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爝火不熄

  他坐在船上,看着河岸两侧的风景。
  庄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脑子里最后的记忆,就是被奔涌着的河水吞噬,醒过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小舟上,而撑船的人,则是霞衣女。
  这是梦境,他几乎醒过来的第一秒就认识到了这件事,原因很简单,他感受不到周围的空气,潮湿或是干燥、有什么气味,他都感受不到。这里没有丛林的气味,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的气味,闻起来,过于不正常了。
  他回头看着霞衣女,开口问道“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你所渴求的东西所在的地方,”霞衣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那种难以拒绝的温柔。
  庄赦一直对霞衣女的出现和行为感觉十分异常,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姑娘几乎对他展现着那种无来由的热情和温柔,这让他多少有些难以安心。
  他开口问道“姑娘,您一直这么帮助庄某,庄某有些良心不安啊。”
  “我帮你是我的事,和你无关,”霞衣女微笑着,语气平缓柔和。
  “姑娘您是不是。。。对我有所求?”
  “当然不是,我想做,才会帮您,如果我不想,我自然就不做,”霞衣女继续说着。
  庄赦看着她,她虽然说话不算少,但是却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感觉,庄赦看着周围的景色,看了许久,觉得多少有些无趣,便开口问道“姑娘您是,守树的人?”
  “曾经是,怎么了?”
  庄赦知道这姑娘为什么给他沉默寡言的感觉了,他提出的任何问题,似乎都会被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终结掉,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他苦笑起来“姑娘,你是不是不太会聊天。。。”
  “嗯?为什么要聊天?”女孩的声音中带着些不解。
  “这。。。”
  庄赦又一次被噎住了,他坐在船上,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选择了看周围的风景。说实话,周围的风景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条清澈的河的两岸,满是灌木的树丛而已,甚至看不到像鹿或是鸟这样林间常见的动物。
  但是不知何时,他隐约间听到身后的霞衣女哼起了歌。那是十分轻快的调子,像是在林中跳跃着的幼鹿和歌唱的群鸟,单单是听着,就让人心情莫名地畅快起来。
  庄赦听着这调子,之前因为犾狙那一番话而几乎被沉入水底的心情,又变得明快起来。他仍不知道在寻求龙子之后,又应该做些什么,但是他的心情变得好了很多——总能找到一条道路的。
  他听了许久,不知何时,他似乎也学会了这种调子的旋律,他也跟着霞衣女一同哼唱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坐在船上,一起哼着歌。似乎的确并不需要语言,仅仅像这样哼着歌,两人的心情就简单地变得明快,似乎天空也比之前更晴朗了些。
  他看着两岸的树丛,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头饮水的鹿,还有些在水中上下游动着的水獭。不知何时,他看到了远处出现了一棵树,一棵大小惊人的树。
  就像他梦中见到的那棵霭蕈一般,那棵树的高度有数十丈,苍翠的巨大树冠仿佛遮蔽了半个天空,而粗壮的枝干上也同样悬着无数个雕刻精美的棺材。
  群鸟飞过天空之中,他视野的边缘闪过一瞬那“玺”的少年,但是下一秒似乎就消失了。而无数彩色的蝴蝶,突然从树丛中飞了出来。
  就如同花海在天空中飞翔起来一般,无数的彩色在天空中舞动着,而其中一只,其中翅膀上染满霞色的一只,缓缓地飞向庄赦的方向。
  庄赦朝着它伸出食指,而那只蝴蝶,则缓缓地停在了他的手指上,轻轻地轻拍了两下翅膀。
  周围的一切在那一瞬又发生了变化。
  他坐在清浅的水流之中,周围是密集的灌木,屁股下的那艘小舟和小舟上的霞衣女都不知道去了何处,剩下的只有面前密集的灌木丛。
  还有那令人沉醉的,仿佛用铁链将他拴住,然后向着大树方向牵引着。
  他穿过树丛,走向那远处的庞大树冠,他穿过密集的灌木丛,数只闪着光芒的蝴蝶在林中摆动着翅膀,仿佛牵引着他朝前方走去一般。
  他跟随着蝴蝶的指引,朝前不断走着,穿过那稀疏的树林,一片绿意盎然的景色出现在他的面前。
  就如同之前梦中的场景一般,面前耀眼的金色阳光洒在柔软的绿色草地上,远处的巨大树冠,遮蔽住了雪白的花田。
  这里的温度高得不正常,现在时间上应该已经入冬了,就算是江水以南,也不至于达到这种夏季一般的温度,庄赦的额头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出现了些细密的汗珠。
