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少年若有所觉, 目光远远投来, 精准地和她对上。他蓦地加快脚步, 如一阵风般冲到轻城面前, 贪婪地看着她, 仿佛要将她的身影深深嵌入他的脑海, 琥珀色的眸中满是惊喜和激动:“姐姐!”
轻城怔怔地看着他。半年不见, 他又长高了不少,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身子也又壮实不少。原本白皙如瓷的肤色大概由于西北风霜的侵袭, 粗糙了,也黑了不少,举手投足间满是铮铮铁血之气。
曾经的稚气全部褪去, 她呵护了那么久的弟弟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甚至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蛮奴。”她喃喃而唤,有些恍惚。
赵玺问:“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他忽地凑近她, 仔仔细细地看她的眼角, “你哭过了?谁欺负你了?”
轻城被他忽然凑近的脸儿吓了一大跳, 狼狈地后退, 身后却是廊柱, 挡住了退路。她只得别过脸道:“没人欺负我,只是父皇的情况不好。”她忽然想起什么, 推了推赵玺道,“蛮奴, 你快去看看父皇吧, 去晚了只怕……”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桃花眼中水波盈盈,渐渐染红。
赵玺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顿时慌了手脚:“你别哭。”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试图帮她拭泪。
熟悉而又陌生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迅速充斥她的身周。轻城想躲,却被他一手固定住后脑勺。他的掌心烫得惊人,牢牢控制住她,另一手抬起,粗糙的拇指指腹落到她雪白的小脸上,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大概是吸取了偷溜那次将她脸上的妆抹得乱七八糟的教训,他手上的动作极为轻柔,轻柔得与他越发富有侵略性的气息毫不相符。漂亮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一错眼便会错过什么似的。
轻城被他看得心悸,如玉的面颊莫名地烧了起来,心里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总觉得赵玺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似乎更温柔体贴,同时也更强势了。这两个特点是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地存在于他身上,如天罗地网,将她罩住,令她无处可逃。
不远处有人清咳一声。轻城回过神来,不安地想挣脱他手,他却依旧没有松开力道。轻城窘迫,蹙眉叫道:“三弟。”
赵玺的指腹在她柔滑如脂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下,这才放了手,声音微哑,居高临下地道:“不哭了?”
这口气,这架势,怎么感觉他比她大似的?
轻城心中越发觉得古怪,却一时说不清古怪在哪里,又推了推他道:“快去见父皇吧。”她其实有太多话要问他,问他这半年来是怎么过的,问他在羯人那里有没有受苦,是不是真的中了羯人的计,太子收到的消息是怎么来的?可,宣武帝命悬一线,已经没有时间耽搁了。
赵玺乖顺地退后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轻城这才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背着药箱的清癯老者。
赵玺向她介绍道:“这是方神医。”又对方神医道,“这位是荣恩公主。”
老者向她颔首行礼,捋须笑道:“三皇子过誉,老朽只是个普通医者。”
赵玺道:“你老就别谦虚了,这天下,若还有人能救回父皇一命,也只有你了。”
原来是特意为宣武帝找来的大夫。
轻城心头微惊,担忧地看向赵玺:宣武帝已是风中残烛,生命之火随时会熄灭,这个时候他再找了大夫来,只怕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治好了还犹可说,若治不好,搞不好罪责就全在他身上了。太子深恨他,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可问题是,连太医院这么多国手都治不好,他找来的大夫就一定能治好宣武帝吗?
