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

  顾晏立在廊檐下, 容颜冷俊。顺王站在廊檐上, 清雅的面容上, 含着似是而非的笑容。
  两人目光对上, 其实彼此心中都差不多猜得到原因了。只不过, 这个所谓的原因, 乃是陛下的良苦用心, 事关重大,是不能轻易开口说出来的。
  两人皆沉默着,似是在比着定力般, 沉默对视,却谁都不先开口说话。
  直到廊檐另外一头有丫鬟捧着茶水来,朝着两人请了安, 开口说了话, 这才打破这份沉寂来。
  顾晏依旧立得纹丝不动,一手攥拳搁在小腹处, 另外一手攥拳, 背在腰后。顺王侧头去, 朝那丫鬟挥了下手, 阔袖随着他大幅度的动作, 来回晃了几晃。
  “端进去,然后退下去。”顺王微肃容说。
  “是, 殿下。”丫鬟应着,立即照着吩咐做事。
  “进来说吧。”吩咐完丫鬟, 顺王才邀请顾晏一同进屋说话。
  门合上, 两人皆坐了下来。
  “你打算怎么办?”顺王率先开了口,问得慢悠悠的,颇为有些瞧好戏的意思。
  眯眼,微笑,不轻不重问了一句,而后缓缓端起茶来品茗。
  顾晏素来喜茶,可此番却没了那些悠闲的兴致。
  “不管他老人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是不可能做出抛弃妻子的事情来。”顾晏态度坚决。
  顺王立即拆他台说:“弃子?”他哈哈笑,“你有子女吗?”
  顾晏微愣。
  想起妻子的身子来,他脸色越发凝重起来。妻子的身子,是他另外的一块心病。
  子嗣……他当然想要。
  他跟她一样,都想求得一个身上流淌着他们血液的孩子。
  不管是儿子还是闺女,他都会非常疼爱。
  见顾晏面色冷厉许多,顺王这才反应过来,或许自己多嘴了。
  顺王并不知道柳芙子嗣艰难的事情,他素来就是这样的性子。说话的时候,嬉皮笑脸的,喜欢不经意间打击别人几句,以此来当做乐趣。
  顾晏年岁不小了,却膝下无子,顺王想取笑他一番,原觉得无事的。
  若他晓得顾晏夫妻间的那点事情,他也不会这样问,不会故意在兄弟的伤疤上撒盐。
  “喂喂喂!顾澄之,你也不至于吧?本王就笑你没儿子,你就甩上脸子了?”顺王摇头,“你也不想想,就算你暂时没有子嗣,可你至少还有一位美娇娘啊。”
  “本王有什么?本王什么都没有,连自由都没有。”
  想想这些年过的日子,顺王都觉得自己活得窝藏。
  后族强势,外戚摄政。
  不但父皇这个皇帝做得不称心,就连他这个皇子,都得藏拙装傻。
  有时候想着,他这个王爷做得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落在寻常百姓家里。
  若生为平民,至少,他还能读书考科举走仕途。
  如今呢?空有一腔热血与抱负,却半点沾不得朝政。
  这样想着,都觉得十分没意思。
  顺王的身不由己,顾晏心中也明白。
  “太子倒是中正清明,是皇后与嬴王府被权势迷了心窍。”顾晏本是谨慎之人,但在顺王跟前,他也不必有话藏着掖着,索性直接说了出来。
  顺王笑着,却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当是喝酒一样,仰头一饮而尽。
  他倒是乐观的,喝完后又笑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王倒是想看看,这嬴王府到底能猖狂到什么时候。”
  顾晏道:“已经走到了权势的巅峰,再往上走,已经没有路,势必要陨落。”
  顺王哈哈大笑,手在顾晏肩上拍了拍,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如今,你也逃脱不掉了。”有人陪他一起做难兄难弟,他挺开心的,“算了吧,既是出来了,那些事情不说也罢。怎么样?案子都办完了吗?”
