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日天方晓。
  韶声去而复返。
  她从外间推开门,春日清晨的寒意一下便灌进了屋子,还带着朝露的湿气。
  “起来!”声音比人先至。
  齐朔并不搭理她。
  他抱着被子,仍然倚在床头。
  ——从醒来之时,他已经保持同样的姿势,枯坐许久了。
  韶声快步进了房,却在床前停下。
  她隔着床帘,抱着手臂,提高声音:“过几日我父亲要引我与周大人见面,叫我投其所好,打扮得雅致些。说我平时穿着不能入眼。你不是大家出身,最懂什么是雅?起来帮我选!”
  只过一夜,便已经是完全接受了周家婚事的样子了。
  反正嫁过去也是做官夫人,仍然体面,仍然尊贵。
  对于自己这种没本事的人,也不算太坏。
  韶声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齐朔心不在焉,他不在意她为何一夜便转了性,甚至连周大人是谁,都不问一声。似乎是本能牵扯着他的嘴角,与韶声对话:“小姐昨日落了一套衣裳在此处,我收在了旁边的柜子里面,小姐打开便可取。”
  韶声不满意他的敷衍:“都说了我的打扮不行,要重新选!”
  齐朔竟认真辩道:“小姐平日并不穿这种样式,或可一试。未必不合适。”
  韶声认为他是在推脱,甚至胡搅蛮缠,心里的火气不由得窜了上来:“也说了要雅致的!雅致至少是素净的!你不是早就考中了举人吗?怎么婆婆妈妈的?是听不懂人话?”
  ”那便听小姐的。“
  此时的齐朔表现得异常温驯。往常被如此喝骂,他总要呛韶声几句。
  这倒让韶声也不好再发作,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不咸不淡地说:”那你赶紧起来,随我上街,去铺子里挑。“
  ”好。“
  齐朔并不问缘由。
  上街进了韶声相熟的铺子,便容易遇上曾经的熟人,这对他而言,可以算得上十分凶险了。
  对韶声也是。
  但他们无人提起。
  齐朔坐直了身子,伸手拉开床帘。
  这突然的动作,吓了韶声一跳。
  齐朔只着中衣,胸口微敞,隐约中,玉石一样的肌肤上,露出些肌肉的线条。他美丽的面容,带着些晨起时的倦容,直直地闯入韶声眼前。
  她的脸上开始发烧。连忙别开,抬脚就走:”快点收拾,我在外间等你。“
  紫瑛见韶声急急忙忙地出来,神色不对,便迎上去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事,他在里面磨蹭。等他好了我们便出发。”韶声坐下,反问紫瑛,“快入夏了吗。怎么这么热?”
  紫瑛被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头雾水,但仍老老实实答:“我觉得还是有些凉。小姐来时,也因畏寒加了衣的。”
  说话间,她的手笼在袖里,还不自觉地跺了跺脚。
  “小姐,我让元宝去厨子那里弄些吃的。早上来得太急,小姐没用早膳,便在这里将就用用吧。”紫瑛又将手拿出来,向手心呵一口气,再搓了搓。
  这处院子里,除了韶声给齐朔买的小厮元宝,还另雇了一名厨子,负责院中人的伙食。
  韶声却拒绝了她:“不必,等里面的人出来,我们就走。不要耽搁。”
  “是。”紫瑛只好起身去了厨房,把元宝叫回来。
  齐朔随着韶声出门时,只穿一身素白苎布粗袍,长发以素带束起。
  并未着上回的翠绿锦衣,也未敷粉熏香,装扮出勾栏样式。
  周身不饰雕琢,反而更衬得他容貌极盛。
  韶声看他一眼,感觉脸上又要烧起来了。
  不过她很快便抬起袖子,遮住脸上的反应,这情状落在人眼里,显得十分嫌弃。
  她本来还想,鼓起威风骂他两句,说他大白天的穿一身白,要给谁戴孝?实在是晦气。
  但最终并未说出来。
  至门外的马车前,她一路上只说了一句话:“上来。”
  是她自己先上了马车,在车里要齐朔与她同乘,不得已才开口。
  齐朔上了车,与韶声相对无言。
  心不在焉写在了他脸上。
  韶声倒没空管他。
  她掀开车帘,忙着向外张望。
  马车行至一处气派的铺子。
  铺子矗立于京城纵贯东西的主街上,街道尽头便是巍峨的皇城。
  铺面上头挂着一幅巨大的匾额,上书“鸿意阁”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这铺子是京城最大的布庄,也兼卖成衣。却取了个书局一般的雅名。
  此时,韶声出声吩咐车夫:”张大,停车。“
  待车停稳,她踢了踢对面的齐朔:”老实在车上呆着,不要做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呢?“
  齐朔无动于衷。
  韶声不与他纠缠,放下车窗上的帘子,确定已经将车内景象,遮得严严实实了,才自顾自地下了马车,带着紫瑛进了铺子。