风险实在太大了。
赵玺和她眼神一对,便明白了她的担忧。他没有多解释,只道:“姐姐,他是我的父亲。只要有万一的机会,我都要试试。”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就算明知这么做不聪明,他也一定要做。不论成功还是失败,总不至于日后后悔。
轻城的眼角又湿润了,她的弟弟,是真的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了,比起他来,她实在太过瞻前顾后了。赵玺说得没错,宣武帝是他们的父皇,只要有万一的机会,他们都不能放弃。至于后果,到时候再说吧。
她与有荣焉地看着他,温柔而坚决地道:“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和你一起。”
一瞬间,赵玺目中异彩涟涟,他飞快地握了握她的柔荑又放下,低低地说了句:“你放心。”带着方神医去求见宣武帝。
轻城不放心,也想进去,却被韩有德带着歉意拦了下来。几位重臣都在里面,她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实在不适合进去。
在外面等待的工夫,二皇子赵荣夫妇,福全、荣庆夫妇也都赶了过来,全被韩有德带人拦在了外面。
福全身为嫡公主,自幼备受帝后宠爱,哪曾吃过闭门羹,焦灼地对着韩有德跺脚道:“父皇究竟怎么样了?你进去通传,我不信他不见我。”
韩有德还是那句话:“请公主稍安勿躁。”
福全气堵,左右一看,忽地讶道:“太子哥哥呢,怎么没见他?”太子妃有了身孕,因前两胎都是小郡主,她这一胎压力格外大,怀相便有些不好,如今正在东宫安胎,不来情有可原。太子可不该不来。
韩有德是知道太子来过的,但太子来的那会儿他正在休息,倒不知道太子去了哪儿。闻言,他也奇怪起来:太子一早就来了,怎么至今都不露面?
正疑惑间,众人便看见邹元善扶着一瘸一拐、佝偻着身体的太子从偏殿走了出来。
福全“唉呀”一声,迎了过去:“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太子怨毒的目光从一言不发装死的轻城面上掠过,神情扭曲了一瞬,随即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孤听闻父皇病重,忧心如焚,神思恍惚,一不小心便跌了一跤。”
轻城暗暗佩服他的无耻,居然能把命根子受伤硬扯到担忧宣武帝这件事上来。
福全并没有怀疑,担心地问:“摔到哪儿了?很疼吗?严不严重?”
太子含糊道:“没什么大事,孤缓缓便好。”第一个问题就当没听到。
好在福全也没在意,还想问什么,一个宫女从寝殿里出来,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请几位殿下先去歇息,暂时无暇相见。”
太子一怔,问道:“谁在里面?”
宫女道:“皇后娘娘和三殿下,还有几位阁老都在里面。”
太子脸色大变:“赵玺回来了?”随即冷笑道,“他还有脸回来?”
福全听不懂了:“三弟从西北回来了吗?能回来难道不是好事?”
太子没回答,只是阴沉着脸问那宫女道:“三弟都能进去,怎么父皇偏不见我?”
宫女恭敬地回道:“是陛下的旨意。”
太子本就被命根子处的剧痛搅得心气浮躁,这会儿两相对比,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一股邪火无处发泄,“啪”一声,一个巴掌打了上去。宫女的脸颊顿时高高坟起一块。
在场众人都惊呆了,太子素来一副温文君子的模样,何曾在众人面前做过这样的事?
太子怒斥道:“还不进去通禀,就说是孤求见。”
宫女含着眼泪,吭也不敢吭一声,低头重新入内。韩有德在一边皱了皱眉,却没敢说什么。宣武帝病重,太子即将是大魏的天下之主,在这个时候为了一个宫女得罪他实在不明智。
片刻后,宫女没有出来,褚皇后却出来了,望着太子皱眉斥道:“胡闹!知道你是秉性纯孝,挂念父皇,可这会儿你三弟带回来一个神医,正在帮你父皇施针,你这个时候闹着要进去,影响了神医诊治,担得起责任吗?”