  他对梦中被人捅了一刀那件事仍然有些心有余悸,想了想,走上了那柔软的草地,想着大树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找到旁边的一个覆满了青草的矮小房子,爬了上去,远远地看着那大树的方向。
  果然,他看到那白色的花海中,有个身影正在迈着轻快的步子,手中拿着一个小喷壶,往花田里洒着水。
  庄赦远远的看着霞衣女,在他接受了暠曦的恩赐之后,他的五感似乎都变得敏锐起来。他的目光直接看到了那个霞衣女,果然,那是在他梦里捅了他一刀的那个盘发的女孩。
  他看了下天上的大太阳,如果白天去树边,八成还是被她捅上一刀,所以现在最好的选择的,可能是等到黑天之后再接近树边。像他之前梦里的一切所昭示的,这棵霭蕈大树可能就是霭蕈的诞生处。
  他伏在屋顶上,就这样看着,发现这附近似乎只有那一个女孩似的,她给整个花田洒了洒水,随后坐在大树凸起的粗壮树根上,闭上了眼,睡了个午觉。而到了下午,她又在树边四处溜达了一会儿。
  庄赦等了许久,遥远的天边仿佛燃烧起来一般现出一片橙红色。而那个霞衣女,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到何处了。
  他从房子上跳了下来,四处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影。他走过花田中的青草小径,来到了数千。
  果然,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树干上那个巨大的,如同怀孕妇人的浮雕一般的凸起,而在暮色之下,他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并没有上一次那样发光的腹部,也没有突然打开的棺材和数量巨大的蝴蝶,仅仅是树干上的巨大凸起。
  而不知何时,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微弱的铃铛的声音。
  他急忙躲到了花田之中,偷偷窥向刚刚铃声传来的方向,果然,看到了一只队伍。
  一群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孩子,身穿肩上深蓝色,向袖口方向渐变成黑色的长外衣,每个人手中都拎着一个金属的小提灯一样的东西。而那个小提灯样的东西,则缓缓地朝外冒着白色的烟。
  那些孩子有男有女,不过无一例外都是脸上没什么表情,缓缓地朝大树的方向走着。他们走到大树前,而他们手中小提灯一样的东西冒出的烟尘,带着一种莫名的香气。这种香气,仿佛缠绕着他的意识,他的双眼慢慢地变得有些睁不开,身体也变得沉重起来,他倒在花田之中,意识缓缓沉入了一片漆黑。
  “情况不对,”他在花田中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到底还是失败了,整个人如同沉入深海之中,很快,他的五感仿佛都被封闭住,就连动一动手指都不行。
  不知何时,他微微睁开眼,面前依旧是极为密集的花的根茎,而天已大亮。他自花田中缓缓爬起身,望向树的方向,发现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那棵绿色的巨大霭蕈树,依旧伫立在那里,上面悬着的棺椁,也如从未有人惊扰过他们一般,仅仅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着。
  但是,他的脑后不知何时,突然传来了吵杂的声音,就如同置身于京师的市井之中。他回头望去,发现自己身后,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场景。
  城市,一座庞大而遮天蔽日的城市。
  一座座砖石小楼拔地而起,鳞次栉比地排列在花海的外面,而环绕着花海的,则是如同集市一般的数百个小摊。这巨大的城市,则带着一种惊人的绿意。阳台上的盆栽,院子中的树,还有有的屋顶上的草坪,灰色的石头城市上,无处不是绿意和绽放的小花,让人心生喜悦。
  他爬起身,走到旁边的草地小径上,来到那条环绕着花海的石板路上,他看着周围的行人。这是真的,这是一座切实存在的城市,并不是梦或是幻境之类的东西,这就是一座城市,一座有人居住的,繁荣的城市。
  整座城市环形围绕在花海和大树外围,多数建筑都是三四层的石制小楼,时而能够看到一两座院子和小广场。地上是铺好的石板,而道边,则时常能够看到一株株不算粗壮的小树。
  这座城市比起大胤的任何一座城市来说,都过于繁荣了。京师不过十万户人口,而这里,他估算了一下,怎么说也是京师的三倍左右。
  而就是这样一座城市,似乎是凭空出现在他的背后一般,周围的路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仅仅是做着自己的事情,小贩依旧卖着东西,而路人依旧在摊位前挑挑拣拣。
  他很迷茫。
  庄赦此时很希望有一个人告诉他,这就是梦境。这个梦境过于宏大,而他甚至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成为这个梦境的突破点的地方。
  他想了想,准备再去到霭蕈树前,但是他一转头,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坐在树根上,旁边摆着一把长刀的霞衣女长发盘成了一个极为规整的发髻,她坐在树根上,似乎并没有在意刚刚从花海中走出去的极为突兀的庄赦。而庄赦在看到她之后,显然也不准备再回头去接触霭蕈树了,被从背后抓住捅了一刀的阴影,始终还弥漫在他的脑海之中。
