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

  只可惜他很难娶到她。
  长宁侯府忙着陆显定亲的事情, 而陆晋则因为公务而忙碌。
  他除掉季安势力的同时, 将其同大臣私下来往的一些证据呈到了皇帝面前。他如果想动季安, 那么绕不过皇帝去。他也想知道, 他的皇帝舅舅对季安能容忍到什么地步。
  皇帝只简单翻了翻, 脸色沉沉:“这是真的?”
  “臣不敢欺瞒皇上。”
  皇帝双手负后, 轻叹一声:“朕知道了, 你先下去吧。”
  陆晋不知道他这位皇帝舅舅究竟是什么想法,他行了一礼,缓步退下。
  他刚走出没多久, 皇帝便眼神晦暗,沉声道:“叫季安过来!”
  季安如同往常一样,弯腰趋步入内。刚要行礼, 就有一物裹挟着风声向他飞来。若是躲避, 他肯定能躲开,但他一动不动, 任那物砸中了额头。
  冰冷的玉石镇纸砸在头上, 瞬间血流如注。季安不敢去擦拭血迹, 只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皇上……”
  声音很低, 隐隐发颤, 一如当年。
  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季安,这些年你收义子, 买房子,置办家业, 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你去。可你做的太过了。你跟在朕身边多年, 难道不知道内侍勾结外臣是大罪吗?!”
  季安跪伏于地,连连叩头:“季安知错,皇上息怒。”
  皇帝垂眸瞧了他一眼,见他额上血迹斑斑,眼中也隐约有些泪意。季安一声声的“皇上息怒”让他不由地想起了做皇子时的情形。
  皇兄们死后,他被立为太子。父皇对他期许极高,要求也严格。但他那时年纪小,常常受罚。他是皇子,受罚的自然不是他。他已经记不清比他还小了两岁的季安曾代他受过多少责罚。他曾经想过,若他为帝,肯定不会亏待了季安。
  “朕念你是初犯,这次不与你计较。你赶紧和外臣断了联系!”皇帝说到这里,已有几分疾言厉色。
  季安连连称是,不敢有丝毫违拗。
  皇帝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你不用担心将来,你跟在朕身边多年,朕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寻思着,季安之所以犯错,皆因一个“贪”字。而之所以会贪,则是因为不安。季安净身入宫,做了太监,注定不能留后,那就难免会担心老无所依,担心将来孤苦。在这样的情况下,受不了诱惑,与外臣勾结也就不算奇怪了。
  季安磕头谢恩,声音极低:“季安知道,季安知道。”
  “晋儿把你告到了朕跟前,朕不能置之不理。该罚的还是要罚。就罚俸一年吧。”皇帝说着瞧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也别记恨晋儿,他是朕的亲外甥,又在锦衣卫当值。这是他职责所在……”
  “季安不敢。”季安眉目低垂,额头的血污给他平静的面容添了一层诡异。
  皇帝又道:“你是朕最信赖的人,他也是朕最倚重的。朕不希望你二人为敌,明白吗?”
  “季安有负皇上厚爱。”
  皇帝轻轻叹一口气:“罢了,你去包扎一下伤口吧。”
  季安施礼退去。
  走到殿外,他才掏出一方手帕,轻轻擦拭额头的血迹。
  “公公,您这是怎么了?”
  面对其他小太监关切万分的询问,季安勾一勾唇角,轻声道:“没事,请太医就行。”
  他知道这一段时间,陆晋一直在与他作对,暗地里除了他不少势力,现在竟还将他结交外臣的事情,捅到了皇帝面前。
  如果不是皇帝与他有二十年的情意,又不愿意为难他,那么只怕他现下已没了性命。
  陆晋查这个,查那个,难道他自己手上就是干干净净的不成?
