自得。
  龙阁与凤楼相隔只有几丈,加上里面灯火通明,唐景玉站在窗前,将里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不由有些不耐烦:“怎么还不开始啊?”
  庄夫人示意她看下面:“已经开始了啊,你看,第一轮已经评完了,现在挂出来的都是被淘汰了的。”
  唐景玉低头看去,只见有人将一盏盏华丽的灯笼挂了出来,而双塔之间的空地上站了不少人,多是没有资格进塔的普通富户乡绅,密密麻麻一片,全都仰头观望,赞叹之声不绝。唐景玉来了兴致,右手托腮瞧热闹,瞧着瞧着目光又情不自禁向对面投去,正好瞧见宋殊仰头饮酒,男人面如冠玉脖颈修长,举手投足有文人的风流,也有武将的豪爽。
  她都不知道宋殊还会喝酒的,至今数次同桌而食,从来没有见饭桌上摆过酒。
  唐景玉怔怔地瞧着,有那么一瞬,竟有种明月花灯再美,都不如宋殊更值得品味。
  或许是她注视的时间太长了,宋殊若有所感,侧头看了过去。
  跟龙阁的亮如白昼不同,为了不让男人们瞧见女眷的样貌,比灯初始,凤楼各个雅间的灯就熄了,因此宋殊只能隐隐瞧见几个身影。他盯着为首的一个朦胧影子,心中动了动。
  庄宁喊他二叔时,他发现小姑娘翘了嘴角,不知她为何发笑。
  庄宁的心思并不难猜,她那么聪明,肯定是瞧出来了,那她笑什么?
  失神之际,下人们提着通过前两轮评选的六盏花灯进来了。宋殊收回视线,随其他宾客一起站了起来,走到长桌之侧共同品灯。
  红纱取下,终于露出了里面的花灯真面目。
  雅间里一片静默,明明有三盏花灯刚刚揭开面纱,众人目光却不约而同投向了第一盏。
  那是宋殊做的宝塔纱灯。
  塔灯分五层,每层高约半尺,灯架竹雕而成,各层中间覆以红纱,里面明烛晃晃,照得塔灯犹如仙宝。
  其实塔状灯笼并不罕见,但宋殊这盏花灯胜在其竹雕之细腻,凡真塔构造此灯皆有。
  萧知县低头凝视,但见第一层塔身上雕了宝装莲花、狮子麒麟等瑞兽。第二层雕伎乐人,或轻盈起舞,或弹琴吹笛,栩栩如生。第三层转角处雕绞龙柱,回旋盘绕,塔檐下飞凤、飞仙、共命鸟变化多姿。第四层周匝垂帐,前后有假板门,第五层上覆大圆盖宝珠顶,此处用的是浅黄薄纱,灯光照耀下犹如金色琉璃。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萧知县最先回神,连声赞叹:“每次赏豫章的花灯都如观赏奇珍异宝,豫章啊豫章,以前我只知道你才学如文曲下凡,剪纸之技连蔚县刘大家都自叹弗如,如今你连竹雕都练成了这等神技,再加上宋家祖传的制灯手艺,天下第一灯师非你莫属啊!”
  “是啊是啊,非宋掌柜莫属啊!”
  除了两三人神情沮丧保持沉默,其他宾客都高声附和,眼里再无其他灯笼。
  宋殊谦逊而笑:“大人谬赞了,豫章家无俗事缠身,比几位叔伯多了些时间用在制灯上,论手艺还要向长辈们讨教,且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下第一之说豫章更是不敢当。”
  萧知县还要夸,庄寅抚须笑道:“好了好了,豫章说得不错,他还年轻,要学的地方多着呢,咱们不能一味儿夸他,把他夸得飘飘然了,明年苏州府那场比试因自负不知进取输给旁人就不好了。”
  他这个学生啊,刚开始弃文从工商时他还惋惜了一阵,后来见他真的把宋家的重担挑起来了,他也就放心了。一个人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并为之努力,将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发扬光大,这种成就丝毫不逊于封侯拜相。
  赏灯之后,萧知县命人将九盏花灯按名次挂在阁顶示众,众宾客又开始把酒言欢。
  九灯将顶楼绕了一圈,宋殊的宝塔灯最显眼。
  唐景玉第一次见到宋殊做的灯笼。
  三尺来高的灯笼,在她这里看得并不清楚,只能看清大概形状,但已经让她折服了。如果说灯火通明的应奎山是突然现世的龙宫,对面高挂的花灯便是天外飞来的宝塔,虽小,却比后面偌大的龙阁还要气派夺目。
  “外祖母,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拉上窗纱回到席位上,唐景玉好奇地问,她想仔细瞅瞅宋殊的花灯。
  “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吧。”庄夫人无奈地道,“男人设宴最爱饮酒畅谈,一时半会散不了的。阿玉是无聊了?要不我领你去找萧老太太打打牌?”