  顾晏颔首:“差不多了。”又说,“这两日带着小芙在杭州城玩一玩,大后日立即返京述职。”
  “真好啊,你还有娇妻陪伴左右。”顺王觉得自己好生可怜,“算了,你陪着娇妻吧,本王自己去玩儿。”
  *
  办完了公事,这几日顾晏天天陪着妻子。带着她逛遍了杭州城的大街小巷,陪她去最好的酒楼吃饭,陪她去听小曲儿,还带着她泛舟西湖。
  柳芙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每天日程都排得满满的,虽然她很累,但笑容比前些日子多了不少。
  最后一天的时候,她非要拉着顾晏陪她去逛杭州最大的街市,挨着一家一家逛,几乎是逛遍了所有的街铺。她买了一大堆东西,不但随行的金雀儿银串儿怀里抱满了礼盒,祝福祝安更新面前堆得有山高。
  柳芙开心极了,心情也美丽到爆炸。
  虽说入了秋,但秋老虎还在,依旧有些热。
  柳芙从一家铺子跑出来,眼瞧着天色要晚了,正要朝另外一家铺子里跑,顾晏拉住了她。
  “帕子呢?”顾晏问她。
  “什么帕子啊?”柳芙热得脑门上全是汗,额角的鬓发都被汗水黏湿漉了,她微喘息着,眨了眨眼睛,“丝帕啊?我没带啊,怎么了?”
  顾晏拉她到跟前来,抬起袖子给她擦额头上的汗。
  “差不多就得了,家里也没那么多人要礼物。就算要带礼物回去,意思着买点,讲究的不过就是个心意,谁也不会挑你的理。”顾晏望着她,见她双颊粉润,抬手刮了刮她鼻子。
  柳芙心里暖暖的,一头扎进去,扑进他怀里。
  “夫君是心疼我,还是心疼你的银子啊?”柳芙故意说,“是不是看我这几日花你银子花得多了,你就心疼了?别这么小气嘛,好歹你也是整个北方‘隐形’首富,才花你这么点钱,你就舍不得了,还说你爱我……是骗我的吧?”
  顾晏闭了嘴,而后朝旁边看过去。
  旁边,祝福祝安金雀儿银串儿见顾晏看来,立即都将眼珠子往别的地方瞟,不敢看。
  顾晏晓得她这是心情好,又在跟自己闹了,他倒是完全吃得住。
  “还有多少东西没买?”顾晏拉着她手,继续朝前面去,“等买完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不提吃的还好,一提吃的,柳芙立即就觉得肚子饿极了。
  匆匆买完最后几样东西后,顾晏带妻子去吃晚饭。
  等回了郡王府,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顾晏亲自送妻子去太妃那儿,太妃还没睡。
  太妃吃完晚饭后,在院子里消了消食。柳芙回来的时候,老人家才洗完热水澡,正歪着身子躺在榻上小憩呢。
  “明儿都要启程回京去了,怎么今天还怎么晚回来?”瞧见外孙跟外孙媳妇,太妃坐正了身子来,指着一旁道,“你们两个都坐下来吧,说说话。”
  “是。”顾晏应着。
  太妃极为舍不得,双眼渐渐泛起了些水光来。
  “这回你们走了,下回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要记着,日后若是有空了,要常来杭州看看外祖母。”
  顾晏应着:“澄之会牢牢记住您的话。”
  太妃又凑近了些说:“虽然我十分喜欢旻丫头,也希望她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陪着我。但我也知道,若是为了她好的话,等孩子生了避了风头,还是得叫她回去。”
  “她虽然犯错了,但是毕竟是你亲妹妹。澄之,回去后,你也要在你祖父父亲跟前多说说她的好话。”
  顾晏点头道:“这件事情,还请外祖母放心。等日后时机成熟了,会接她回去。”
  “那就好……那就好。”太妃重重呼出口气来,身子收回去了些,微仰着,靠在榻边的大迎枕上,“其实若是依着我的意思,旻丫头与兆义倒是般配,只可惜,你大舅母不答应。”
