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寿
初九这天,风和日丽,在苍梧城的冬天里算是难得的好天气了。
今天也正好是封家老爷子的七十大寿。
人生七十古来稀,封宿觉得自己算是有大福缘的。
家财万贯,子孙满堂,也有披着官袍的,更不用说,还跟那天家拉扯上了关系,也算是上头有了人脉,放眼望过去,在苍梧城里,还有哪个跟自己同辈的,有这般的好命道?
人老了醒得就早,天才蒙蒙亮封宿就起了,俩娇嫰鲜亮的胖丫头伺候着梳洗了。
封宿如今有心无力,只是在胖丫头身上摸了几把过了过干瘾罢了,起来用了些早膳,又在自己的长春堂院里由胖丫头搀着走了两步,眼瞅着红日东升,各个院子里头的孝子孝孙们都排着队过来给自己请安叩头。
封宿坐在铺着豹子皮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耳听得儿孙们的祝颂之声,放眼望过去,只见宽敞的大厅里头,黑压压的都是人头。
四世同堂,子孙繁盛啊!
封宿想到早年自己的爷爷和亲爹那会可都是独子单传,还有好几个叔爷爷都绝了后嗣的……那会儿可是多么栖惶?
老祖宗们若是知道如今封家这般的兴盛发达,只怕会乐得从坟头里蹦出来拍自己的肩膀子夸一声好样的!
儿孙们个个都是有孝心的,每人都给老太爷精心准备了孝敬的寿礼,有上品通身无半点瑕疵的几尺高的白玉寿星像,有打北边深山林子里高价求来的几百年老参,还有从海外千里迢迢弄来的象牙摆件,各色各样,琳琅满目,将厅前头那一片专门劈出来陈放的地儿给挤的满满当当的。
至于孙女们,那送上的大都是女红绣品,出嫁了的姑奶奶们送的要贵重些,毕竟这也代表着夫家的脸面不是?
郑封氏从京城回来给祖父祝寿,送上的只是一把湘妃竹骨的扇子,扇面画的是麻姑献寿。
封家虽是这些年也让儿孙们读书进学,弄得好似书香人家门第似的,但封家自己个儿可是清楚得很,封家老祖宗那当初就是个跑船的,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注无本的生意,得了上百两银子,这才跑路到了这苍梧城,又给开香油铺的一家当了上门女婿。
后来老丈人死了,封家老祖宗不但白得了铺子,又将自己一家人的姓给改回了姓封,反正老丈人死了也不能活回来找他算帐不是,后头封家老祖宗又生了几个儿子,也没一个读书的,不是当大头兵的,就是做小买卖的。
也就是后来封宿比祖先们强了些,识了几个大字,能看得懂帐本,打根上就不是爱风雅的,因此给他送寿礼,那些字画古玩啥的半个也没有。
按说这郑封氏送的这样,可谓是既没有送到老爷子心里,看着也不咋值钱,应该是寒酸了点。
不过人郑封氏可说了,这扇子不是一般的扇子,那可是宫里头赏下来的,是他们老郑家的那位伺候在四皇子身边的姑奶奶郑夫人特意送了给郑封氏,好让郑封氏回来给祖父祝寿用的呢!
咳,什么破东西,它一沾上个皇家二字,那就立马身价不一样了不是。
就算众人在心里头暗自腹诽,当着郑封氏的面儿,那也是各种吹捧,大家伙儿齐心协力地把这竹子扇子夸出花样的效果来。
当然了,实际这扇子究竟是不是宫里出来的,是不是郑夫人专门赏给自家哥哥的小妾的,也就无人细问了。
封宿面带红光,精神抖擞地接过了那扇子来把玩了半天,很是对着这个嫁得最好的孙女夸了好些话,又忙不迭地叫身边下人将这珍贵之物给收好。
“千万加小心!这般的宝贝可是千金难得,要不是四丫头孝顺,我这老骨头哪里能见识得着皇家的好东西呢!”
嘴里说得热闹,心里却不由得有些个肉痛。
这回这个嫁到高枝去的孙女,能千里迢迢地回来祝寿,哪里是为了送这把扇子?
分明是替郑家,替郑家扒上的那位高枝皇子,来老封家割肉了!
前天这孙女明里暗里的一番话,哄得自己不得不答应掏十万两银子……这可是封家几十年来的攒下的老本,不知道要捧几百个红牌,放几千笔高利贷才能收得回来咧……
只盼着这笔银子放出去,最后能一本万利,让封家再进一步,不,再进十步百步才好……
嗯,这回孙女回京城,倒要她带上几个老封家的孙子辈去,反正搭上了这条路子,银子也上贡了,贵人们手指头缝里随便露出几个差事来,也能安排得了他们不是?
