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捉虫)

  对月佼来说, 进京、考官, 是为了好好的活下去;走正道, 有所作为, 弥补前一世白活十八年的遗憾。
  而这其中最最要紧的, 便是“活下去”。
  简而言之, 就是得惜命。
  上一世的月佼宛如家养的小动物一般, 没见过外间的天地人情,活得安逸闲适,没心没肺没烦恼, 自然也不知危险为何物。
  可这一世的月佼却像是山间野放的小动物,平日里在信得过的同伴面前玩闹时,并不怕亮出软肋, 一副懒懒绵绵的可爱模样;可若是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便会自然而然地亮出锋利的小爪牙。
  她活了两世至今,加起来也不过就是在边陲之地混迹江湖一年, 见识得少, 对外间的许多事都还半懂不懂, 在琐碎小事上时常显得有些傻气。
  可这并不表示她不懂得自保或攻击, 否则当初的洞天门就不会被她搅和得鸡犬不宁了。
  自元宵那夜回家后, 月佼认真地回想了严怀朗的话,反复推敲其中关节。
  虽严怀朗并未具体说明是什么事, 但既说了事情是因他而起,那约莫就该是朝堂之争了。
  月佼心知这是在京城, 朝堂争斗必然不会如江湖恩怨那般, 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想来无非就是动脑子相互给对方下套,抓住对方的把柄打嘴仗。
  那,严怀朗当下最大的把柄,是什么?
  她仔仔细细想了两三日,又将年前严怀朗托卫翀将军送来的《大缙律》细细翻了一遍,最终判断,对严怀朗的敌人来说,严怀朗目前最大的把柄,应当就是在邺城生造了她的身份户籍。
  她进京已有两三个月,对方却并没有急着动她,也未立刻将此事挑上台面、顺势对此严怀朗发起攻击,大约是因为她一直足不出户,毫无违法乱纪之举,若此时捅破这件事,并不足以将场面闹大,也就不足以对严怀朗造成致命一击。
  他们在等二月初八,一旦她应考之事坐实,那“严怀朗徇私为她生造身份户籍、助她混进官考名单”这事就板上钉钉。
  “生造户籍”确是洗不脱的事实,那么由此牵连出的“官考舞弊”,便百口莫辩、无法自证了。
  想透这一层后的某个瞬间,月佼脑中生出“算了,不去考就不会有事”的颓丧想法。
  她不愿连累严怀朗,可,她又不甘心。
  当初在飞沙镇郊外的山中破庙里,她并未当场挑明自己已经发现了谷中人对自己的恶意,只是顺水推舟地遣散了身边的人,接着便改头换面跟着严怀朗来到京城。
  也就是说,名义上她仍是“红云神女”,若她回去,不动声色地避过众人的联手毒杀,继续找理由混迹江湖,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绝非全无生机。
  可她不甘心,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官考就在眼前,她不甘心再走回头路。
  重活一世,难道还像上一世那样,浑噩度日直到横死吗?
  或许,运气够好的话,这一世她是可以小心翼翼躲到平安终老的。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将来。
  月佼委屈到想哭。
  红云谷的人自来就不知“身份户籍”为何物,这并不是她的错;严怀朗私自替她生造了户籍是不对,可若当初他没有这样做,或许她此生就注定,只能是江湖上那个不知所谓的鬼魅妖女了。
  “不对……”月佼揉了揉发烫的眼眶,又从头开始翻看那《大缙律》,“他既托卫将军送这书来给我,一定是这里头有什么法子。”
  ****
  同熙四十年二月初八,碧玉妆成树,春风裁柳丝。
  寅时,鸡鸣平旦,日昳月隐。
  纪向真到底是个义气少年,想着月佼住得远,出入又无车马,便早早乘了自家马车到弦歌巷接她同去应考。
  两人在门口一照面,纪向真就乐不可支道:“我还当你今日要穿‘妖女装’壮胆呢!”
  月佼今日一袭水色素罗武袍,以银线绣橫竹图样的蟹壳青平纹纨长带束腰,简洁朴雅中又不失庄严郑重,哪里有半点妖女的影子。
  “壮胆自是要的,”月佼笑着上了马车与他相对而坐,得意地亮出左手手背给他看,“在这儿呢!”
  还是那熟悉的金粉朱砂,还是那熟悉的烈焰木莲。
  纪向真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嘲道:“每次都是同样的图案,我早就怀疑,你根本就是只会画这一种吧?”
  被戳破短处的月佼拿手指频频点着手背那朵花,嘴硬地争辩道:“你看清楚些,哪里每次都一样了?!这回可是用银粉描过边的!”