  老人家哼哼笑了两声,摇着头说:“好似是怕我会撮合他们俩似的,这不,最近忙着要举办什么赏菊宴呢。”
  “几乎请了杭州城大半的名媛千金来,为的……就是替兆义物色一位世子妃。”
  顾晏心里明镜似的,他也知道,为了妹妹好的话,是千万不能让她嫁在杭州的。
  虽说有外祖母在,凡事会偏疼着。但说句不孝的话,外祖母已经年迈,能护得她一时,却护不得一辈子。
  将来,整个郡王府,迟早是大舅母当家做主。
  小妹骄纵又没什么心眼儿,到时候表兄时常在外,怕是也会顾虑不周。
  她虽做错了事情,但毕竟不至于一辈子都受磋磨。所以,顾晏是铁了心思等将来时机成熟后,再接她回去的。
  哪怕是留在家里一辈子,至少能跟前看着些。
  顾晏起身,半跪在太妃跟前。
  “外祖母疼她,是她的福气。不过,大舅母顾虑得是对的。表兄如今是世子,将来便是郡王,他的正妻,自该是一位端庄贤惠的世家千金。旻姐儿性子骄纵任性,还有大小姐脾气,并不适合表兄。”
  “我知道。”太妃点点头,“只可惜,除了兆义外,你其他几个表兄弟都是不成器的。不然的话,旻姐儿……”
  太妃觉得说这些也没意思,话说了一半又不说了。
  “算了算了,不提这事。”太妃道,“左右还有你母亲与丽阳大长公主疼她,想来她将来的去处,你们也都是已经想好了,我就不多这份心了。”
  “起来吧。”
  顾晏站起来:“天色晚了,外祖母还请早点歇着。”
  “你也累了这些日子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顾晏要走,柳芙立即站起来。
  “外祖母,我送送夫君。”
  知道小夫妻俩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这些日子又分房睡,想必是想着对方了。
  老太妃是过来人,便笑着道:“那你去送送吧。”
  柳芙抱着顾晏手臂,陪着他一道走在院儿里。
  “回去吧。”快出了院门的时候,顾晏驻足,望着妻子,“你送我出去,一会儿我还得再送你回来。”
  “夫君。”柳芙抱着他手臂不肯松开,低着头,脚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地上的石子,声音嗲嗲的,“那你就不想吗?我们都分开这么长时间了,我……我想你。”
  顾晏笑着,伸开双臂去将人抱住。
  “想!怎么能不想我的小乖乖?”他揉她在怀里,动作轻柔,“但你也得听话,这是在郡王府,不是于归院,凡事得有规矩。”
  “噢!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不懂规矩的人了?”柳芙就喜欢跟他犟嘴,然后好让哄着自己,“你刚刚说,世子娶妃,应该娶一个淑女名媛,往后才能将整个郡王府打理好。”
  “而小姑,你说她骄纵爱耍小性子,不适合做王妃。这话……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她有些难过,软绵绵趴在他怀里,提不上一点力气来。
  顾晏一听,就知道小东西故意在跟他撒娇了,他便搂得人更紧了些。
  “我说过,等这回回去,咱们单独过。到时候,你想把屋顶掀了都成,左右有我给你顶着。”既然她想听甜言蜜语,他便也不吝啬,说给她听,“到时候,你是想出门做生意,还是想呆在家里休息,都依着你。”
  柳芙噘了噘嘴,仰头望着头顶的男人。
  “等你真正飞黄腾达了,连祖母老人家都管不着你了,你还会对付我打我吗?”柳芙两辈子都记着那二十板子,“还有那个喜和郡主,她从前……可是你的未婚妻,陛下赐婚,你都答应了的。”
  从前心里没他,她才不管什么徐小姐什么郡主呢。
  可现在心里满满都是他,柳芙再回想起从前的事情来,心里就很不好受了。
  酸溜溜的,跟打翻了谁家的醋坛子一般。
  顾晏笑着回堵她:“那你的秦大哥呢?”