  “好啊。”唐景玉倒不是很想过去,只是雅间里就她们祖孙俩确实没趣,半个时辰呢,总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庄夫人便牵着她手走了出去。这辈子外孙女恐怕都不能恢复本来身份了,她能做的就是给她撑腰,让人知道她虽然是宋殊的丫鬟,却也是她庄夫人真心疼爱的干孙女,轻易欺辱不得。
  庄夫人跟萧老太太关系颇好,萧老太太见老姐妹对唐景玉爱护非常,因此也很喜欢唐景玉。唐景玉向来嘴甜,旁人对她好她就乐意哄,打牌时把二老连同知县夫人哄得笑语连连,热闹极了。
  “夫人,大姑娘听说您在这边,想过来伺候您呢。”迎春从门外走了进来,小声回禀道。
  “二姑娘来了吗?”庄夫人一边看牌一边头也不抬地问。
  迎春忍不住笑了:“二姑娘困倦,早随三奶奶回去了。”
  庄夫人恍然大悟:“是了,她们走的时候还请示我来着,唉,人老了忘性就大。让她回去吧,这满屋子丫鬟,哪里用得着她伺候。”
  迎春并不意外地去了。
  庄夫人若无其事继续打牌,萧老太太笑笑,心中鄙夷了庄家大房一番,也闭口不提败兴人,倒是多看了唐景玉好几眼,笑道:“乍一看不觉得,端详久了,我瞧阿玉跟你真有些像啊。”
  “要不我怎么喜欢她收她当干孙女呢。”庄夫人春风满面,“人跟人相处都是讲缘法的,有人天天在我眼前晃悠我也喜欢不起来,有的人,像阿玉,我一眼就知道是个招人疼的好姑娘。”
  唐景玉听了,故作为难地看着手里的牌,末了换了一张放到庄夫人身前:“我知道祖母等这张牌呢,本来不想给,可谁让祖母一直夸我呢,不给我总觉得对不住祖母一番厚爱啊。”
  庄夫人哈哈大笑。
  萧老太太不干了,推了牌道:“敢情你们祖孙俩联手赢我的银子来了,这局不算!”
  说说笑笑的,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却是男人那边散席了,凤楼这边女眷们也纷纷下楼与自家老爷碰头,打道回府。
  庄、萧两家在顶楼,不急着下去,不过总要收拾收拾,庄夫人就领着唐景玉先告辞了,回了自家雅间。
  约莫两刻钟后,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宋殊才亲自提着花灯过来给二人过目,“师母,恩师醉酒,我跟文礼不放心他上来接你,就让他在车里等着,一会儿文礼扶您下去。”
  正说着,外面庄文恭领着庄宁母女过来了。庄文礼落后几步自己走,他的两个儿子随母亲妹妹先走了,他上来就是接嫡母的。
  唐景玉背对门口坐着,眼睛像长在了花灯上,没有看那一群人。
  庄夫人知道外孙女心里有芥蒂,只留了宋殊,让旁人都先下去。
  没人敢忤逆她。
  庄夫人到底上了年纪,此时已经有些乏了,见了宋殊的灯笼才又精神了些,夸个不停。
  “师母若是喜欢,这灯您拿回去吧,白日里再仔细瞧。”宋殊恭声道。
  他往年比试的花灯多数都送了庄寅夫妻。
  庄夫人瞅瞅恨不得把花灯抱到身前看的外孙女,摇头道:“不要了不要了,年年都要你的灯笼,我都不好意思了。豫章啊,方才这边不少姑娘窃窃私语呢,我都听见了,与其把灯笼送我这个老婆子,不如送哪个姑娘,一盏灯笼换颗……”
  “师母……”宋殊无奈开口。
  庄夫人只好打住:“行行行,我不说了,走吧,都快二更天了。”
  唐景玉主动请缨:“我提灯笼在前面照亮,掌柜你帮我扶外祖母吧。”说完小心翼翼将宝塔灯笼提了起来,兴奋得像个孩子。
  宋殊岂会看不出她的喜欢,正因为看破了,方才提出将灯笼送给师母时,他第一次犹豫了。
  “也好,那你慢点走,小心脚下。”他扶起庄夫人,低声嘱咐道。
  唐景玉痛快应下。
  ~
  回到对岸,宋殊跟唐景玉与庄夫人告辞,上了宋家马车。
  唐景玉将灯笼放在腿上,一手扶着,一手轻轻摩挲灯架上的雕刻纹络,爱不释手。
  她看灯,宋殊看她,见她桃花眼明亮亮水濛濛,不见半点困意,忍不住问:“很喜欢?”
  他喝了不少酒,随着他的呼吸,车厢里早就弥漫了淡淡酒意,此时一开口酒味儿就更浓了。许是他人生得好,再不好的东西来自他也带了仙气,唐景玉没觉得难闻,只觉得有点醉醺醺的感觉。
  她点点头,恋恋不舍将目光挪到宋殊脸上,试探着问道:“掌柜,这灯笼你还有用吗?”外祖母说的明显是玩笑话,宋殊若真懂得送姑娘花灯,儿子都该会背书了。
  她脸红扑扑的,灯光落上去像最美的云霞,宋殊发现自己可能真的醉了,竟觉得小姑娘生的太好看,像即将熟透的桃子,诱人咬上一口。念头一起,喉头突然一阵干渴,他忍着吞咽的冲动道:“没什么用。”
  他知道她的意思,就是想听她求他。
  唐景玉心里一喜,刚要开口,对上宋殊如墨的眼眸,她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垂下眼帘道:“那,掌柜送我可以吗?”宋殊做的灯笼本就难得,夺了魁首的灯更是价值不菲,她跟宋殊交情不算深,这样索要太厚脸皮了,可她真的太喜欢,宁可被宋殊嫌弃贪得无厌也要试一试。
  她娇羞可人,宋殊痴痴地看着,不知为何想到了庄夫人的戏言。
  送姑娘一盏花灯,就能换回一颗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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