  “对对对,”纪向真边笑边敷衍,“十五看灯那晚上,你画在眉间的还是半朵呢,今日是全乎的整朵,还银粉描了边!确实不一样,千变万化!了不起了不起。”
  月佼皱起鼻子哼了一声,自己也跟着笑了。
  她心中暗暗想着,待自己将来一切安顿好了以后,也该想法子去学学丹青。
  上辈子没来得及学的事,如今她都想试试;旁人会的东西,她也要会才行。
  被纪向真这顿笑闹过后,月佼原本还有些紧绷的心弦渐趋舒缓,又在脑中将这些日子苦心记下的许多事细细过了一遍。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道:“小公子,到牌楼了。”
  月佼跟在纪向真后头下了马车,落脚站定后,抬眼就瞧见了那威势庄严的牌楼。
  这座牌楼距监察司正门约两三百米,有同熙帝亲笔手书的牌匾高悬其上,书曰:文官落轿,武官下马。
  金漆御笔,墨迹苍苹。
  今日是监察司点招右司员吏,此刻虽天光尚未大亮,牌楼前已停了好些车马,前来应考的人陆陆续续往里行去。
  月佼与纪向真拿好各自的户籍文牒,跟着应考的人群一步步往前。
  ****
  监察司归属尚书省名下,往年点招的主考官通常由尚书大人或其指定一名侍郎担任,再由监察司左右两名司丞协助,以示公允。
  “奇怪,只是点招右司员吏,怎么主考竟是帝师?!”
  月佼听到身后有人讶异低语,便悄悄转头看去。
  见是一位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姑娘,她便低声搭话道:“你是说……坐最中间椅子上的那位,是皇帝陛下的……”
  那姑娘轻轻点了点头,也压低嗓音对她道:“九卿之首,太常卿罗堇南大人,陛下与定王殿下小时都在她庭下受教的。”
  月佼闻言,朝主座上那位一身官袍威仪凛凛的长者投去敬佩的目光。
  “别看她都七十好几的高龄了,照样耳聪目明;为官刚直廉正,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据说即便是陛下本人,若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她也半点不留情面的,可是个厉害人物。”那姑娘补充道。
  “七十高龄了呀……”月佼的目光愈发敬佩了。
  就是这样一位长者,教出了重启大缙风气、让女子能堂堂正正出将入相的同熙帝;教出了领虎狼之师镇守西、南边境,以铁血捍卫山河的定王殿下。
  此刻年逾七旬的罗堇南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腰身挺拔,目光如炬,全无半点龙钟之态。
  看着那位一生风云煊赫,此刻却威严沉稳的帝师,月佼想起自己在书上读到过的一句话——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霎时,月佼心中有一个声音轻道,愿我到她那年纪时,也能像她此刻这般模样。
  贵重自持,眉目间却不以骄横待人;端肃刚直,心中却自有是非对错。
  俯仰无愧,坦荡昭昭。
  “嚯,定王世子。”身后那姑娘又惊声低语。
  月佼略踮起脚,目光越过前排候考人的头顶,看到帝师左右分别立着严怀朗及另一名她不认识的官员,还有一个锦袍青年正在帝师面前恭敬行礼,似乎是在赔罪。
  “哪一个是定王世子呀?”月佼小声问道。
  定王世子李君年,算是个悲催到让人哭笑不得的世子。
  他上头还有个双生的姐姐,正是几年前与严怀朗里应外合灭了奴羯的南军统帅李维泱。
  据说当初在“定王储位由谁承担”的问题上,姐弟二人本着公平的准则,在定王与定王妃的见证下——
  抓阄定乾坤。
  不幸抓到储位的李君年只能咬牙含恨,被迫接下了这可能要当到六十岁的世子之位。
  因为定王李崇琰至今仍是一派生龙活虎的气象,边关诸事亲力亲为,这导致年近四旬的李君年仍无事可做,只能顶着世子头衔领个闲职,在京中富贵悠然,宛如提前安度晚年。
  月佼身后那个姑娘小声道:“就是正在行礼的那位。看样子是今次的协考官员?大场面啊。”
  不过是监察司点招员吏,竟离奇地惊动了德高望重的帝师,协考之一还是身份贵重的定王世子,今年这究竟是个什么形势?
  月佼佩服道,“你真是灵通呢,什么大人物都认识。”
  那姑娘有些赧然地回以一笑,倒也不吹嘘什么,坦诚地解释,“他们又不认识我……只是往年随父亲进京时,在街上远远瞧见过他们罢了。”
  “你也不是京城人呀?”月佼忽然觉得这姑娘更加亲切了,“我是……邺城来的,你呢?”
  “香河城,苏忆彤。”苏忆彤大大方方地报了姓名来历。
  这名字真熟悉……哦,年前接了帖子答应与纪向真切磋,却将他打伤的那个。
  月佼面上的笑意不变,心中却再无先前的热络了,“幸会。”
  这姑娘欺负过她的朋友,她找机会得打回来,之后再决定要不要交这个新朋友,哼哼。
  ****
  待主考与协考官员一一到位,罗堇南领着众人向文昌星及战神金身行过拜礼之后,便正式开考了。
  因监察司多行武官职,上午的文考答策只有两题,一题默写《武经》,另一题是论参《大缙律》中“禁止蓄奴”的规制及惩处等相关事宜。
  几乎像是撞到月佼笔尖上来的题目。
  顺利完成文考之后,一切风平浪静,月佼预想中的场面并未出现。
  午时她与纪向真一同出去找地方吃饭,半道偶遇陪同在罗堇南身侧的严怀朗。
  她不愿在帝师面前给严怀朗惹麻烦,便绷着脸,神色严肃地拖着纪向真走开了。
  她不知,在她拖着纪向真走远后,罗堇南对众人笑道:“方才那小姑娘怎么满脸都写着不高兴呢?是不是本官题目没出好,让她答着犯难了?”
