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手碰到他脖颈的肌肤, 触手所及的灼热让她不由地指尖一颤, 瞬间蔓延至全身。她脸颊发烫, 身体也不自觉变得僵硬起来。
她抬眸看向紧抿着唇的陆晋, 目光不经意撞进他漆黑的眸子里。幽深的眸中有烛光闪动, 其余都是她的身影。
两人四目相对, 她微微一怔, 心脏像是被什么给撞了一下,她愣了一瞬,才偏开了视线:“大……”
一声“大哥, 放我下来吧”还未说出口,就听到二哥陆显的声音响起:“大哥,嘉宜妹妹, 我去了这么久, 你们……”
话音未落,他便推门而入, 看到眼前的场景后, 直接呆立当场, 慢吞吞吐出后面那半句:“做什么消遣……”
他想, 他一定是眼花了。他都看到了什么?大哥抱着嘉宜妹妹, 如同抱着一件珍宝。嘉宜妹妹神情怔忪,含情脉脉望着大哥。昏黄的灯光下, 两人美好的如同是一幅画。
可关键是,那是大哥和嘉宜妹妹啊!
陆晋回过神, 速度极快, 放下韩嘉宜,看着二弟神情如常:“你回来了?”
韩嘉宜稳稳当当站在地上,酒意全无,困意顿消。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尴尬情绪的她胡乱拂了拂衣角。眼角余光瞟向大哥,见其神色淡淡,浑无一丝异样,隐隐约约有些惭愧。
方才是她要跌倒了,大哥扶了她一把。明明很正常的一件事啊,干吗要这样紧张!
她不知道的是,陆晋心里的尴尬紧张情绪丝毫不亚于她,甚至比她更严重一些。
这不是他第一次抱她,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而且偏偏还被二弟给撞见。似乎给人窥得了他隐秘的心思一般,他在二弟刚出现的刹那,竟忘了该如何去做。
直到二弟开口,他才猛然醒悟过来,尽量自然将她放在地上。
迎着二弟震惊的目光,陆晋不紧不慢道:“方才喝了点酒……”
陆显脸上一白,一个念头忽的浮上心间:莫非是话本子里的酒.后.乱.性?大哥和嘉宜妹妹可是兄妹啊!
紧接着,他听大哥续道:“嘉宜有些醉了,险些摔倒,我去扶了一下……”
“哦……原来是这样。”陆显骤然松了一口气,他轻轻拍了拍胸脯,“还好还好,我还以为你们趁我不在,有了什么首尾呢。”
陆晋神情微僵,轻斥:“胡说什么!”
韩嘉宜也面显尴尬之色,声音很低:“是我啦,我不大会喝酒。一喝酒就想睡。”
她低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陆显摆了摆手,啧啧两声:“真有你们的,大年夜守岁,居然还喝上酒了。喝醉了还怎么守岁?我不是说让你们猜谜或者抹骨牌吗?哦,是了,只有你们两个……”
韩嘉宜给他说的脸颊发红:“我去外面吹吹风,清醒清醒。”
言毕也不看旁人,直接绕过二哥,就开门出去。
虽是夜里,但好在不算黑沉,隐约能看见远处建筑的轮廓。
夜风微凉,韩嘉宜清醒了不少,她轻轻叹一口气,也不知这一声叹息是为谁而发。
“砰”的一声巨响,高空烟花绽开,漫天华彩,美不胜收。
韩嘉宜仰头看着,直到烟花消散。
身后隐隐有响动,她闻声回头,看见大哥陆晋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她忽略心头的异样:“大哥……”
“清醒点了吗?是继续守岁,还是回去休息?”陆晋双目微敛,轻声问道。
“当然是继续守岁啦,都这么久了,不差一会儿。”韩嘉宜笑笑,“要是回去休息,我今晚不白熬了吗?”
陆晋点头:“那就进去守,外面冷。”
韩嘉宜“嗯”了一声,心想反正也清醒的差不多了,进去也好。
二哥陆显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小碟子,那小碟子里堆了些瓜子仁,而他手旁,还有一堆瓜子壳。
他看着大哥和嘉宜妹妹,兴致高昂:“不如我们就猜谜,猜对的,奖一粒瓜子仁。”
韩嘉宜正想打起精神,闻言连连点头附和:“好啊好啊,那猜错呢?”