太子一愣:“神医?”眼神和皇后一对,冷静下来,“是儿臣太挂念父皇,失了分寸,请母后责罚。”
褚皇后道:“你先带着弟弟妹妹们去偏殿等着。”
太子目光闪了闪:“儿臣就在这里等父皇的消息。”他已经来得晚了,这个时候再不好好表现,只怕就要受人诟病了。
福全也道:“儿臣也不走,就在这里等消息。”
太子和嫡公主都表了态,其他人自然纷纷应和。韩有德索性命人搬了几个小杌子过来,给几人歇脚。
又过了许久,几位重臣都退了出来,里面传旨,叫几个皇子公主进去。
宣武帝依旧躺在龙床上,先前那股子让人心惊的死气已经不见,浑浊的双目也恢复了些许神采。
方神医在一边拟方子,太医院的几个太医都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围着他小声讨教着。
轻城松了一口气,看向含笑站在一边的赵玺,忍不住热泪盈眶。赵玺冲她粲然一笑,神采飞扬。
半年来,久久悬在半空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他回来了,一切安好,她再也无需夜不安枕,日日忧急。
宣武帝的目光掠过几个儿女,露出笑容:“朕今日逃过一劫,多亏了蛮奴。”
荣庆讨巧道:“也是父皇洪福齐天,三弟恰恰赶在今日回来。”
宣武帝笑容愈盛:“你们说,朕该怎么赏他?”
福全心直口快,没有多想便道:“三弟在奉国将军的位置上也呆了许多年,父皇该给他提一提封爵了。”二皇子赵荣一出宫开府,便是郡王的爵位。赵玺和他一比,确实太过寒碜了。
宣武帝高兴地道:“福全所言正合朕意。”又问太子,“太子代朕摄政,你看,该给你弟弟赏个什么爵位?”他老了,只希望几个儿女能和睦,存心将人情让给太子做了。
太子神色阴沉,忽地一撩袍角,跪了下来:“父皇,关于三弟,儿臣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宣武帝一愣,仿佛意识到什么,面上笑容渐渐消失。
太子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上呈道:“这是西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折。”
轻城的脸色顿时变了,担忧地看向赵玺:太子是要将赵玺被西羯擒获的消息抖出来了?赵玺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浑然不知大祸即将临头。
韩有德上前接过密折,在宣武帝的示意下打开,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宣武帝道:“念!”
韩有德战战兢兢地念道:“臣凉州卫指挥佥事鲁焕有事上奏:五月初,三皇子带护卫十二,随侍一人,入西羯腹地探母。六月廿二,臣接细作消息,惊闻胡姬病危有诈,三皇子中计被俘,贪生畏死,认贼为父,降,降于羯人。”
寝殿中瞬间鸦雀无声,人人变色。
宣武帝脸色铁青:凉州卫指挥佥事鲁焕是他特意安置在西北军中的钉子,有密折专奏之权,素来办事稳妥,忠心耿耿,是绝不可能捏造消息来陷害赵玺的。
宣武帝看向赵玺:“朕允你辩解。”
赵玺嗤笑一声,眼神冷漠下来:“他说的基本上没错。”
“蛮奴!”宣武帝一看他这态度就来气,声音抬高了几分,“朕不信你是这样的人。”这个儿子有多骄傲强硬,他比谁都清楚,他怎么都无法相信,赵玺会因为贪生怕死投降西羯人。他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因为胡姬?”
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儿子表面看着脾气极坏,谁的账都不买,实际却十分重情。是不是胡姬用生母的身份要胁了他?
宣武帝不由后悔:当初,他是赞成赵玺去见胡姬最后一面的,毕竟胡姬生养了赵玺,血脉相连。可没想到,胡姬竟如此狠心,连儿子都设计。
太子见宣武帝态度,心中又妒又恨:都到这个地步了,赵玺也承认了,父皇居然还在为他开脱。这怎么行?仇结都结了,他好不容易抓到这小子的把柄,若不一鼓作气废了他,总是后患无穷。
他下拜行礼道:“父皇,国有国法。叛国乃是重罪,便是三弟真有苦衷,也不能枉法而为,否则,该如何服众,又如何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宣武帝露出颓然之色。太子说的没错,别的罪责犹可说,叛国之罪,罪无可赦。纵是他私心觉得赵玺有苦衷,也无法为对方开脱。
他不由看向小儿子。赵玺神色平静,仿佛丝毫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宣武帝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蛮奴,你还有何话可说?”
“有,”赵玺露出讶色,不解地问道,“谁说我叛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