  严怀朗以拳抵唇,忍笑轻咳一声,没有说话。
  旁边的李君年笑着接口道:“太常大人今次所出的题目,正正切中当下要害,也正是右司接下来的首要之事,可以说是再好不过了。”
  “马屁精。”罗堇南毫不客气地笑瞪他一眼。
  严怀朗正色道:“太常大人说得是。”
  恼得李君年险些朝他飞起就是一脚,碍于帝师在场,只好笑骂一句:“落井下石的小兔崽子。”
  ****
  未时二刻,武考开始。
  此次武考以擂台捉对的形式展开,依旧是罗堇南为主考,但协考官员除了上午的严怀朗、李君年及尚书侍郎薛焕之外,还多了皇城司指挥使卫翀。
  纪向真无过无功地险胜对手、苏忆瑾碾压式地大获全胜,这都在意料之中。
  一个半时辰之后,轮到月佼,她的对手是一位名叫古西尘的京中子弟。
  月佼之前在江湖上混迹一年,初出茅庐对上的便是“洞天门”那种下手毫无底线的邪魔歪道,可她却从未吃过大亏,因此她对自己的身手是非常有底气的。
  在场应考者中,只有月佼与纪向真是江湖人,除他们二人之外,旁人全是中规中矩的硬底子功夫,无非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月佼身形堪堪一动,满场大多数人便如同石化——
  这是考官,不是考武林盟主啊!那飘忽如鬼魅般的打法,欺负谁呢?!
  连纪向真都有些惊到了。
  这时他才确定,往常他与月佼玩闹时,她是当真在玩闹,若她之前也像今日这般,他真能被她玩死。
  她的身法本就诡谲快疾,看上去简直是飘来飘去似的;手上又花样百出,时不时将古西尘吓得拳风走偏。好在她懂分寸,每回逮到对方空门时都只是点到即止,并未当真对古西尘痛下死手。
  没花太多时间,古西尘便在惊惶与疲惫中落败。
  当卫翀高高举起代表月佼胜出的黑色令旗时,跌坐在地的古西尘忽然气恼地朝主考位上的罗堇南喊道:“太常大人,此次考场有人舞弊,我要揭发!”
  月佼唇角轻扬,心中轻道:终于来了。
  ****
  月佼与古西尘双双立在主考座前。
  得了罗堇南允许,古西尘痛陈了月佼来历不明、户籍造假之罪,倒是聪明地没提严怀朗半个字。
  “……所以,请太常大人明鉴,她在江湖上诨号‘天下第五妖媚’,分明是个人尽皆知的魔教妖女!这样的人,怎可入朝为官?!”
  罗堇南听得眉头紧锁,额上每一道细纹中全是威严:“第五姑娘,古西尘所言,你可认?”
  卫翀若有所思地远远瞥了瞥严怀朗,见他镇定自若,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
  月佼庄重地朝罗堇南行了礼,唇角带笑,不疾不徐地脆声道:“认一半。”
  旁听的李君年忍不住笑出了声。
  罗堇南转头瞪了他一眼,才又看向月佼,沉声问:“认哪一半?”
  “认江湖身份那一半,”月佼笑容坦荡,毫不畏惧地迎着罗堇南审视的目光,神色澄定,“‘这样的人,怎可入朝为官’这一半,我可不认。”
  古西尘冷冷一笑,对罗堇南道:“太常大人,她自己也认了她身份作假之事……”
  罗堇南淡淡扫了他一眼,“还没说到那里。”
  又向月佼问道:“为何只不认这一半?”
  “书上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月佼负手而立,抬头挺胸,神色端肃如正在掉书袋的老学究,“我便是出身江湖,那也是大缙的江湖;同是大缙国土上的子民,江湖人与旁人有多大不同?”
  严怀朗抬眸望天,强忍笑意。这家伙,当真是从未叫他失望过,关键时刻总是机灵得不行。哎呀,他的小姑娘,怎么就能那么机灵呢?
  见罗堇南若有所思,月佼又道:“自同熙元年陛下重开文武科考起,便明旨诏令天下,所有官考惟才是取,不问男女,不问门第。如今监察司需要能行武官职的良才,若论打打杀杀,试问天下间除了跃马沙场的战将之外,还有谁能比江湖人更能打?”
  “既眼下需要的就是我这种人,那我凭什么来不得了?”
  罗堇南神色稍缓,隐隐有了些慈祥笑意。
  古西尘见势不妙,立刻又道:“可她身份造假……”
  “身份户籍之事,”月佼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看着罗堇南的双眼,毫无半点畏怯,“那并非我的错,而是朝廷的错。”
  严怀朗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怕,心中怎么想,便怎么做。
  此刻她心中想的便是,她要留下来。
  所以,她得亮出自己的小小爪牙,拼尽全力,进攻。
  昭昭春日下,月佼背脊挺直,目光炯炯如蓄势待发的小豹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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