心中盘算得好,正觉得自己心明眼亮,老当益壮,为儿孙们操碎了这颗心呢,就听得院前头传来了喧闹之声。
嗯,看这个时辰,想是城内亲朋故旧,过府来祝寿了……
这回封宿七十大寿,自然要风光大办,但凡是亲朋好友都接到了消息,封家有财有势,可不就趁着这个机会过来巴结?
这般算下来,今次要来的宾客,少数也有个二三百号人!
辈份小,分量轻的客人就是在外院吃个酒席也就罢了,那些有身份的关系近的,当然是能进到长春堂来当面给老爷子行礼拜寿的,顺便还能参观下封家孝子贤孙们的寿礼,寿礼的本来目的之一,也就是用来显摆……这动静,想必就是那些客人来了。
封宿坐正了身子,拿手撸一把下巴上的白胡子。
他虽七老八十了,可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旁的老家伙羡慕不来的!
“你不能进去!”
“快拦着她!”
“哇,鬼啊!”
那动静却越来越大,男男女女乱糟糟的喊叫成一团,甚至还掺进着小童的哇哇哭声!
好好的寿宴,这是闹的啥!
封宿不满意地撩起眼皮,看了站在身边的长子一眼。
长子擦了把头上的汗,告了声罪,快步出去,心里头压着火。
明明知道这是老太爷的大好日子,也再三叮嘱过不能弄出乱子。
就是昨儿一大早,有管家来报,说是花房那里莫名丢了好些盆景湖石,他也吩咐暂时先压下,拿旁的对付过去,反正封家喜欢去花房那里赏个花什么的大都是那些孙辈,老太爷是对这些不感兴趣的,等过了寿宴之后,再细细追查不迟。
这回当着三房的人,还有好些个宾客在,却还是弄得这般乱糟糟,岂不是让人笑话?
他板着脸出了大厅,才走到院子里,要问是怎么回事,就见敞开的院门里头,已是冲进来一个人影。
这人速度极快,虽然身后也跟着好几个追着的下人,可不过几息的工夫就将那些人甩开,来到了院子当中,差点就跟封家老大撞了个顶头,封家老大下意识地伸手一推,那人的身影也顿了一顿,两个人走了个当头对面。
封家老大瞬间反射般地瞪大了双眼,脚下一个打滑,差点没扑跌在地。
天爷啊!
居然是她!
封家大老爷这番目瞪口呆的蠢样子愉悦了来人,那人阴测测地笑了。
“大哥,好久不见了!”
封家大老爷只觉得血一下子就涌到了头顶上。
这都几十年了,当年那个小庶妹的模样,竟然没多少变化!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也是变了的,个子高了,皮子变得更白,眼睛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偶然对上,都觉得阴测测地碜人!
“你,你你你……不是死了么?”
封家这些事,当年他还是二十来岁的小子,封宿没让他知道。
不过,前些年,封宿自觉得年事已高,说不准哪天就驾鹤归西去了,这些家族大事,也该交待交待,就单独把他叫来,将当年隐秘给他说了。
饶是他一把年纪了,平时恼上来,打杀个把下人什么的也是有的,可听了他爹说的当年旧事,还是惊得好多天都回不过神来。
当初说他那个庶妹是跟着老爷子游玩时被匪徒给打伤了,回来后就不治身亡,谁能想到,她居然是被活生生地……而且还是往人家祖坟里动手脚,这事若传出去,先不说会不会损了封家的名声,林云两家没什么厉害人也就罢了,可那魏家却有上百号人呢啊!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龙穴邪术之事已然东窗事发,而且被云家请来的高人给破解了。
那日破解,晋安王就叮嘱了三家人,暂时莫要将龙穴邪术被破之事外传,免得又引来当初那害人的一家子来生事。
魏林两家知道厉害,自然是不会往外传,而那十来个帮工,此时还一直在坟地那儿做着修坟的活计,哪里有工夫往外传话?
因此封家老大见了这早就已死的庶妹,可不就和见了鬼一般,差点吓尿。
那庶妹一身阴沉沉的黑衣,眼光如同利刃般在封家老大身上打量了一番,这才厉声笑道,“我是死了,这不,又活过来了!我那爹呢,今年七十了?我这当女儿的,也来给他祝个寿!”
这一句话说得尖酸刻薄,哪有半点祝寿的喜气,反倒像是上门来讨债的一般!
封家老大心里一个哆嗦,才要拦她,却被庶妹当胸一推,他身子一个趔趄就闪向了旁边。
而庶妹的身法奇快,已是在好几个人的拦截下进了大厅。
封家老大这时才反应过来。
她,她不是没了手和脚么?
那她她她是怎么走走路的?推推了自己的是个什么东西?
封家老大腿一抖,热流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