  “我……”柳芙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提起秦忠来。
  曾经的那点破事情,她都要忘记了。
  “你欺负我!”她跟他撒娇,娇娇软软的,嘴里说着他欺负人,身子却更往他怀里挤,“我……当时那不是为了我娘嘛,可我选错了一步,日后尽是吃苦头了。”
  “你都知道我过得不好,现在也不晓得心疼心疼我。”
  “你以为我过得好吗?”顾晏稍稍严肃了些,漆黑的眸子里闪着光。
  柳芙望着他,似是明白了些什么,眼睛缓缓眨了几下,等着他继续说话。
  顾晏却又不说了:“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还得启程回去。”
  “那不是傍晚的船嘛,不着急。”柳芙不想走。
  顾晏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理了理,才认真说:“等上了船,日日夜夜睡在一起,何须急在这一时。”
  “我又不着急。”柳芙轻哼一声,“那我回去了。”
  说罢她就转身走了,顾晏都没反应过来。
  怀里的那团娇软瞬间抽身而去,顾晏心中极为不舍。
  柳芙就是故意的,先扑他一下,给他一颗糖吃,然后再转身跑开,让他心里失落。
  她想,这样的话,他晚上睡觉肯定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柳芙累极,一夜无梦,睡得死沉。倒是苦了顾晏,因为思念佳人,整夜都辗转反侧,没睡好。
  他早起已经习惯了,就算夜间睡得不好,第二日也是一大早就起来去练晨功。
  这个习惯是打小就养成了的,顾家几个兄弟,人人都这样。
  柳芙住在太妃院里,也不必日日去给郡王妃跟二夫人请安。所以,第二日睡到辰时才醒。
  醒来后,就开始收拾包袱,午后就要去码头了。
  顾旻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望着屋里的柳芙,她有些不舍起来。
  “大小姐。”金雀儿与银串儿朝顾旻请安。
  柳芙回身看到顾旻,迎过去扶着她坐下来:“你来了怎么不说话,这边坐。”
  “知道你要走了,我来看看你。”她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写给母亲的,麻烦四嫂捎带回去。”
  柳芙立即收起来,说:“放心吧,我一定亲手交到母亲手里。”
  顾旻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柳芙安抚她说:“等你将孩子生了下来,身子调理好了,就接你回京。”
  其实顾旻现在对回不回京去,已经不那么在意了。只是,她有些想家、想家里的亲人了。
  她也不想别的,哪怕回去后,只能一辈子住在庄子上了却余生,她也愿意。
  靠着京城,想见母亲的时候,还能见着。如今远在杭州,想见亲人都是奢望。
  临行前,顾晏带着妻子去给两位舅舅道别。
  只是,二老爷已经被他抓走看押,要押回京城接受惩罚去了,所以二夫人恨他入骨,根本不远见他。
  所以,顾晏只意思着在二房院子外面行了个礼,这才来大房这边。
  恰好,郡王与郡王妃都在。
  顾晏知道,如今算是得罪了二舅一家,小妹住在这里,虽有外祖母照拂,但怕是也还得大舅与大舅母多多偏疼着些。
  所以,顾晏便说:“旻姐儿还劳烦舅舅与舅母照拂了,等来年,一定接她回去。”
  郡王妃总是有些不放心,怕顾家会放弃这个女儿,直接扔在了郡王府。
  “澄之,你打算日后如何处置旻丫头?”望了眼自己夫君,郡王妃笑着,“这个孩子生下来,怎么办?”
  顾晏道:“等孩子生下来,会养在别处。等旻姐儿出了月子,身子稳定了,就即刻接她回京。”
  “那……可替她谋算好了未来?”郡王妃试探性问着,“她毕竟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娘家吧?大长公主与姑姐都疼她,想必要未她谋算的。”
  顾晏望了眼郡王妃。
  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所以,顾晏道:“这得看她的造化了,但是不管怎样,就算将来再嫁,也势必会选择嫁在京城附近。祖母舍不得她,母亲也舍不得……依着两位老人家的意思,怕是要留她在府里一辈子。”
  “那日探了旻姐儿口风,她也是想家了,想即刻回去。若不是还有这等事情,我也早带着她回去了。”
  听顾晏这样说,郡王妃一颗心彻底滚回了肚子里去。
  “你放心,既然是答应了照顾旻丫头,舅母必然会照顾好她。你二舅母如今生你的气,其实不怪你,更不怪旻丫头,有我与太妃在,她还不敢欺负旻丫头。”
  “多谢舅母。”顾晏行礼。
  “一家人,客气什么,快起来。”郡王妃立即去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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