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菩萨行

  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谓菩萨行。
  罗兰走了。
  有天老朱将我抬出去。
  瘦极,老柴皮,面颊凹了,连眼窝也陷下去。薄薄皮裹着眼球,像要挣出来。
  像要掉下来。
  我靠在他的肩胛骨上。他身体有种尸油的臭气,用汗泪浇出的肉腥。一身骨头干扁。没有血。也没有力。直到我抬手环住他的颈,红红黑黑,染上他衣襟。
  我说老朱。
  你太瘦了。
  骨肉荡荡,蛀空。细黄的,肉眼见不清的,蚁一样的虫。钻入孔,窜入皮,从什么时候开始咬。
  生将一个人,咬成具躯骸。
  他什么也没回我,拖我往上走。我脚背坠落地,薄薄一层布裹。擦破,石头割烂肉,淌了一地红。
  他忽然蹲下痛哭流涕。
  像要把一生的泪都耗尽。
  朱志。
  我站正将他托起。撑住,环过他身体。
  别可怜我。
  掌心把过他的脸,将所有血泪全部收尽。
  别同情我。
  姜黄衫,汗迹星星零零。他抬手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扯着我的领,将我按倒在地。
  “萧欠你以前问我为什么而活——”
  他跪在地上俯视。我躺直凝望他的眼睛。
  “萧欠,”他笑着,却呛气。
  “活着要个什么理由。”
  “你爹妈把你生到这世上,你就该认了这条死命。”
  一滴泪,由上而下,滚过我眉心。
  他指腹粗粝。磨过眼皮。
  “我天生残疾。”
  解开裤,露出底,那本该凸起的地方空空如也,平平无奇。
  “我没有第三条腿。”
  “爹妈死得早。这件事,这世上除了你,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萧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么。”
  人肉的臭,扑鼻的腥,他周身骨头沾满寒气。
  “因为我羡慕你。”
  “我羡慕你漂亮。”
  “我羡慕你……”
  “健全。”
  “我就想看看。如果有天我朱志也能成为你,我朱志能活成个什么样。”
  那张黑的丑的皮,一刹之间,迸出惊人的美丽。爱欲,人欲,世上所有生灭色欲。不休不止,不眠不熄,只是为了人去过活。
  于是都看着我。
  看着我去存活。
  “可萧欠啊……你知不知道,我越跟你在一起,我越觉得你可怜。”
  “你小时候,第一次来夜馆和人打架……”
  我愣住,恍恍惚惚想了想,那很久很久以前。
  十九岁,遭人打。他站在我身前,替我跪下。
  我躺在床上半身不遂,我爹进来,扇了我几巴掌。他站在我床边,抓着我爹的领,死命哀嚎。
  那天我说,算了老朱。
  算了。
  那些泪滚落,人水混着苔。浓浓青青,掩了眼睛。他颤抖着张嘴,用手抚过我,哭了笑,又笑了哭,直到骨头搓摩,皮肉松下:“那时我就想。萧欠。你将谁当过回事啊。”
  “我打你。你爹打你。那些人干你。”
  “萧欠。”
  “你将谁,当过回事啊。”
  “为什么要把自己整成这个死样。”
  “为什么。”
  “要活成这幅死样。”
  眼水淹过我,像哭尸。
  我抬手,揽过他说。
  人都有自己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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