  听说皇帝并没有取季安的性命,只是罚俸一年。陆晋不免有些失望,但也明白了一点:皇帝舅舅比他想象中还要信赖季安。
  不过经此一事,他与季安也算是开始正式宣告不合。
  陆晋忙于公务的同时,二弟陆显的亲事正式定了下来。
  陆显担心夜长梦多,出什么变故,还特意央着父母去衙门公证婚书。
  这样一来,袁佩秀赖也赖不掉了。
  陆显的亲事有了着落,作为表妹,陈静云也为其高兴。可惜母亲近两日精神有些不济,她隐隐知道母亲的心病是什么,却不好说出口,只能在身旁小意侍奉,试图宽慰母亲。
  从书院回来,得知姨母身体不适。陆显亲自派人去请了大夫,又取出一些自己的私房钱买补品,给梅姨妈补身子。
  “听大夫说,姨妈是郁结于心,是不是在府里受了什么欺负?”陆显关切地问。
  这是他嫡亲的姨母,是他生母的亲妹妹。在他眼里,梅姨妈相当于他的半个母亲。姨母和表妹寄居在侯府,他不能时时照拂,也担心她们母女受委屈。
  梅姨妈心里不快,但面对外甥的关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她才说道:“不是受委屈,是想起你姨丈了,这才伤心落泪。”
  显儿亲事已定下,她的话改变不了什么,倒不如藏在肚子里,省得惹了显儿厌烦。
  陆显想了想,建议:“我记得嘉宜妹妹在崇光寺给他生父建了一个往生牌位,便于祭祀。不如姨妈也去给姨丈建个往生牌位?也好有个祭祀缅怀的所在。或者再做个水陆道场?”
  “显儿说的是。”梅姨妈随声附和,掩下心头的失落。
  不过时间久了,梅姨妈也渐渐收起了失落的心思,提出要带女儿去城外崇光寺上香。
  一为散心,二为往生牌位,三则是向佛祖祈祷,保佑静云能找个样样出色的如意郎君。
  陈静云知道母亲前些日子不开心,听母亲说想去外面走走,她自然赞成,盼着母亲真能想开。
  想了想,她又向母亲提议:“让嘉宜一起去吧,她也有经验。”
  梅姨妈原本对此可有可无,但转念一想,静云和嘉宜走得近的话,也能在沈夫人跟前多走动,将来议亲会稍微好一些。
  她一直以来,不都是这么想的吗?
  是以,梅姨妈极为赞成:“那你就邀请嘉宜一块去。”
  韩嘉宜这些天写新故事正到关键地方,一听说外出上香,她下意识便要拒绝。
  “嘉宜,你跟我一起去吧。”陈静云拉着她的手轻轻摇晃,软语撒娇,“你也好些日子没出门了是不是?咱们都好久没好好一块儿说话了。”
  韩嘉宜正要说“不是,我前几天刚出门。”但是听到陈静云略带酸楚的那一句“咱们都好久没好好一块儿说话了。”,她生生咽下了到嘴边的话,且心生愧疚。
  她这段时间,忙着新故事,而静云又在照顾梅姨妈。她确实疏忽了静云。
  陈静云继续央求:“嘉宜,你也去嘛,整天待在家里多没意思啊。难得有名目出去……”
  有旁人在侧时,娘会注意一些,会少念她两句。
  韩嘉宜略一沉吟,点头:“好,我跟我娘说一声。”
  沈氏对此并不反对,她也注意到了女儿这些天常躲在屋里,不知道做什么。她只叮嘱了女儿注意安全,多带些人。
  韩嘉宜粲然一笑:“娘,我知道的。”
  她惜命得很,自从得了那件箭矢不入的衣裳,除非特殊情况,她都穿在身上的。每每出门,还特意检查几次。
  ——尽管现在已经没人要对付她了。
  这日天气不错,梅姨妈母女和韩嘉宜坐着马车,在一些侍从的陪同下,前往崇光寺。
  坐在马车里,陈静云兴致很高,本有许多话要说,但一眼瞥见母亲,却又闭口不言了。
  反而是梅姨妈笑着同韩嘉宜说话:“你上次去崇光寺是什么时候?那往生牌位难立吗?”