  但是除此之外,他似乎再找不到什么能够让他明白这个梦境的意义的地方。
  他想了想,开始在城市中溜达起来。他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看看能不能在这座城市中找到些什么。
  庄赦在这座城市中绕了许久,他发现这里的人的衣着虽然和他所穿的东西大体类似,但是却有许多人穿着几代之前甚至更为古老的服装样式。而城市中时不时出现的披着渐变色长外套的孩子,则像是官家人或是公差之类。稍小一点的看起来十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左右的样子。
  他想找其中一个人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仔细想想,还是决定作罢。如果要问的话该从何处问起?这就是个问题,尤其还有许多佩刀的,身穿上粉下绿渐变长褂的人,恐怕一个不注意,又要被捅一刀。
  他想了想,先找到了一个小巷子,尝试着屏息,却发现又无法深潜,这无非说明他身在梦中或是幻境之中。
  他在街上又走了许久,不知何时,太阳缓缓西沉,街上的行人变得越来越少,而穿着渐变色大氅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上粉下绿的佩刀人,上蓝下黑的提灯人是最多的,时不时就能见到三人一组或是五人一组的小队在街上巡逻,而其他颜色大氅的人,则没见到过多少。
  他多少有些着急,他已经被不止一次警告过宵禁要开始了,尽快回到屋中。这个梦境如此真实,那他必定能够在这个梦境中触及些什么,他并不想尽早被捅一刀然后回到原本的世界。
  不过走了一会儿,他听到似乎有谁在叫他,他一转头,发现一个长发的身影站在巷子之中,他看不出那是谁,想了想,径直走过去,果然是个熟人。
  之前的长发霞衣女站在那里,腰上挂着那把熟悉的长刀,而庄赦隐约间也意识到这个幻境可能和她有关,便直接开口问道“姑娘,这是哪里?”
  “我们的母亲的梦境,”霞衣女的表情除了温柔以外,还带上了些许喜悦。
  “你们母亲。。。也就是霭蕈的梦境?这种规模的梦境。。。我可从没见过,”庄赦皱起眉头,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了,真实得让他感觉可怕。
  “嗯,因为准确的说,这是回忆,”霞衣女继续道“这是这棵树第一次诞下果实之前的回忆,在每一棵树诞下果实之前,周围都会陷入这样的回忆,以此来保护果实诞生之前的树。”
  听霞衣女这么一说,他大概明白了。如果说霭蕈结果,是巨树妊娠的过程,那么这个梦境就是晚期妊娠时的保护。
  “那,如果我无法离开这个梦境,会怎么样?”
  “出不去咯,”女孩一摊手“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能出去的。”
  庄赦听到这话,苦笑起来“你不要对我太有信心啊。。。我顺便问一下,出去的方式是?”
  “果实自母亲的腹中出生的那天,会打开梦境与现实的通道,在那时触及它就能离开这里。”
  庄赦愣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好吧。。。也就是说,我需要找一个能够接近树的方法,对么?”
  “差不多?”
  “这。。。行吧,”庄赦挠了挠头“那我今晚去哪住?我在街上游荡,会不会被砍啊?”
  女孩愣了一下,掐着下巴想了许久,突然,似乎想起些什么,把长刀倚在旁边,双手伸到自己脑后,开始将自己长达大腿的长发尝试着盘成一个发髻。
  庄赦没想到她的手居然这么巧,和那个发髻霞衣女一样的发髻,几乎仅仅在一盏茶的功夫里,就已经成型了,盘好发髻之后,她振了振那霞色大氅“走,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说着,她直接抓住了庄赦的手,走出箱子。他们走出巷子的时候,街上的那些巡游的人似乎看了他们几眼,但是看到霞衣女的一瞬间,却都微微躬身一行礼,随后继续在街上巡逻。
  庄赦隐约间已经意识到,霞衣女可能是这座城市的顶点,她盘发的目的显然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那个守树的霞衣女。
  她带着庄赦来到一间旅馆中,两人走到柜台前,那掌柜看到霞衣女的一瞬间,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圣。。。圣女。。。”
  “这是我朋友,给他安排一间房。”
  那掌柜点点头“好,好!这就去办!”
  过了一会儿,庄赦躺到了床上,而霞衣女不知何时也离开了。这房间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花朵清香,而他躺在柔软的床上,望着那巨大百合花形的玻璃吊灯,叹了口气。
  到底该怎么办?这座城市的警备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密,街上巡逻的人还有霞衣女对于他这种没有武艺在身,又没法用血脉的文人来说,几乎是完全没法破除的封锁。而守在树边的霞衣女,则是更为可怕的一个壁垒。
  触及龙子,触及霭蕈,听起来很容易,但是如果他这次失败了,不知道要再等上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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