  留下车夫张大守着马车,以及车里的齐朔。
  她可不能带着齐朔这个钦犯,在人来人往的京城主街上,四处招摇。
  若是被旧识认出,知道齐朔没死,不说齐朔自己,便是一条窝藏重犯的罪名扣在韶声头上,她的性命也要覆于一旦了。
  虽然,韶声不觉得自己会如此倒霉。
  京城偌大,哪那么容易遇上旧识。就譬如她,在各处铺子里逛得已经算是频繁了,还从没一次遇上过熟人。不说梅三小姐梅允慈,就连同住一府的柳韶言,她都没遇上过。
  但还是有备无患。
  若真叫人碰上,她还没来得及用齐朔去坑害柳韶言,便先把自己折进去,实在是太亏了。
  她便仍然将齐朔留在马车上了。
  韶声一进门,她在鸿意阁的相熟的伙计便迎了上来。
  ”柳二小姐好!紫瑛姑娘好!“那伙计微屈着身子,与韶声保持着亲近又不逾矩的距离,颇为热情地招呼,”小姐这次光临,是要看些什么?我们新进了些明彩的料子,其中有几匹蜀中来的稀罕货,日光照上去,角度不同,便能有不同的颜色。小姐要不要先看看?“
  韶声经常光顾这家布庄,且与其他闺秀不同,不追着京中流行的素雅风尚,反而偏爱些色泽亮丽的布匹。故而,每当店里进了颜色特殊的新货,掌柜便会要伙计推荐给她。新色未必能符合京中女子的喜好,但推给韶声,她一定会买下。如此,即便新货销量欠佳,也能在韶声这里,弥补一些本钱上的亏损。
  不过,这次韶声心里惦记着车里的齐朔,生怕自己逛久了,他被人发现。
  她没了往常的闲情逸致,直奔主题:”我今天不是来看料子的。你知道柳三小姐吧?她平日爱穿什么?帮我找些与她打扮相似的成衣,再帮我找些如今时兴的成衣。直接包起来。”
  韶声很有自知之明。
  世人皆以纤细瘦削为美,她身上却无一处相符。平时只敢穿些宽松老气的衣衫,将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唯恐旁人笑话她累赘的胸脯,以及手臂上多余的软肉。
  至于她经常买下的明艳布料,只是出于她收集漂亮衣服的女儿家心思,并不考虑穿上如何,搭配又如何。
  而京中时兴的素衣轻裳,她更加一窍不通。
  既然人都夸柳韶言风雅脱俗,那照着她平常穿的买,家中人总不会再说什么了吧?韶声想。
  “好嘞!“伙计爽快应下,”请柳二小姐先随我至二楼雅间,稍事休息,衣服随后就到。“
  韶声随着他上了楼。
  鸿意阁共三层,一层展示成衣与常规布匹;三层用以存放贵价的珍品,兼设有为贵客裁衣制衣的绣坊;而二层则处于两者之中,皆为招待贵客的雅间。如此安排,既能保证熟客的清净,也方便店家于雅间内,更快地呈上客人所需之物。
  ”小姐请用茶。“雅间内设的婢女,颇有眼色地端上茶水,及配茶的点心。
  ”把茶盘放下,先下去吧。“韶声向她挥挥手。
  伙计的手脚十分利索。韶声一杯茶还未饮完,他便领着一众婢女进来了。
  几位婢女身着不同样式的成衣,规规矩矩地站在面前,任她挑选。
  这时伙计便介绍起来:”小姐今日真是来得巧,前不久,府上三小姐做了几套新式的衣裳,近日来,有不少其他小姐来问,我们便比着又做了一批成衣。这批成衣还没来得及公开,正好让小姐来尝个鲜。“
  韶声略看过一眼:”行的,都包起来。“
  伙计一听大喜:”柳二小姐果真爽快,账还是同往常一样,由紫瑛姑娘结?“
  说到结账,他自然而然地将脸转向了韶声身后候着的紫瑛。
  ”这次记柳府账上行吗?我没记过,不知是怎样的章程?“韶声试探着问。柳大夫人不喜她的眼光,柳老夫人又总责骂她大手大脚。故而她每次来这鸿意阁,都出的是自己的月例。
  此行却不同。
  是柳大夫人得了丈夫的交代,特意提点韶声,叫她置办些合适的衣物,给周大人留下个好印象。
  柳大爷的原话这样说:“周大人想与韶声见一面,我答应了。叫她到时候打扮得入时些,跟韶言学就很好。不要总一副阴沉沉,老气横秋的样子。”
  因此,韶声此行,难得可以将一切花费记在柳家账上。
  “当然可以!”伙计向韶声作了个揖,“府上三小姐光顾本店,从来都是记账的。我们这里的账房,对这些都熟悉得很。小姐不必担心,暂且在雅间内稍后。我去将账目取来,给小姐过目,确认无误后,这账便记上了。”
  “好,你去吧。”韶声点点头。
  “小姐日后光临,不妨都如柳三小姐一般记账。”伙计建议,“也免去了紫瑛姑娘清点银两的麻烦。”
  “……”韶声沉默。
  还是紫瑛出面斥道:“就你长了嘴!我们小姐想怎么结账,就怎么结账!”
  “抱歉,是小的多嘴了。”伙计躬身道歉。
  她难道不想记账吗?她又没有柳韶言的特权!
  她敢记账,祖母就敢把她送到庙里做尼姑!母亲也不会反对!
  这伙计存心给人找不痛快!
  韶声气愤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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