  韩嘉宜心头一跳,上次去崇光寺?那是除夕的时候和大哥一起去的。明明是很正常的问题,她却隐约有些不自在,含糊道:“年前去过一次。不难立的,很容易。”
  梅姨妈似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一行人到了崇光寺后,梅姨妈先去张罗往生牌位的事情,随后才带她们去上香。
  末了,梅姨妈笑道:“我听说这边很灵的,你们俩啊,也可以求一求姻缘。”
  这一番话让两个小姑娘都红了脸。
  韩嘉宜曾听说过崇光寺灵验,据说东平公主就是在崇光寺许愿以后才成功有孕的。
  与陈静云对望了一眼,韩嘉宜和她一起,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如果真有灵,那就保佑她将来嫁个如意郎君吧。那个人一定要对她好,对她很好很好。
  她俯身磕头之际,不知怎么,心中一动,眼前竟浮现出她除夕夜的那个梦。
  盖头被掀掉,她看到的是大哥的脸。
  韩嘉宜心里一慌,猛然睁开眼,摇了摇头。
  她对自己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大哥对你好,是因为你是他妹妹,你不要因为一个梦而胡思乱想。
  如此这般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她紊乱的心跳才恢复了正常。她一偏头,见静云双目微阖,正在默默祈祷。
  她盯着瞧了一会儿,含笑移开了视线。
  今日天气好,来崇光寺上香的人也多。他们一行在寺中用了斋饭,又听大师讲了会儿经,才乘马车打道回府。
  马车缓缓行驶,韩嘉宜有些累了,她倚着马车壁闭目养神,脑袋昏昏沉沉,将睡未睡。
  忽然,马车似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马车飞速前进。她身体不受控制向前倾,直接与静云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
  陈静云方才在发怔,这会儿也是一惊。
  驾车的车夫扯着缰绳,口中发出“吁——”的呼哨声,试图让狂奔的马停下来。
  马车狂奔了数长以后,倒是停了下来,只是他们如今在城郊,道路不算宽阔。车厢撞到了树上,车轴断了。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而梅姨妈已经低呼出声:“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
  马车坏了,她们三人自然要下马车。
  “车能修吗?”韩嘉宜问车夫。
  说话间,有车马从后面追了上来。
  十来个黑衣骑手策马开道,马蹄踏过地面,溅起无数尘土。
  韩嘉宜不由地皱眉,往旁边避让了一下。
  一辆青布马车在她们跟前停下。这马车简单,且没有任何徽记。韩嘉宜一时也猜不出坐在马车里的人是谁。但是那十几个服饰一样的人,让她心生怵意。
  经历过几次刺杀的韩嘉宜,见此情形,韩嘉宜心中微觉慌乱。再看一眼,跟上来的长宁侯府的侍卫,她心里稍安。
  青色马车的车帘被人掀开一角,马车里的人只露出了半张脸庞:“是咱们不小心撞了长宁侯府的马车?”
