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河清海晏(上)

  鲛人的歌声让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血管中奔涌着的暗流随着那声音一同躁动起来。庄赦看着那朝上游涌来的鲛人,不知为何眼睛一酸,泪流了出来。
  他有一种归乡的感觉,或者说,见到乡亲的感觉。
  即便那乐声他第一次听,即便鲛人唱着的歌并不同于他以往听过的旋律,即便这里是宁州,而非崑县,他仍觉得自己回到了故乡,或者说,是他的血液,由这血液所供养的身体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故乡。
  鲛人们缓缓地游到那水中发光的鱼群所构成的庞大月轮之上,歌唱起来,而鲛人中有三人,朝着岸边的方向游来,为首的那个口中发出了高亢嗓音,在密林之上不断盘旋,而庄赦听到这嗓音,本能般地跪下,他暠曦的血告诉了他那嗓音的真意。
  “君上传旨。”
  他走到岸边,跪了下来。此时此刻的庄赦,体表的皮肤已经变成一片细密的白鳞,而在河中这样粼粼的波光映衬下,庄赦的鳞片展现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冰蓝色柔光。
  那三条鲛人凑到了岸边,庄赦看到三人捧着三个大小不同的盒子,最大的那个有五六尺长,而最小的,则仅有饭碗差不多大小。
  正中的鲛人双手托着那最长的盒子,她将盒子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一把看起来很是精美的长剑,剑鞘是已经被打磨光滑的老橡木,而剑镡上,则有一个不大的孔洞。
  庄赦看那鲛人的意思,应该是让他把剑取去。他双手拿起那把长剑,放在面前,朝着剑一磕头。
  第二个鲛人同样捧着一个盒子,只不过比之前的盒子更小一些,鲛人将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个卷轴。他将卷轴取出,放在面前,又一磕头。
  他看着那卷轴的材质,不像是布或是纸,倒像是某种皮料,他不知道这卷轴是用来干什么的。
  而最后一个鲛人托着一个更小的盒子,停在了他的面前。
  庄赦打开盒子,吓了一跳。
  那里面,是一颗眼珠。
  或者说,一颗并不是人类眼球的眼珠。
  那颗眼球的颜色是深色的,在河中闪耀着的白光的映照下,他隐约间看到那颗眼球带着一种如同天穹一般的墨色。而螭晵给予他这颗眼球的原因,似乎也不难想象。
  庄赦苦笑着抹了抹自己的右眼窝,右手变成触腕,将那颗眼球轻柔地拾起,而左手的指甲,则直接在眼窝底部扣开了一个伤口。
  右手将眼球放到眼窝之中,那眼球遇血而生,慢慢地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而旁边的盘发霞衣女则看着河中的景象,声音颤抖着,幽幽说道“他们赐予刀剑血脉,赐予代行者眼瞳,你今日受了螭晵的眼瞳,便是他任你为他在地上的代行人,将他的意志行在这地上,如他的意志行在海上。。。”
  庄赦回头看了盘发霞衣女一眼,小声问道“这是什么内容?”
  盘发霞衣女开口道“这是我们自幼便学到的东西,‘你若为我的刀剑,我将给你血,你若为我的手足,我将给你眼。得了血,你便能跨过腐朽与超凡之间的阻碍,而得了眼,你便能窥见诸圣众神的奥秘’。这是我们自小便背诵的东西。”
  “这。。。”庄赦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眼睛处传来一阵剧痛,这剧痛让他捂着眼睛蜷缩在地上,而那鲛人的声音则不绝于耳,歌声让他的眼球愈发躁动起来,他隐约间感觉到眼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头颅深处生长。
  他蜷缩着,剧痛很快令他失去了知觉,而当庄赦又一次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焦黑的大地之上。
  焦黑,一片焦黑。除了焦黑以外,没有任何能够形容这片大地的话语或词句。
  右眼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他感觉这只刚刚得到的右眼的视野似乎扩大了许多,现在他即使不用转头,也能轻松看到自己的右身侧和正上方。而拜这只眼所赐,周围的一切,都映入了他的眼瞳之中。
  远处有山,山是黑色的,有树林,树林也是黑色的,从那远处的山和树林一直蔓延到他脚下的地方,一切都是漆黑的。空气中蔓延着一种什么东西刚刚燃烧过的气味,不仅仅是烟尘味儿,还有腥臭。
  他看到地面上有许许多多已经被烧成炭块的躯体,有人的,也有远比人要大上许多的。就在他的身后数丈处,一棵仍燃烧着的巨树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的右边,是向下延伸的一个下坡,而脚下,则是同样黑色的沙滩。他顺着沙滩朝更远处走着,他看到了一片黑色的,同样如树林,但却不是树林的地方。
  那是一群,看似是人的东西。
  一丈多高的身体,表面是融化后又凝固了的铁,他们手中无一例外,拿着铁块一般的巨剑,而那些巨剑似乎也经过了什么东西高温的灼烧,看起来已然融化了许多。
  他走到那些立在那里的许多一丈高的怪物身前,想要抚摸其中一个,耳边突然出现的声音,却让他浑身一颤。
  他的右眼眼球第一时间转了过去,却发现是那数丈高的怪物中的一个,尝试着朝他的方向走出哪怕一步,但是显然,那人失败了。
  那个尝试着走出一步的怪物倒在地上,右手朝前伸出,似乎想在地上写下些什么,但是他终究也没有完成他想要写下的东西。
  庄赦四处扫视着,这里看上去像是一处战场,太阳仿佛是唱着挽歌般向西方落去。他看着那倒在面前巨大下坡底部一个个庞大且已经被烧得看不清形状的身躯,缓缓地踩着沙子,朝下方走去。
  这似乎是一场陆地向大海发起的战争,面前的惨状告诉他,陆地的一方,似乎输了。
  但海中的那方,绝不算赢。
  坡底比起坡上,更加惨烈,并不是因为这里有更多的人或怪物被烧成焦炭,而是因为这里的一切,被烧得都没有多么彻底。
  经过了那几个山岳般却也已经被烧得看不出形状的巨兽,面前就是无数常人大小的,身上被烧得更加狰狞的生命。
  接近那几只巨兽的人,上身多数也都变成了炭块,而枯槁且长着蹼和鳍的下半身,则干瘪的如同风干了的鱼一般。
  再往里走,他看见了不止一具鲛人的尸体,那巨大的焦黑鱼尾像是一个不入门的厨子的作品,而满是疮痍的上半身,有的嘴唇仍在翕动着,发出干瘪的歌声。
  他继续向下走,继续向下走,他看到了数个争抢水坑的鳞皮人像是被融化一般连成一体,他看到彩色的珊瑚上面也覆满了黑灰。
  天空灰白,地面漆黑,而面前,他刚刚才能看到的大海,则带着一种毫无生机的蓝黑色。
  他脚下是一支无比粗壮的触腕,那触腕从更远处延伸过来,他跟着这触腕,朝前走着,周围的声音,惨叫、号哭、呻吟也都越来越频繁和令人不适。这是一片刚刚有死亡降临过的土地,而等待着仍居于这里的人的,似乎也只有死亡。
  庄赦看到了第二条粗壮而庞大的触腕,那触腕比起三十年的老树还要粗上许多,表面则别烧得焦黑。
  他越来越接近海,越来越接近这海水已经被灼烧蒸发大半,自岸边后退了数里的海。他站在海边,海水仍拍着波浪。只不过,海水轻拍的地方,再没有悬崖和沙滩,也没有渔村。而是一个,幽深黑暗的海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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