“猜错?”陆显眼珠一转,“猜错就讲个故事吧。”
他寻思着,嘉宜妹妹话本写的好,讲故事当然不在话下。倒是大哥正经严肃,平时也很少看闲书。这惩罚多半能难住他。
韩嘉宜赞成,陆晋也不反对。三人简单制定了规则,继续守夜。
大约是有了消遣,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快了。
忽然,爆竹声震耳欲聋,远处或高或低的呼声:“过年了,过年了!”
已经是正子时了,新的一年到来了。
韩嘉宜蹭的站起身,冲两位兄长施了一礼,她笑得灿烂无比:“大哥、二哥,新的一年事事如意。”
少女的面容被灯光染上一层微红,更显得人美如玉。
陆晋心头一跳,唇畔缓缓漾起笑意,他轻轻回了一句:“事事如意,快去休息吧。”
陆显打了个哈欠:“我也要去睡一会儿了。”
方才热热闹闹的三个人,当即散去,各自收拾了休息。
韩嘉宜先时困极,然而等真正洗漱后,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她反倒睡不着了。明明有些轻微的头痛,眼睛也微微发涩。可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她闭上眼,努力平复情绪。也不清楚过了多久,她才勉强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新郎官来了。”
韩嘉宜蓦地一惊,什么新郎官?她抬眼去看,入目却是黑红一片。
她怔怔然,忽的明白过来。原来是她要出嫁,她视线被挡,是因为她头上罩着红盖头。
她在哪里?她要嫁给谁?
正自迷茫,头顶的盖头被人用一杆喜秤挑掉。
她的目光沿着那双黑色的朝靴缓缓上移,最终落在新郎官那张英俊的脸上。
这,这不是大哥吗?
那个穿着大红色喜服的男子,不是大哥陆晋又是谁?
韩嘉宜大惊,猛地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亮了。
映入眼帘的是浅青色的床帐。她怔了一怔,随即意识到这是她房间的床帐。
她所在的院子修整过后,房间也跟着又整理了一番,赶在过年前,她搬了回去。
她如今躺在自己床上。所以说,那其实是一个梦?
韩嘉宜坐起身子,轻轻按了按隐隐发痛的眉心,重重喘了几口气,不解而又汗颜:她为什么会做那种梦?梦到她嫁给了大哥?
要不得,要不得。
穿衣裳时,韩嘉宜还在思索着方才的梦。她琢磨了一番,心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肯定是因为守岁时和大哥谈论了关于继兄弟姐妹能否成亲的问题,所以她才会做这样的怪梦。
他是她兄长,她对他绝对没有任何怪异心思,也不能有。
对,就是这样。
缓缓合上双眼,韩嘉宜调整了情绪,才又慢悠悠洗漱收拾。
等她收拾好来到正房,却只见了二哥陆显一人。
“陆伯伯和娘呢?”韩嘉宜停顿了一下,“大哥呢?”
陆显瞧她一眼:“宫里朝贺。你今日脸上抹了胭脂?”
“对啊。”韩嘉宜也不否认。昨晚守岁睡得迟,气色有点差。她干脆略施脂粉。
“好看。”陆显赞许地点了点头。
韩嘉宜只笑了笑。
大年初一,文武百官以及一品诰命夫人需要进宫朝贺。
陆晋在拜会过皇帝之后,被留了下来。
皇帝精神不错,态度也和善:“晋儿去福寿宫走走,太后最近常念叨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你。”
陆晋应道:“正要去给太后拜年。”他心想,另一个大约是去了宫外静养的明月郡主。
今日一品命妇拜见皇后,太后不耐烦人多,只打了个照面,就回了福寿宫,兴致不大高。然而一见到外孙,她立刻精神起来:“晋儿过来,过来。”
陆晋如同世间所有普通的晚辈一般,给这个慈爱的老人磕头拜年。
太后满脸笑容,她摸出一个红包塞到外孙手里:“来来来,给你的。”
知道太后的脾气,所以陆晋也不推辞,恭恭敬敬道了谢。
太后愈发欢喜:“哀家前几日听说宝儿身体稍微好些了,在外面多将养一年半载,就会痊愈,你说是不是?”