  这声音不高,听着还隐约有些弱气。
  “是的。”
  “那,这几位想来就是长宁侯府的女眷了?”马车里的人继续说道,“帮他们看一看马车能不能修,再赔些钱财,送她们回去吧。”
  他说完放下了车帘,马车缓缓行驶。
  韩嘉宜看看陈静云,再看一看梅姨妈,却见她们母女也怔怔的。马车里的人知道她们,她们不知道对方是谁,一时也不清楚该如何应对。
  马车撞了马车,主人连马车都不下,甚至连面都不露。她猜测这人大约久居高位,所以这种事情都让属下处理了。
  梅姨妈的想法和韩嘉宜差不多。她不想也不敢惹事,就连连摆手:“不必,我们自己修。”
  然而那黑衣骑手并不理会她,而是翻身下马,不知从哪里取出钉子木板等物,简单修了一下车轴,复又将一个钱袋掷向梅姨妈。
  梅姨妈不敢接,任凭那钱袋掉在地上。
  黑衣骑手们似乎并不在乎她们究竟接不接。翻身上马,呼哨一声,已然远去。
  韩嘉宜与梅姨妈母女面面相觑。
  “这些人都是谁啊?”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齐齐摇了摇头。
  一直沉默的车夫开口插话:“看那马车没有徽记,不知道是哪一家。但看行事做派,应该是大户人家的。”
  梅姨妈轻轻点了点头:“我想也是。”
  钱袋里的钱财不少,白晃晃的银子晃得人眼花。
  梅姨妈闭了闭眼,轻声道:“咱们的马车既然还能用,那这钱是该还给那人。就是不知道那人是谁,该打听打听。”
  韩嘉宜对此并不反对。对方给的钱实在太多了,能买三辆马车都不止了。而且她们先时乘坐的马车也不算坏得太彻底。
  马车勉强修好,确实还能行驶,三人重新回了马车上。
  有了方才那一小变故,韩嘉宜也没了睡意。她将帘子掀开一个小角,在马车行驶之际,欣赏沿途风景。
  陈静云看着好玩儿,也笑嘻嘻跟着她一起往马车外看。
  一路顺遂,快到城门口时,韩嘉宜惊讶地发现了先前那辆青布马车。她正要指给静云看,陈静云已然看到了。
  那辆青布马车不知何故停了下来。
  陈静云回头对母亲道:“娘,把那钱袋给我,我还给他们。”
  梅姨妈略一迟疑,手里的钱袋已被女儿拿去。
  两辆马车平行时,陈静云“诶”了一声,拿起钱袋就往那辆青布马车掷去。
  然而钱袋刚一脱手,就有几个黑衣骑手上前,堵在了她们的马车边。
  而那个钱袋竟给她直接顺着青布马车的车窗掷进了车厢里。
  陈静云心里慌乱,本要放下车帘的手仿佛也给冻住了一般。还好她们此行带了不少侍从,应该不怕打架。
  但饶是如此,她也不由地身体微微发颤,小声问韩嘉宜:“嘉宜,我是不是惹祸了?”
  韩嘉宜定了定神:“不算。”她略略提高了声音:“马车还能用,不必赔这么多钱。这些钱,你们拿回去吧……”
  她话未说完,青布马车的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稍显苍白的脸。
  这人面无血色,大约是受了伤,头上还裹着白布,模样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勾了勾唇,轻声道:“是吗?那就算了。走吧。”
  车马继续前行,梅姨妈心里暗暗遗憾。
  而韩嘉宜则还在回想着方才的场景。
  忽然,车轮碾过一个小石子,马车颠簸了一下。韩嘉宜心念微动,转向陈静云:“静云,你有没有觉得那个马车里坐的人很面熟?”
  “啊?”陈静云皱眉想了想,“你这么一说,是有点。”
  梅姨妈轻声道:“你们见过?是家里的亲戚吗?”
  韩嘉宜摇了摇头,心说,不像是亲戚,倒很像皇帝身边的那个季公公。
  这一天陆晋回府很迟,早过了饭点。他略一思忖,还是去了书房。
  仿佛成了习惯一般,如果书房的灯亮着,他就进去坐一坐。若没亮,他就离去。
  远远的,没看到书房的光亮,他心下微沉,猜想她大概没去书房。但不知为何,他竟有些不死心,一步步走到跟前,又推开门,真正瞧了瞧,确定真的没人,才转身离去。
  韩嘉宜不知道大哥去了书房,她白天出门了,晚上自然要多忙碌一会儿。新话本作为新尝试,她构思了很久,但故事并不算长。
  她已写到了关键处,再过几日就能收尾了。
  于是,她兴高采烈把这件事告诉休沐的二哥陆显知晓。
  陆显闻言喜出望外,他草草翻了翻手稿,称赞了一番,又道:“那你收了尾,修一修,下个休沐日,你、我、郭大,咱们去书坊慢慢商量一下刊印事宜如何。”
  韩嘉宜笑着点头:“好啊。”
  她笑得灿烂,陆显则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眼。
  书院年后复课,郭大在他耳边有意无意提了几次了,说要见嘉宜妹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也算是给郭大的一个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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