陆晋垂眸,想起老太医的话,心想,痊愈是不大可能了,也就是稍微减轻些疼痛。不过她人在宫外,对她而言,或许不算是一桩坏事。
当然,这种话不能对太后说。是以,他点头:“是。”
太后笑得越发灿烂:“哀家准备了好几个红包,还有一个是给嘉宜的。”
“嘉宜?”陆晋心头一跳,若无其事问道,“给她做什么?”
“哀家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不,是澹台公子。上次她进宫,才同哀家说了一会儿话,你就把她带走了。后来出了宝儿的事情。哀家也没再召她进宫。这要过年了,总得给些什么。”太后说着,又取出一个红包,“她不是诰命,没有品级,今日没进宫吧?你把这个帮哀家带给她,再问一问,什么时候有《宋师案》的第四部啊……”
听太后絮絮讲起嘉宜,讲起《宋师案》,陆晋心中一片柔软。他接过太后给的红包:“我回去就给她。”
他想,一直把她放在心上的人挺多的。
陆晋这一点倒没想错,大年初一,在宫里问起韩嘉宜的,并非只有太后一人。
沈氏有诰命在身,所以一大早就进宫与其他命妇一起参拜皇后。
刘皇后与皇帝同龄,大约是掌管后宫操心劳力,年届三旬的她虽盛装华服,却难掩眉梢眼角的倦意。
皇帝专心政事,出了名的不好美色,后宫妃嫔不多。刘皇后相貌中上,颇有贤名,处理事务,教人挑不出半分差错。
照例接受了命妇参拜后,刘皇后说些勉励的话语,挥一挥手,教众人散了。
沈氏随着众人出殿,才行数步,就被叫住。她回头,看见缓步朝她走来的东平公主,福了福身:“公主有何吩咐?”
东平公主有孕数月,尚未显怀。相较之前,她稍稍丰润了一些,更显得面貌慈善。轻轻一笑,她走上前来,与沈氏并肩而行:“沈夫人,多日不见,令爱是否安康?”
听她提起嘉宜,沈氏不由地想到那日在崇光寺中,东平公主施以援手一事,她笑了笑:“托公主的福,一切都好。”
东平公主颔首:“那我就放心了。令爱是叫嘉宜对吧?我记得她是个极有灵气的姑娘。越儿对她也颇为欣赏。”
“公主抬举她了,小孩子家家,哪有什么灵气?”有人夸女儿,沈氏自然欢喜,但少不得要提高警惕,谦虚一二。
东平公主又笑了:“什么小孩子?今年该及笄了吧?”
沈氏心里警醒了一些:“今年五月及笄。”联想到东平公主提起平安郡王,她心头忽然有了一种猜测。
两人边行边说话,走的不快,不知不觉已落后于旁人了。
“五月?那可没剩多久了。”东平公主轻笑,“该考虑许亲的事情了。京城优秀儿郎多,沈夫人若是选花了眼……”
沈氏连忙笑道:“公主说的有理,不过还早呢。”说到这里,她不由地面带怅然之色:“我这个女儿,自四岁起,就没在我身边了。直到她十四岁,才又跟我团聚,我舍不得她,自然要多留她几年。”
东平公主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她如今也有身孕,再过数月,也要当母亲,是以她完全能理解沈氏想多留女儿几年的想法。她轻笑着点头:“是这个理儿。”不过想到侄儿郭越对韩嘉宜的欣赏,她状似无意说道:“这也是儿女的差别,养女儿的,希望女儿稍微晚些出门。养儿子的,却巴着儿子早早娶亲。我眼下虽没有儿子,但有一个侄儿,也是一样的心理。”
沈氏闻言只是一笑,没有回答这一句,而是转了话题:“公主既有了身孕,那儿女双全也不是难事。”
东平公主轻抚腹部,摇了摇头:“我这把年纪,也不求儿女双全了,能有个孩子承欢膝下就很好了。不拘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心头肉。”
她成婚十多年,三十三岁上才初次有孕。对她而言,自己的血脉得以延续,这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还挑什么男女?
两人边说边行,慢悠悠到了宫门口,才道别回府。
沈氏回长宁侯府时,陆晋还在福寿宫中。
他陪太后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太后微微显出倦色来,他方告辞离去。
他一说要走,太后反而精神了许多:“记得带给她,莫忘了帮哀家捎话。过些天你得了空,再带她来宫里陪哀家解闷。”
陆晋连连点头应下。
他走出福寿宫没多久,就看见迎面走来的大太监季安。
两人打了个照面。
季安匆忙行礼,神情恭谨。
陆晋神色淡淡,从容应对。
仿佛之前两人并无任何龃龉一般。
擦肩而过,陆晋笑意微敛,心想这个季公公不大简单。上次明月郡主的事情,季安虽然折损了不少人手,但整个人还能全身而退。只是不知季安私底下的小动作,他那个皇帝舅舅又知道多少。
回到长宁侯府时,已经不早了。陆晋直接去见老夫人。
他幼时不在侯府,等他长大离开皇宫时,老夫人已经长居佛堂了。因此,陆晋对祖母的感情并不深厚,不过该有的礼节不能少了。
老夫人素日礼佛,不喜欢儿孙们到跟前伺候,逢年过节虽然接受晚辈们的问好,但明显兴致不高。
面对长孙,老夫人神色淡淡,只简单说两句要忠君报国之类的话语,就让他退下了:“你回去吧。”
“是。”陆晋并不意外。因为数年来都是这样。他和家人本就是客气多过亲近。
告别祖母,陆晋不由地想起外祖母来。他出了老夫人的佛堂,伸手摸了摸放在袖袋里的红包,心说:是该见一见她。
不是他硬要见她,是他答应了太后,不能食言。
而且,大过年的,他也不能躲着她。兄妹嘛,一家人,绕不过去的。
如此这般思索了一番,陆晋大步向正房而去。
还未至正房,倒先看见了梅姨妈。
陆晋在家中待的时间不长,而梅姨妈大多数时候又都待在小院里。是以,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
梅姨妈看见陆晋,也甚是意外。她下意识笑着问好。
陆晋颔首致意:“梅姨妈。”
他正欲就此离去,忽的想起一事,轻声问道:“梅姨妈,陈表妹以前订过婚事没有?”
“什么?”梅姨妈一愣,继而惊喜无比。世子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莫非……
她定了定神,笑着摇头:“没有,她爹死的时候,她年纪还小。这么多年就住在侯府,不曾许下婚约。”
陆晋点头,不知为何,却忽的想起韩嘉宜来。他心想,她爹爹过世时,她年纪也小。不过她爹爹给她许了亲事,好在没能成。
他心中一凛,怎么又想到她了?
梅姨妈见他不说话,问道:“世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是锦衣卫里一个总旗,托我问的。”陆晋也不瞒她,“当然只是白问一问,成不成的也不打紧……”
他说的无比自然,梅姨妈的心却凉了半截。不是世子,是个正七品的总旗?
她轻轻摇了摇头,强笑道:“静云的亲事,我也不好随便决定……”
陆晋自知孟浪,微觉后悔。他点头:“也是。”后面罗北的情况,他也就没再详细询问了。
他和梅姨妈不熟,也没什么好说的,简单说了几句,就结束了对话,继续前去正房。
韩嘉宜在正房和二哥陆显一起下棋玩儿,忽然听到响动,下意识抬头去看,见大哥陆晋竟是一身大红蟒衣,戴乌纱帽,束鸾带。
陆晋在家很少穿官服。今天进宫朝拜,回来并未换衣。
陆显不觉得如何,而韩嘉宜却在看见他的红衣后,猛然想起昨夜的梦。她手一抖,拈着的棋子直接掉在了棋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